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豬之名，引經據典

泗水圣徒

十二生肖圖冊之豬頁任頤 清 故宮博物院藏畫家以細膩的手法刻畫出豬肥頭大耳的長相，以食槽、葦席以及綠植的點綴展現出豬生存的鄉村環境，同時，又以寫實的筆墨繪一只小憩的喜鵲。喜鵲的出現不僅豐富了畫面的內容，增添了畫作的喜感，同時，其輕巧的身姿與豬笨拙的體態形成強烈的對比，無疑又為畫作增添了詼諧之趣。

很久很久以前，人和豬便建立了親密的關系。根據歷史學者們的考證，遠古時期人住的屋子底下養著豬，所以才有了“家”這個字。不過在食物鏈條上，豬終歸是被人馴化的，所以當人們生活條件變好了之后，人就和豬“分居”了。根據清代漢學家段玉裁的考證，家的本義應該是豬的居處，后來人們便借來指人的聚居處，結果這一借便沒有再還，豬沒有了家，就只剩下圈了。

小豬圖 齊白石 吉林省博物院藏

人與豬雖不再“同居”，但是關系依舊緊密。當人們閑來無事的時候，便“小池聊養鶴，閑田且牧豬”，享受悠閑的田園時光;當生活中有喜慶事情的時候，“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當生活中有喪事發生的時候，“出郭披莽蒼，磨刀向豬羊”;當送別友人的時候，“定將文度置膝上，喜動鄰里烹豬羊”;當過年需要祭祀灶神了，“豬頭爛熟雙魚鮮，豆沙甘松粉餌團”;而當人們要去征戰之時，便是“羌父豪豬靴，羌兒青兕裘”。為了人類，豬可以說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它們不僅成為人們果腹和禮儀之需，還激發了人們的詩文創作靈感，形成不少流傳千古的文學典故。

飄著肉香的詩歌

豬最直接的功用便是給人食用，而食用豬肉的佼佼者，當屬大吃貨東坡先生。蘇東坡被貶黃州之時，雖然仕途不如意，但是當地的豬肉卻頗得他心，寫下了讓人垂涎的《豬肉頌》：“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便宜又好吃的豬肉太多，富人覺得不夠檔次，窮人又不會做，所以白白浪費。而經過東坡先生的妙手燉煮，點石成金，每天都能吃上一大碗，實在是人生美事。

東坡先生能夠創造出流傳千古的美食，與其來自蜀地不無關系。沃野千里的蜀中，豐富的農產讓當地人在吃上做足了文章，就連不茹葷腥的寺僧都能做出動人的美味。“嘴長毛短淺含膘，久同山中食藥苗。蒸處已將蕉葉裹，熟時兼用杏漿澆。紅鮮雅稱金盤饤，熟軟真堪玉箸挑。若把膻根來比并，膻根自合吃藤條。”這是宋代蜀寺僧紫衣師所作的《蒸豚》，詩中描繪的豬是吃藥苗、喝山泉長大的，在山里跑來跑去，所以肥膘很少，這樣的上等豬肉，蒸的時候用蕉葉裹住，熟了再澆上杏酒，鮮嫩紅亮，綿軟可口。和它一比，羊肉簡直就如同藤條一樣硬。字里行間飄散出誘人的豬肉香氣。

我們無從得知那位蜀寺僧是只會做還是也會吃，但在金華的歷史上就有一位“豬頭和尚”。這位和尚被尊為定光佛，法名志蒙，喜歡穿著鮮艷的綾羅法衣來往于城區化緣，討來錢便買豬頭肉當飯吃。雖然嘴上不遵戒律，卻像濟公一般，佛祖心中留，預言禍福十分靈驗。所以當他成佛之后，人們便在附近的積道山上設牌位祭祀他，這座山因此也被稱為“豬頭山”。當時有釋普度作《豬頭和尚贊》來歌頌他，詩曰：“金華圣者無人識，相逢便討豬頭吃。回首還從舊路歸，春風一陣香狼藉。”我們從詩中仿佛看到了那位豬頭和尚一邊去化緣一邊還在回味豬肉美味的癲狂身影。

溪水小橋 齊白石 中國美術館藏

有大快朵頤的，便有勸人向善的。唐代的寒山就曾在其《詩三百三首》中寫道：“豬吃死人肉，人吃死豬腸。豬不嫌人臭，人反道豬香。豬死拋水內，人死掘土藏。彼此莫相啖，蓮花生沸湯。”在他看來，人和豬是相愛相殺的關系，豬是雜食動物，生長于爛泥中，吃死人肉也不嫌臭，人喜歡吃豬肉，還夸贊豬肉香。他希望雙方不要互相吃對方了，不過他也知道，以兩者的根性來看，除非在沸水中長出蓮花來，否則很難實現。但在他的心底，希望這樣的奇跡能夠出現。

