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鯨波

東戎

2009年，一部獲得奧斯卡獎的環保主題紀錄片《海豚灣》風靡全球，該片記錄了日本傳統的長矛捕鯨法發源地——“鯨魚鎮”太地町每年捕殺海豚的經過，再次將因長期捕殺鯨魚而被海洋環保組織視為眼中釘的日本推到了輿論的風口浪尖上。雖然日本違背國際捕鯨委員會（IWC）相關規定，借科考之名從事商業捕鯨的行為令人不齒，但從捕殺總量上來說，卻趕不上如今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歐美等國當年的一個零頭。前后延續400年的人類商業捕鯨史有時會被故意淡忘，不過從大歷史的角度來看，如果沒有這些鯨魚的犧牲，工業革命可能要延緩半個世紀，整個工業文明以及近代科技的進步也會因此而減速。本文所要介紹的捕鯨槍作為當時商業捕鯨船上的重要裝備，也有著200多年的延革，而且獨特的使用環境和方法使得它們和普通槍械之間有著很大區別，既是歐美民用槍械發展史中一個特殊分支，同時也是這段近乎泯沒的捕鯨史的歷史見證之一。

早期捕鯨主要依靠人力，在盡可能接近鯨魚后，由魚叉手向目標擲出系有長繩的魚叉或標槍。這種方式成功率較低，無法適應大規模商業化捕鯨的需要

需求決定產生

17世紀的歐洲，資本主義正快速興起，工廠的增加和城市的擴張，對工業和照明用油的需求大大增加，但當時石油采煉技術還未出現，人們只能設法從自然界獲取所需，目光最終轉向海洋，身軀龐大、脂肪豐厚的鯨魚由此變成了價值鏈上的重要一環。鯨油不僅用于制革，同時也廣泛用于金屬零件的潤滑和熱處理，須鯨的油脂還可以用作人造奶油原料及烹調油，其他不能食用的鯨油也可用來點燈或制造肥皂、蠟燭、化妝品等，鯨須和鯨骨可以制成刷子、傘骨等日用品，特別是當時婦女的裙撐，全部用細長而又富有彈性的鯨須制造，鯨肉可提供廉價的動物蛋白。毫不夸張地說，鯨魚支撐起了當時半個舊大陸的經濟社會發展。

鯨魚的巨大商業價值促進了捕鯨業的形成與擴張。17世紀初期，先是荷蘭人，后是英國人，都先后組建龐大的捕鯨船隊，僅荷蘭每年便有300艘捕鯨船出海，船員超過1.8萬人。但當時的捕鯨技術，與公元前后愛斯基摩人所采用的并無本質區別。發現鯨魚后，捕鯨者分乘小艇開展追逐，接近后由魚叉手奮力擲出系有長繩的魚叉或標槍，使其帶有倒刺的尖頭刺入鯨體，繩索的另一頭連有空桶作為浮標。刺中的鯨魚被繩索拖住無法逃遁，直至力竭浮出水面，被殺死后拖到大船邊帶回基地，隨后取出皮下的白色脂肪層及鯨須等有價值的部分。18世紀后，捕鯨船上開始安裝提煉爐和雙層煮鍋，鯨魚被捕殺后立即將鯨脂剝下煉成鯨油，裝在船上的木桶里，而不必把鯨魚拖回岸邊再加工，近海捕鯨因此發展為遠洋捕鯨，捕鯨船開始出現在遠離基地的各大洋上，甚至會在海上停留數年之久，直至滿載鯨油歸來。

捕鯨業是一種資本密集型的風險投資，需要投資人募集前期資金，用于購置捕鯨船、物資設備及雇傭船員，只有帶回足夠數量的鯨油才可能盈利，否則將血本無歸，從船長到見習水手的報酬也與出海的收獲掛鉤。面對激烈的競爭，從船東到船員，都在千方百計試圖在最短時間內獵捕最多最大的鯨魚，以獲取更多寶貴的鯨油。但傳統的捕鯨方式效率很低，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賴于魚叉手個人的經驗和勇氣，老資格的魚叉手往往供不應求且身價不菲，而且人力投出的叉、標很難穿透堅硬的鯨脂，在寒帶海域，小艇還往往被浮冰阻礙，難以接近鯨魚到足以投擲的距離。受傷后的鯨更加危險，當時常見的露脊鯨最大20m長、100噸重，比大多數捕鯨船還大，就是小一些的鯨魚，也經常在下潛逃跑時將船體拖曳到冰塊上致其損毀，甚至直接將小艇連同船員撞得粉碎，丟失鯨魚和繩纜的情況更是家常便飯。因此，船員和發明家們不約而同地想到利用當時已實用化的前裝槍炮，借助火藥的強大力量代替人體肌肉，更遠、更準、更加迅速地將標槍拋擲出去，迅速捕獲鯨魚，就這導致了一種全新的民用武器分類——捕鯨槍的產生。

