曾勛
王陽明說,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真知即所以能行,知行本為一體,不容間斷。從古至今,知行合一就是中國文人的一個夢,也是發現難以實現后揮之不去的夢魘。知與行的統一,是所有讀書人的焦慮。
盡管難以實現,經過幾百年的陽明心學仍然有著龐大的追隨者,那么,其現代性價值在哪里?王陽明的人生哲學對年輕人有什么啟示?官員又如何從王陽明那里汲取為政的智慧?本刊專訪了被學界稱為“最年輕的王陽明研究者”的呂崢。
陽明心學被這個時代接受是必然的
廉政瞭望:你寫過兩本關于王陽明的書,其中2010年出版的《明朝一哥王陽明》已經成為百萬的現象級暢銷書。當時,你是怎么開始接觸王陽明并對他產生興趣的?
呂崢:我大學在中國傳媒大學念的戲劇影視文學專業,師從國內最早系統研究王陽明的學者周月亮。2008年,國家圖書館的檢索系統里關于王陽明的書籍和文獻寥寥無幾,只有陳來和楊國榮等幾位先生的學術著作,對一般讀者來說,閱讀門檻較高。為了把陽明心學分享給普羅大眾,我在參考了岡田武彥、余英時、杜維明、陳榮捷、秦家懿和錢穆先生的論述后,以輕松幽默的語言在天涯論壇的“煮酒論史”版塊連載《明朝一哥王陽明》,沒想到反響熱烈,不久便出書了。
王陽明吸引我的地方,是因為他提供了對現代社會與個人諸多問題的哲學性解答。
廉政瞭望:比如哪些方面讓你感悟最深呢?
呂崢:比較明顯的就是,走出校門后,當我們遇見的很多事不再像做題之于考試那么立竿見影時,很多人的付出都是淺嘗輒止的。而真正的努力其實是選擇一個正確的方向,投入熱情,長期專注。心存良知之人,身似堅定無畏的大船,既不尋求幸福,也不逃避幸福,只是向前航行,與命運和解并順勢而為。而那些人生之路越走越窄的人,并非因為不夠聰明,只是由于不再相信,進而拒絕了所有美好的開始。
王陽明也曾絕望,不再相信。但經過龍場悟道,鳳凰涅槃,他終于選擇相信光明,并將之守在心田。一俟時機成熟,便即刺破烏云,穿透黑暗。他的人生經歷和學術思想,都給了我們很多啟示。
廉政瞭望:你如何看待這幾年興起的“陽明熱”?
呂崢:陽明心學是一個完整的世界觀,有自己的理論體系,是一個能呼喚大家獨立思考、實現自由意志的學說,它能讓人把向外看的目光收回來,回到內心,用一顆獨立思考的大腦,傾聽自己的聲音。
為什么大家聽了很多成功學故事,聽了很多大道理卻沒有像他們一樣成功?因為你沒有經歷和他們一樣的心路歷程。道理人人會講,諸子百家各有用武之地,但不從心上用力,砥礪出不偏不倚、動轉得勢的強大心靈,即使做同樣的事,說同樣的話,動作也會走形,畢竟相由心生,情隨事遷。
照亮自身,還要點燃他人的心燈
廉政瞭望:縱觀歷史,“知行合一”“心即理”以及“致良知”的理念,影響了無數儒學后人以及政治家、軍事家,可見王陽明的心學有著深入人心的持久力量。那么你認為其現代價值有哪些?