豬圖 姜漁 清 故宮博物院藏此扇頁構圖簡單，繪大腹便便的肥豬沿溪岸緩緩而行的樣子。它微張的嘴，以及看似輕盈的步子，表現出其心滿意足的憨態，增加了畫面的情趣。作者在布局上構思巧妙，以扇頁的中心線分左右兩側，左側溪水上方題有長句，言明畫意，也自然地填補了左側大面積的空白。

子母豬圖 王素 清 故宮博物院藏此圖以生動的筆墨描繪出母豬對幼仔的呵護與關愛，它沒有搶食，而是靜靜地蹲在一旁監督小豬們吃食，溫情而樸素的母愛充盈著整個畫面。作者沒有用勾線塑型，而是直接以墨筆暈染出豬的各自神態，顯現出其超強的筆墨功底和造型能力。

受盡嘲諷的動物

寒山希望的奇跡當然不會出現，但是我們從詩里可以感覺到寒山是在說人和豬都不爭氣。不過在人看來，吃豬肉實在是由于豬不爭氣。清人劉天誼的《十二辰詩并序》這樣說豬：“定歸曾謔衛，薦食亦方吳。嗜僅貪糠核，行多負垢涂。不慚形壅腫，自喜腹膏腴。入笠何煩爾，真宜付狗屠。”在他看來，豬在歷史上的形象實在是不大好。“定歸曾謔衛”說的是春秋時候的事。《左傳》里有野人歌，歌詞是：“既定爾婁豬，盍歸吾艾豭？”這兩句歌詞后來被濃縮為成語“婁豬艾豭”，其中婁豬本意是指求公豬的母豬，這里是比喻衛靈公的夫人南子，她原是宋國的公主;艾豭本意是老公豬，借來形容漁色之徒，這里則是指宋國的公子宋朝。當時，宋朝和南子私通，衛靈公還縱容他們在洮地相會，事情傳出去之后，當衛國的太子經過宋國時，宋國人就唱這兩句歌來嘲諷他。歌詞直接的意思就是，既然已經把母豬嫁給你們了，何不把公豬還給我們呢？人犯了錯，卻由豬來背鍋。

“薦食亦方吳”也是春秋史事，出自《左傳》，對應的成語是“封豕長蛇”，形容侵略者像大豬一樣貪婪，像大蟒蛇一樣殘暴。彼時吳國軍隊在伍子胥的帶領下攻入了楚國都城郢都，楚昭王出逃，申包胥到秦國去搬救兵，對秦哀公說吳國就像豬和蛇一樣貪婪殘暴，多次侵食別的國家，如果吳國把楚國滅了，接下來就該秦國倒霉了。申包胥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哀公卻沒有答應。后來申包胥在秦廷上哭了七天七夜，秦國才發兵助楚。在這里，豬成了反面形象。

與世無爭卻要為人背鍋，可憐的豬不止一次被人鄙視。東漢光武帝劉秀平定河北之后，拜朱浮為大將軍，領幽州牧，駐薊城。朱浮到任之后，籠絡各方人才，給予高官厚祿。但他手下的漁陽太守彭寵對此卻持反對意見，認為天下還沒有安定，應該將財力投入到戰爭中，而不是用來收買人心。雖然級別比朱浮低，但彭寵是在劉秀極其困難的時候歸順，立下了大功，所以不免有點桀驁不馴。朱浮感覺不爽，便在劉秀面前告黑狀，說彭寵意圖謀反。彭寵知道后覺得無路可走，便進攻朱浮。朱浮就給彭寵寫了一封《為幽州牧與彭寵書》，信中說遼東有頭豬，生下來的小豬頭是白的，當地人覺得稀奇，打算把它獻給皇上，結果到了河東地區，卻看到所有的豬都是白頭，于是就羞愧地回去了。你彭寵自以為功勞大，但是放到朝廷里，不過就像遼東白頭豬一樣，沒什么了不起的。信的最后還勸他不要做令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朱浮這封信寫得條理分明，結構緊密，不過最終沒能勸住彭寵，也沒能守住薊城。但是，背鍋的遼東之豕卻從此代代相傳。

關系親密的伙伴

雖然受盡嘲諷，又常被燉煮，但豬依舊是人類親密的小伙伴。

東漢瑯琊人承宮很早就成了孤兒，8歲時靠著給別人家牧豬生活。這個時候鄉人徐子盛在給幾百個學生講授《春秋》，有一次承宮趕著豬經過，無意間聽到了講課的內容，非常喜歡，就坐下來聽，結果入了迷，把牧豬的事情給忘記了。豬的主人不見承宮趕豬回來，出來尋找時，發現承宮在聽經，就準備拿鞭子打他，幸好學生們阻攔，承宮才免受鞭笞之苦。自此，承宮就留了下來，一邊學習，一邊干些砍柴的苦活，歷經數十年終于精通了經書。后來承宮官至侍中祭酒，聲名遠播匈奴，“牧豕聽經”也成為激勵他人努力求學的經典故事。