18世紀英國的遠洋捕鯨船。鯨魚被捕獲后，就地切割剝離鯨脂，并在船上熬制成鯨油，剩余部分直接拋棄

1731～1880年代：回旋槍時代

最早的規模化商業捕鯨出現在歐洲，但從1700年之后，英國人開始逐步取代荷蘭在這一行業的主導地位。早在1731年，英格蘭捕鯨船的船頭就安裝了第一支可以發射魚叉的回旋式捕鯨槍，被稱為回旋式的原因是它固定在一個旋轉支架上，可以左右轉動，瞄準不同方向的目標。來自愛爾蘭都柏林的亞當·安德森在1790年寫道，這種新裝備在南海公司的碼頭首次出現，在1731～1732年度捕鯨季中使用，并取得了一些成功，一艘由埃利亞斯·伯德先生及其合伙人出資的船所捕獲的3條鯨魚中，2條是捕鯨槍的戰果。不過，這些回旋槍都是燧發原理，藥池中的點火藥很容易因海霧和大浪變濕，或是被狂風吹散，造成關鍵時刻難以打響。按照安德森的說法，它們只適用于風和日麗的天氣，而在當時捕鯨船集中前往的格陵蘭海域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無法得到更廣泛的應用。

捕鯨槍極大提高了捕殺鯨魚的效率。圖為1900年代的一個捕鯨站，一條鯨魚正在被剖開，遠處另一條已經接近殘骸，岸上的工廠里正熱火朝天熬制鯨油

沃利斯捕鯨槍

這種罕見的第一代回旋式捕鯨槍出現在1792～1800年間。設計者是來自英格蘭東部港口城市赫爾的喬治·沃利斯，他被認為是第一個制造出實用化捕鯨槍的人。該槍是一種前裝式的燧發武器，以黑火藥為動力。為解決瞎火的問題，它在彈膛部分同時設置了兩個燧發機，兩者共用一個扳機，同時擊發。扳機可以通過系繩牽引操作，方便迅速開火。沃利斯槍體積龐大，常見的一種全長1117.6mm、寬185.4mm，其中槍管長762mm，外徑63.5mm，內徑44.5mm，為鍛鐵制造，表面帶有“Wallis of Hull”字樣。該槍發射帶有倒鉤的大形鐵制標槍，標槍后端有系環連接盤在一旁的繩索。在穩定掌控的條件下，這種槍的有效射程可達36.6m。考慮到使用環境，擊發機構主要零件和鉸接的防護罩都采用黃銅制造，鐵質零件表面涂有黑色油漆，以防海水腐蝕。沃利斯捕鯨槍盡管結構原始，但性能相對完善，更為關鍵的是它的出現徹底改變了捕鯨行業。這種捕鯨槍中后來大多數都將燧發機改成了火帽擊發，但仍延用這種雙保險模式，這種改型稱為弗林特洛克捕鯨槍。

英國皇家藝術學會為了鼓勵相關發明創新，專門設立了關于改進沃利斯捕鯨槍和標槍的獎項。1772～1792年問，學會每年向捕鯨從業者和槍匠們提供350～400英鎊不等的相關獎金。如1772年，就有斯塔克、亞伯拉罕·斯塔格羅德等人因發明或改進捕鯨槍獲得獎金。從1792年起，每個獲獎者可獲得10個幾尼金幣作為獎金，卻很少有人提出申請。這是因為捕鯨槍已有了很大的改進，但經過改進的新裝備并沒有像預期的那樣被普遍采用，直到更完善、更實用、應用也更廣的格林納捕鯨槍出現。

