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育兒“正確答案”

深澤友紀

| 從幼兒園開始努力 |

一名36歲的職場女性停下在手機屏幕上滑動的手指。屏幕上是她認識的一個年輕媽媽的臉書賬戶，對方發(fā)布了一條動態(tài)：“趁著暑假，我們一家人去了國外旅游，孩子自己用英語買了東西。”

那個孩子和自己7歲的大兒子同年級，已經有了在國外“用英語與人交流”的經驗。兒子雖然從幼兒園開始學英語，還沒去過國外……想到這里，她不由得焦躁起來。

平時她在網上看到媽媽們發(fā)布關于孩子的內容時，比如“我家孩子入選游泳隊了”“我的孩子從小學一年級就上補習班了”，她也會著急：“我也得讓孩子這樣。”“必須讓孩子加把勁。”

這位女性家住神奈川縣川崎市，她是東京人，8年前結了婚，隨丈夫搬到了川崎市的武藏小杉。高層公寓不斷建起，不少帶著年幼孩子的人搬了過來，這一帶變?yōu)榱祟H受歡迎的居住區(qū)。她家附近有很多對教育熱衷的家庭，看到其他人在網上發(fā)的信息，她總是感到心急，所以盡量不去看其他媽媽的動態(tài)，可是查閱其他信息時，還是會不小心瞟到那些內容。

她之所以不愿意在育兒的各個方面落后，是生產時的經歷造成的。由于做了剖腹產，她傷口感染，住院4個月，這期間既不能哺乳，也不能把孩子抱在懷中。婦產科樓里其他人看上去那么幸福，每每看到產婦抱孩子去喂奶室，她都忍不住流淚：“為什么只有我這么不幸？”

兒子一歲多的時候，她帶孩子去公園玩，遇到其他月齡相近的兒童，那位媽媽說：“你這孩子個頭有點小。”她覺得自己的育兒方法遭到了否定。既然在母乳喂養(yǎng)方面已經落后，在別的方面就不能輸。

為了給孩子提供最好的環(huán)境，她參觀了十幾所幼兒園，她不想聽到別人說“這孩子的父母都上班，接受的教育不足”，最終選擇了致力于文化課培養(yǎng)的幼兒園。后來孩子升入公立小學，課外還要參加英語、游泳、足球、智力啟發(fā)培訓班。兒子還很喜歡學校必修的編程課，她猶豫要不要再報個課外班。

她說：“我從社交網站上看到那些信息，就忍不住跟風，盡管我知道應當有自己的想法，堅定不移才對。”

我們正處于時代的巨大轉折期。有些人說“人工智能奪走了人類的一半崗位”。為了將來能生存下去，不少家長并不期望孩子擁有多高的文化水平，而是希望他們掌握開拓人生的能力。可現(xiàn)實情況是家長們被眼花繚亂的信息動搖，被網上多人點贊的“育兒正確答案”所左右，逐漸遠離了適合自己孩子的教育方式。

一位住在東京澀谷的42歲女性作家有一個6歲的女兒，她希望孩子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的東西，潛心其中并獲得披荊斬棘的力量。她說：“我本來應當和身邊的其他家長不一樣，可如果采取不同的行動，心里就會覺得不安。”

有時她需要在周末工作，沒給女兒安排學習活動，可她發(fā)現(xiàn)女兒在幼兒園的同學們都報了兩三個學習班，比如作文班、游泳班等等。不給孩子報課外班是家長的失職，這個想法讓她情緒低落。

玉川大學教育學院的大豆生田啟友教授說：“撫育孩子的父母們容易因過量信息或給他們造成誤解的信息過分焦灼。‘必須當個好家長的壓力讓他們擔心一般的育兒方法無法讓孩子成才。”

| 自我認同感低下的日本 |

大豆生田教授認為，充斥在當今社會中的信息能夠煽動父母們不安與焦躁的心情，留下隱患：“孩子們被拿來與其他孩子作比較，得到的評價只有‘好和‘不好，無法培養(yǎng)自我認同心理，自我認同感會變得低下。”

實際上，日本的孩子們自我認同感的確偏低。2015年，日本國立青少年教育振興機構以日本、美國、中國、韓國的高中生為對象，詢問“是否有過‘自己沒用的想法”，結果顯示日本72.5%、中國56.4%、美國45.1%、韓國35.2%的高中生回答“有過”，日本人的自我認同感是最低的。

父母不僅要承受孩子的學習和教育造成的壓力，還有一些其他的問題。前文提到的那位女作家承受著“早睡早起”的壓力，如果父母無法讓孩子早睡覺，似乎就要被打上“不合格家長”的烙印。

