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文
我是不愿意當“明星作家”的??沙S杏浾卟稍L時,會問到我的日常生活,譬如生活習慣、寫作習慣、興趣愛好,如此如此。真正愛文學的人,應該不會關心作家的生活瑣事。作家不是娛樂明星。
我的一天是從抽水馬桶上開始的。這說起來“有辱斯文”,卻是我一天中最放松的時刻,也很享受。衛(wèi)生間里溫馨明亮,坐墊柔軟舒適。這也是我的輕松閱讀時間。墻上掛著的袋子里,總有幾本不論從哪頁翻起,都可以隨意看下去的書。有時我還沏一杯新茶帶進去。馬桶上品茶,真是不雅,可我喜歡。坐在衛(wèi)生間,胡思亂想,信馬由韁,很是受用。
香港寫歌詞的黃霑為了寫《上海灘》主題歌,親自跑到黃浦江去看了,卻怎么也找不到感覺。有天,他拉肚子,坐在馬桶上,一沖水,咦,有了:浪奔,浪流,江水滔滔愛恨永不休。這首歌已經是經典了。
日本的作家谷崎潤一郎專門寫過一篇隨筆,《陰翳禮贊》,就是贊美日本舊式廁所的,說那廁所雖與住房隔離,卻有板廊相通,如廁不用擔心雨淋日曬。又打掃得清潔,聞得見綠葉和青苔的氣味,蹲在廁所里能聽見外面幽幽地沁到土里去的雨聲。他說這廁所宜蟲聲、宜鳥聲、宜月夜。
有時可能真是這樣,恐怕蹲在廁所里的人都忘記自己是來干什么的了。莊子也說“道在屎溺”。不過,再一絲不茍的道德君子,總不會把“慎獨”的教訓帶到廁所里去。尤其是早晨那會兒,太金貴了。你一早剛起床,白天要去擔負的擔子還撂在墻角邊上,窗外的市聲喧囂還沒能傳進耳里來,妻兒都還在安睡,你只管關上衛(wèi)生間,放松身體,抿口清茶,天地悠悠,獨我一人,連上帝都不忍心來打擾你。這段時光是夜晚休眠到白天勞作之間的一個柔和過渡。昨夜你也許噩夢連連,白天你也許會到處碰壁,可這會兒你是寧靜的,無憂無慮,萬念皆空。
我在衛(wèi)生間里,通常是看書。什么都看,只要不難讀,能看懂,不需要查工具書,就行。我在衛(wèi)生間讀得最多的是詩詞及其文論,翻到哪兒看哪兒,看得進也放得下,比如俞平伯的《讀詞偶得》和《清真詞釋》、金圣嘆的《杜詩解》、唐圭璋的《唐宋詞簡釋》,等等。說來慚愧,我那一點點兒的詩詞修養(yǎng)還多虧了每天的馬桶閱讀。唐突古人了。坐在馬桶上默誦“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柳永如果地下有知,真會氣得“紅衰翠減”了。
歐陽修說他平生文章,打下腹稿多在枕上、馬上、廁上這“三上”上。其實,不光古人如此,周作人也是喜歡廁上讀書的。人們說一日之計在于晨,對有些人特別是作家而言,一日之計還在于早晨的衛(wèi)生間。倘有娛樂明星也有如此“愛好”,很多八卦媒體和八卦記者肯定如獲至寶,可用來大做八卦文章。幸好,我不是娛樂明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