由最早的沃利斯捕鯨槍發展而來的弗林特洛克捕鯨槍以及配套的全鐵標槍

由于體型龐大，弗林特洛克捕鯨槍的槍尾無法直接握持，只能用來調節射向

弗林特洛克捕鯨槍最大的改進是將沃利斯槍的燧石發火機換成了更加可靠的火帽擊發機構

位于弗林特洛克捕鯨槍兩側的擊發機構均帶有防護罩，主要用來保護擊發裝置不受風雨及海浪的影響。注意罩體上還帶有安置、更換火帽用的小活門

格林納捕鯨槍

威廉·格林納是從學徒一步步成長起來的英格蘭著名槍械發明家和制造商。14歲那年，格林納開始跟隨諾森伯蘭郡紐卡斯爾的槍匠約翰·戈登學手藝。獲得從業資格后，他前往倫敦，為當時最著名的槍匠之一喬·曼頓工作。1829年，格林納回到紐卡斯爾，開創了自己的業務，主要生產運動用前裝式霰彈槍及步槍。格林納不僅手藝精湛，而且在制造過程中有很多工藝或設計創新，比如大量使用鋼材，提高槍管的硬度和加工質量等等，甚至還發明了一種爆炸性步槍彈。由于材料采購不便，1844年他將工廠搬到伯明翰，后來一直在該市運營。1845～1859年期間，格林納受命為女王丈夫阿爾伯特親王定制運動槍。在1851年倫敦萬國工業博覽會上，格林納公司獲得了“槍械完美鍛造和裝配完成”的最高獎項。1853年和1855年，公司產品又在紐約和巴黎的博覽會上獲得銀牌。美國內戰之前，格林納前裝步槍在南部各州的最高售價達到每支75英鎊。

格林納對當時的捕鯨槍進行了改進，在1837年推出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回旋式捕鯨槍。格林納在自己1846年所著的《槍械的科學》中描述了改進的經過：“來自岡比亞勛爵號以及同一港口的格蘭維爾號捕鯨船的沃漢姆、泰勒兩位船長，都向我提出改進中需要注意的問題。我將槍管加長，使重量略有增加，并將口徑減小到38mm。在槍身后部增加了一個錐形體部分，并將擊發機安置于其上。后者借用了前裝擊發手槍的設計，結構非常簡單，增加了保險功能，擊錘、火咀外面加上了護蓋，防止出海時被打濕。新的捕鯨槍選擇了大顆粒火藥，其特點是比細粒火藥燃燒更慢，因此可以使標槍在槍管中更加平穩和均勻地加速。拉動扳機上的繩索，就可以發射，并以相當高的準確度將標槍投擲到76.8m以內的任何距離。”

展現早期格林納捕鯨槍安裝在捕鯨艇上、追趕鯨魚情景的版畫

早期的格林納捕鯨槍，帶有支座，槍口內插有單刃鐵標槍

懸掛在捕鯨船舷外的捕鯨艇，一旦發現鯨群就可隨時放下。注意艇頭安裝的格林納捕鯨槍，其左側的木桶用于安放隨槍繩索

格林納捕鯨槍制作精細，槍管上各種檢驗標記一應俱全

一支從支座下拆下的后期型格林納捕鯨槍，注意它是靠拉火繩擊發而非直接扣動扳機。標槍中間的長槽中帶有拴繩索的鐵環，標槍射出時，鐵環因慣性移到滑槽末尾，帶動繩索一起朝目標飛去

格林納捕鯨槍制作精細，槍管上各種檢驗標記一應俱全

改進后的格林納捕鯨槍共有3種口徑，31.7mm、38mm和41.3mm。其中，口徑為38mm的全長1334mm，槍管長914mm，全槍質量為34kg。槍身被安裝在有銅片裝飾的木質槍托上，后部有一個手槍式握把，通過它可以操控整支槍向艇首兩側旋轉并瞄準，沿著槍管的頂部有一個黃銅制成的斜坡式瞄準板，可以提供相對精確的瞄準，最適宜的射擊距離在22.9～36.6m之間，如果鯨魚距離在27.4m時，只需將準星指向其脊背最高點下方203～254mm處。擊錘和火咀平時由一個鉸鏈連接的黃銅蓋子加以保護，通過拽拉系在扳機上的繩索來釋放擊錘，擊打火咀上安置的火帽進而點燃火藥。格林納槍發射一種被稱作“格林納熨斗”的全鐵制標槍，標準型重約4.5kg。標槍頭有單側倒刺和對稱雙倒刺等不同樣式，倒刺部分可以沿樞軸旋轉，平時折疊以利穿透，刺中鯨魚后在其試圖擺脫標槍時張開，防止鯨魚逃脫，并有使其盡快失能的作用，雙尖倒刺相對單倒刺標槍不易脫落，因此更為流行。標槍上開有狹槽，上邊系著拴有繩索的鐵環。當裝入槍中時，標槍頭留在槍口外。標槍被射出同時，鐵環因慣性移到滑槽末尾，并帶動繩索一起朝目標飛去。格林納槍不僅獲得了原先兩倍的射程（1848年在倫敦碼頭舉行的一次公開比賽中，甚至達到了109.7m的極限射程），更重要的是提高了可靠性，曾創下連續100次射擊無一失誤的紀錄。因此，這種槍不僅成為英國捕鯨船的標準配置，不久后在大洋彼岸的美國也得到了廣泛使用。