她晚上7點才結束工作，等把女兒從幼兒園接回家、做好晚飯，就已經是8點多了。洗完澡、做好第二天的準備工作，上床睡覺的時間基本是晚上10點。女兒早晨8點起床，確保睡眠時間達到10小時，可她認識的其他媽媽、幼兒園老師、教育工作者卻紛紛指責她“讓孩子睡得太晚”。前些日子，她約朋友晚上7點聚餐，朋友開口拒絕：“不好意思，那個時間我要哄孩子睡覺，去不了。”她不禁震驚：那個時間我家孩子還在幼兒園里呢……

女兒不肯乖乖睡覺的時候，她會生氣地強迫女兒上床休息。深夜她看著女兒的睡顏，總會陷入自我厭惡的情緒：為什么要讓孩子做不喜歡的事，為什么自己要做到這種程度呢？

早在2006年，日本就成立了“早睡早起早飯全國普及協(xié)會”，常常在育兒網站等媒體上發(fā)布相關信息。倍樂生教育綜合研究所的調查顯示，2000年有39%的學齡前兒童在晚10點以后就寢，到2015年這一數(shù)字下降至24%。早睡早起當然重要，可是過分強調會導致父母完全無視孩子的需求，只一味重視習慣的養(yǎng)成。

| 全母乳導致的暴瘦 |

在妊娠、產子和育兒信息當中，有很多錯誤且毫無根據(jù)的內容，“母乳神話”就是其中之一，它煽起了媽媽們的危機感，對她們產生了脅迫。

千葉縣的一位32歲女性去年生下第一胎，她聽別人說“如果不喂母乳，嬰兒發(fā)育會受影響”，于是決定采用全母乳喂養(yǎng)。孩子出生之后，她嚴格按食譜進餐，產后5個月瘦了6公斤。她依據(jù)育兒網站和博客里那些“改善母乳的食物”及“容易導致乳腺炎的食物”列表，避免食用脂肪含量高的葷菜和乳制品，連以前最愛的甜食也不吃了，只吃沙拉和煮制菜肴。

看著她暴瘦的樣子，丈夫心疼地給她找來醫(yī)生撰寫的書籍，書上說“特定食物并不能改變母乳的質量”，她才明白自己被毫無根據(jù)的信息誤導了。

日本的招聘市場伙伴有限公司在產科婦人科學協(xié)會的協(xié)助下，于2017年進行了相關調查，結果顯示針對人們可通過互聯(lián)網接觸到的妊娠知識，有86.8%的產科醫(yī)生認為“有很多不可信的內容”，只有33.3%的孕婦抱有同感。

從懷孕到育兒，人們很容易被不實信息左右，難道就沒有逃脫的方法嗎？其實辦法近在眼前。

家住江戶川區(qū)的一位47歲女性聽自己的媽媽說：“孩子上小學前，一定要讓他掌握平假名和加法。”她的大女兒已經升入中學二年級，小時候很自然就學會了平假名的讀法，她堅信兒子也能做到，兒子升小學前她拼命給他講解平假名的讀寫法，強制教學反而導致孩子失去了對學習的興趣。

她很快對兒子繳械投降：“如果不想學，記不住寫法也沒關系。”兒子上學后，她常常觀察他對學習的反應，察覺到他對學習有了興趣之后，便買了兩本練習冊，母子倆一起帶著興致推進學習進度。通過這件事，她明白了與其抱著“應當這樣做”的念頭，多多觀察眼前的孩子更重要。

| 留意孩子的表情和語言 |

大豆生田教授提醒各位父母：“教育孩子的重點存在于日常生活中。”家長容易把注意力放在孩子的文化課和運動培養(yǎng)方面，其實在孩子熱衷的游戲里培養(yǎng)行動力、注意力、毅力、交流能力等無形的“非認知能力”更為重要。

一位琦玉縣的39歲女性深感科技進步飛速，為6歲和1歲的兩個兒子立下目標：“不論何時，都要具備自立自強的能力。”她有意為孩子們創(chuàng)造了自我思考、自主選擇的成長環(huán)境。

讀小學一年級的大兒子暑假看了動畫片《哆啦A夢》，被深深吸引了，他沉迷于制作哆啦A夢的“神奇道具”。這位女性給兒子在家中準備了瓦楞紙、報紙等豐富的材料、工具，創(chuàng)造自由做手工的環(huán)境。兒子仿照動畫片做出了“防身斗篷”和“空氣炮”。這種不只是被動看電視，而是主動活學活用的做法，也受到了其他家長的歡迎。