呂崢:“心即理”就是陽明心學的世界觀,它把人從外界的權威、教條乃至書本當中解放出來,呼喚人格獨立,思想自由,這是對極權主義的一種解構,其意義不亞于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而另一方面,陽明心學的方法論是“去私欲”,這在技術崇拜、信息爆炸的當下,是對“消費主義過度異化人”的一種解讀。
致良知是王陽明一生思想的總結,意為“使良知致其極”,即“擴充良知至其全體呈露”,沒有“虧缺障蔽”。實際上如果我們知行不一,就是因為私欲阻隔,讓良知之光無法充塞流行。良知不分古今,無論圣愚,人人皆有,不慮而知。它是情感的本源。也就是說,良知就是人不依賴于環境和教育而先天具有的樸素情感、道德意識與價值判斷。
不欺良知,循其指引去做,便是“知行合一”。王陽明認為,只有符合“知不離行,行不離知。且知且行,即知即行”的標準,知才是真知,行才是真行。在他眼里,能知必然能行,二者是同一件事情的不同方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廉政瞭望:實際上致良知主要側重個人方面?
呂崢:致良知其實還是一種義務。發明良知,實踐良知——人性的光輝不僅要完善自我,照亮自身,還要點燃他人的心燈,弘揚的是每個個體卓然自立、度己度人的擔當精神。
有篇科幻小說曾提出一個命題:如果明天人類滅亡,那么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是什么?科學家、哲學家和社會學家給出了各種不同的答案,但只有一個,是大家公認的無可置疑的最優解,即“如何證明我們存在過”。而王陽明和他的致良知之學,就是一種最有力的證明。
廉政瞭望:王陽明被視為“三不朽的完人”,你認為他這一生有沒有“失敗”的地方?
呂崢:王陽明屢次落第,但他卻笑道:“你們以不登第為恥,我以不登第卻為之懊惱為恥?!焙箅m入京為官,但卻觸怒宦官而遭貶至貴州,途中還遭追殺。所以他在當時其實算不上“成功”,甚至可以說是挺“失敗”的。
但現在來看,王陽明是大明的“救火隊員”,生命即將到終點時還在廣西平亂,以至于最后死在了回鄉的路上。他把全部的生命都獻給了天下蒼生和重振圣學,這導致他對家庭的照拂和關心少之又少,一直到晚年才得親生之子,還疏于教育,結果身后釀成一場分家之變。這對被世人視作“教育家”的王陽明而言,未嘗不是一種遺憾。
屠龍少年莫要變成惡龍
廉政瞭望:你認為王陽明所言的“知行合一”,對當下為官者來說有什么啟示意義?
呂崢:陽明心學絕非書齋里的空想,而是實實在在,學以致用的利器。用到政治上,他成了第一流的政治家;用到軍事上,他又成了最可怕的軍事家。所以其實官員們可以從中學到很多。
王陽明提“知行合一”,就是痛感于人因私欲的阻隔和干擾,不能聽信和發揮本自具足、明辨善惡的良知,久而久之,是非不明,渾渾噩噩,成為自己年輕時所厭惡的那種人。知道卻做不到,等于不知道。
與王陽明同時代的焦芳就是“屠龍少年最終變成惡龍”的經典案例。年輕時,他科場得意,高中探花。步入官場后,不肯與流俗合污,鉆研理學,導致仕途偃蹇,郁郁不得志。權宦劉瑾得勢后,蹉跎多年的焦芳心態大變,給劉瑾當起了狗頭軍師,迫害同僚,扶搖直上。
王陽明有感于焦芳的墮落,說“學如焦芳,不如孩提之不慮不學”。意思是,像焦芳這樣的人,學問越大,危害越大。而另一方面,從龍場的苗人身上,王陽明看到了質樸的赤子之心,愈發堅信:天理不在我心之外。
廉政瞭望:所以現在有些黨員干部其實也是像焦芳一樣?
呂崢:一些黨員干部在入仕之初未嘗不想干一番事業,為國為民。然而,在乏味的工作中,在誘惑的環境里,他們倦怠了,松懈了,跟著私欲走,忘記了良知,一步步滑入罪惡的深淵,成為“兩面人”和“低級紅、高級黑”。
而王陽明的心學就是要“破心中之賊”,他堅信“本心之明,皎如白日”,隨時都可能大放異彩。只不過因為人的私意雜念過多,像灰塵一樣落滿明鏡,破壞了其“照物”的功能,故不得不勤加拂拭,日日擦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