后期型格林納捕鯨槍的瞄準板形狀與早期型不同。圖中的這支在握把處有銅片做成的鯨魚形裝飾

這支格林納槍槍身上的銘文是小格林納的W.W.格林納公司，說明在1869年老格林納去世后該槍還生產了一段時間

格林納捕鯨槍的擊發機構整體被翻蓋式護罩保護起來，握把變小，可以在射擊同時握持以準確控制方向

為防止翻蓋式護罩意外打開，平時護罩由一根拴有鏈條的插銷固定

格林納捕鯨槍右視圖。其由瞄準板和珠狀準星構成的瞄準系統與獵槍十分相似

插有“格林納熨斗”標槍的后期型格林納捕鯨槍。當鐵環移動到長槽頂端時，就說明標槍已插入到位

1850年2月5日，美國馬薩諸塞州東南部港口城市新貝德福德出版的一份名為《捕鯨人商品清單及商人紀要》的行業周報中，首次出現了格林納捕鯨槍的廣告：“格林納——著名的英式捕鯨槍，能夠有效地將標槍投擲出36.6m，由斯威夫特·艾倫負責展出和銷售。”這條簡單的廣告沒有引起多大反響，但在2年之內，格林納槍就取得了眾所周知的巨大成功。1852年4月13日，同一份報紙刊登了一篇文章，部分內容如下：“我們不記得是否特別提到過倫敦著名槍械制造商威廉·格林納先生發明的捕鯨槍。這種槍已經在英國捕鯨行業中使用了很長時間，并被認為是頗有價值的工具。我們現在有幸得到4位船長的證言。來自費爾黑文郡安塞爾·吉布斯號沃思上尉的一封信中寫道，他在中國海域從英國“瑪格麗特”號捕鯨船上購買了一支格林納捕鯨槍，然后很快帶著一批獵取的鯨油返程。而且他捕到的一條鯨魚是以前從來沒有捕到過的，后者被一柄從格林納槍中射出的標槍在14.6m的距離上擊中。他認為，如果早些擁有這種槍，那么他現在至少應該收獲200桶鯨油了。”加利福尼亞沿海的捕鯨船上很多都裝置了格林納槍，廣泛用于捕捉灰鯨，有時也用來獵殺白鯨、海象。用業內人士查理斯卡蒙的話說：“如果不是因為有格林納槍的話，美國的近海捕鯨業早就被放棄了。”

威廉·格林納對后膛裝填方式一直持不信任態度，他的兒子威廉·惠靈頓·格林納則完全相反。于是小格林納自立門戶，也在伯明翰創建了一家名為W.W.格林納的公司，名字只比老格林納的多了一個“W”，并于1864年開始生產后裝運動槍。當老格林納于5年后去世時，老公司并入小格林納的新公司，由小格林納繼續執掌，格林納捕鯨槍在新公司又繼續生產了一段時間。

“格林納熨斗”標槍帶有可張開的倒刺，在擊中鯨魚時可防止其逃脫

一支配件不全且保養很差的格林納捕鯨槍，不過看起來仍可以使用

捕鯨槍（炮）拋出的拖曳著長繩的標槍擊中鯨魚的瞬間

科爾德&雷克滕雙管捕鯨槍及其發射的標槍、爆炸鏢示意圖

科爾德&雷克滕雙管捕鯨槍

科爾德&雷克滕捕鯨槍是格林納捕鯨槍的進一步發展型號，設計時間是1860年代，曾成功地在北海海域使用過，設計者本身資料不詳。這種回旋式捕鯨槍并排設有兩根槍管，分別由連接到擊發機上的兩根拉火繩控制發射。槍管本身長609.6mm，全槍質量72.6kg。左側槍管為滑膛，用于發射標槍，包括全鐵質標槍和鐵頭木桿標槍，標槍頭長127mm。右側槍管為線膛，刻有三條螺旋凹槽，發射一種鐵質的爆炸鏢。爆炸鏢是19世紀下半葉出現的捕鯨裝備，它與標槍不同，后部一般不拖曳繩索，結構類似于短鏢和炮用榴彈的結合體，其全長381mm，直徑為53.9mm，內裝790g火藥，底部帶有一個簡單的延期引信，發射時被火藥燃氣點燃，可延期25s，前部帶有三個凸耳，與槍管中的三條凹槽相匹配。它在射入鯨魚體內后爆炸，對肌體造成的損傷比普通標槍要大得多，可以迅速殺死鯨魚并使其充氣上浮。雖然其他回旋式捕鯨槍相繼出現，但格林納槍還是在競爭中確保了它的市場地位，因此科爾德&雷克滕槍的產量不大，目前已知有一支1867年生產的該槍保存在德國不萊梅博物館中。（待續）

編輯/高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