這位女性還和孩子做編故事的游戲，讓孩子自己做故事主角，獲得更多實際的體驗，比如去附近的河流源頭探險。她說：“在現(xiàn)在的教育當中，要想讓孩子脫離橫向比較是很難的，但父母還是應當找到最適合自己孩子的培養(yǎng)方法。我認為與從外界獲得信息相比，對孩子的表情、語言予以回應更為重要。”

| 父母們的實踐心得 |

多玩國株式會社的社長川上量生說過：“我想把孩子養(yǎng)成交流障礙患者。”這句話的真實含義是對孩子的期望不是讓其變得八面玲瓏，而是擁有某項卓越的才能。

川上本人小時候也不喜歡和同齡人說話，他一頭扎進書的海洋，父母從未強迫他學過什么。他的女兒4歲了，他給孩子報了芭蕾、鋼琴、英語、漢語等多個興趣班，但他的想法絕非強迫孩子去學習：“我只是想給孩子多提供一些選項，讓她多做嘗試，如果有喜歡的東西就可以學下去。小孩子最初并不會自發(fā)地產生嘗試某項事物的念頭，在這個階段放任孩子不管是不負責任的，但是強迫也絕不可取。比‘給予選項更重要的一點是，面對孩子的選擇，家長要充分支持他們。”

42歲的婦產科醫(yī)生宋美玄獨自撫養(yǎng)一兒一女，她坦率地說照料孩子的日子疲憊又麻煩。

“我覺得撫育孩子是很難的，今早我女兒還說‘太困了我不去上學‘我就要休息，一大早就讓我感到頭疼。最后她倒是上學去了，我卻連化妝的時間也沒有了。雖然早就定好了今天的采訪，我也只能素顏過來……”

在育兒過程中，宋美玄的目標是做一個“夠好的母親”，英國的兒科兼精神科醫(yī)生唐納德·溫尼科特提出“最好的母親就是足夠好的母親”。一個合格的母親不需要盡善盡美，足夠好即可。讓孩子早睡早起的責任、讓孩子飲食均衡的責任……育兒教科書上的種種建議緊逼著母親們，宋卻認為這些差不多就可以了，最重要的還是培養(yǎng)孩子“基本的信任感”。她說：“對他人有信任感的孩子也能擁有自信心，要培養(yǎng)這種基本的信任感，關鍵是在尚未形成‘真我的嬰幼兒時期，全面接受孩子的自然狀態(tài)。”

開成中學71歲的校長柳澤幸雄則認為：“教育子女的關鍵是讓孩子過得快樂，父母只需保證不讓孩子受重大傷害就可以了。”

柳澤校長認為：“‘想讓孩子學這個‘想讓孩子變成那樣等等是父母的夢想，卻屬于錯誤的教育觀念。育兒和教育不是固定化的東西，應當從孩子本身出發(fā)，積極鼓勵孩子做感興趣的事，并幫助他們深入發(fā)展。”

他認為，近年來家長教育的程式化是父母的孤立導致的，脫離大家族的小家庭越來越多，尤其是在城市里，很少有父母能在育兒方面獲得上一輩的幫助，他們肩負著不能在教育方面失敗的壓力。

開成中學是連續(xù)37年“東京大學錄取人數(shù)最多的高中”，但即便是這樣的名校，校內活動也并非文化課教育一邊倒。每年學校都會組織賽船、運動會等體育活動，各種愛好協(xié)會超過70個。柳澤校長說，能考入開成中學的孩子在小學時期都是尖子生，可是入學兩個月后，會出現(xiàn)新的成績排名，如何讓落后的孩子不自卑，度過這段難熬的時期，是教育的關鍵所在，因此學校才不讓孩子們把關注點全放在學習上，而是開展了豐富多彩的課外活動。

父母教育孩子時也一樣。柳澤校長說：“孩子們本身就有千差萬別，父母察覺自己孩子的成長比其他人慢了一點，和周圍的人有所不同時，會覺得不安。可是只要孩子能展露笑容，與父母關系親密，體重隨著成長而增加，就沒什么可擔心的，這些足以說明父母的撫育是成功的。”

[編譯自日本《AERA》周刊]

川上量生，1968年生，畢業(yè)于京都大學理工學院，做過公司白領，后來創(chuàng)立IT企業(yè)多玩國，現(xiàn)任KADOKAWA文化公司社長。

宋美玄，1976年生，川崎醫(yī)科大學講師，從倫敦大學醫(yī)院留學歸來后，在丸之內創(chuàng)建森婦科診所，著有《女醫(yī)生教你真正舒適的性生活》一書。

柳澤幸雄，1947年生，東京大學名譽教授，2011年起擔任開成中學校長。著有《男孩10歲前 成功媽媽做的事》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