無獨有偶，漢武帝時的丞相公孫弘年輕時在家鄉做獄吏，因觸犯法律被免職，沒有了經濟來源，便到海邊牧豬謀生。直到40多歲的時候才開始學習《春秋》，70多歲拜相封侯。于是，“公孫牧豕”“平津牧豕”“四十牧豕”等成為形容士人出身貧賤的典故。

飼豬潘玉良 安徽博物院藏

豬群潘玉良 安徽博物院藏

養豬圖 趙望云 中國美術館藏

豬伴隨著許多讀書人度過了他們凄苦的青年歲月，而當這些人成名之后轉而成為激勵更多讀書人奮斗的榜樣。這樣的激勵，不僅見于活豬，即使它們被大卸八塊之后，依舊可以成為勵志故事里的重要角色。

閔貢，字仲叔，太原人，東漢時方正耿介的高士。當時同郡的周黨以高潔著稱，但他見過閔貢之后，自嘆不如。當時周黨見閔貢家窮，每餐連菜都沒有，就送了些生蒜給他，但他接過蒜卻放在一邊沒有吃，并說之所以這樣吃飯就是想省些麻煩，你給我送蒜來是想給我添麻煩嗎？其實他是不想連累好友。后來，閔貢客居安邑，老病家貧，買不起肉，每餐只能買一片豬肝來吃。買的少，有時候屠夫都不肯賣給他。有一天，安邑縣令詢問閔貢的兒子平時家里吃什么菜，他就向縣令反映了這個情況。縣令知道后，就經常吩咐屬吏買了豬肝給他們家送去。閔貢得知實情后非常感慨，說我怎么能因為自己的口腹之欲來拖累安邑的百姓呢？于是就搬到沛縣去了。小豬肝背后承載的是大精神，自此人們便以“仲叔豬肝”來形容士人清廉自愛。

曾參，字子輿，春秋時期魯國人，是孔子的弟子。有一天，曾參的婦人要去集市，孩子哭鬧著非要跟去。曾夫人就跟孩子說，你先回去，等我回來給你殺豬燉肉吃。曾夫人從集市上回來后，看見曾參要逮豬去殺。曾夫人急了，就說自己說的不過是哄小孩子的話，哪里能當真。曾參卻說，小孩子沒有判斷能力，都是跟著大人來學的，你今天哄騙他，就是教他如何騙人，到頭來，你騙了他，他就不相信你了，這不是正確的教育方法啊。于是，曾參還是把豬殺掉了。就這樣，豬犧牲了自己，教會了世人什么叫做誠信，也留給世人一個“曾子殺豬”的典故。

墨豬橫幅 徐悲鴻 遼寧省博物館藏

當然，有關豬的故事也不盡是這樣嚴肅的，宋朝楊萬里的一首《戲題所見》便勾勒出一幅生動的“牧豬”畫面。詩曰：“田家不遣兒牧豬，老烏替作牧豬奴。不羞卑冗頰得志，草根更與豬為戲。一烏驅豬作觳觫，一烏騎豬作騏驥。騎之不穩驅不前，坐看頑鈍手無鞭。人與馬牛雖各樣，一生同住烏衣巷。吧聲啞啞喙欲乾，豬竟不曉烏之言。騎者不從驅者斗，爭牛訟馬傍無救。豬亦自食仍自行，一任兩烏雙斗爭。不緣一童逐烏起，兩烏頃刻斗至死。”兩豬飽食，兩烏斗死，大塊頭的大智慧在這里凸顯無遺。

祭祀中的必需品

自進入人們視野以來，除卻生活必需之外，豬還是祭祀儀式上的必需品，無論是太牢還是少牢，都少不了豬。于是，作為祭品的豬也產生了不少典故。

齊威王八年（公元前371年），楚國大軍侵犯齊國邊境，齊王拿出黃金百斤、駟馬車十輛，讓淳于髡帶著去向趙國求救兵。結果，淳于髡見了仰天大笑，把系帽的帶子都笑斷了。笑得齊威王心里直犯嘀咕，就問淳于髡是不是嫌禮物太少了。淳于髡說：“我怎么敢嫌少，不過是想起了一個笑話。今天從東邊過來的時候，我看到路邊有個農民在祭神，祭品是一個小豬蹄和一杯酒。農民對著田里祈禱說，希望高地上收獲的谷物能夠裝滿籠子，低地里收獲的莊稼能夠裝滿車，五谷都能繁茂豐熟，米糧能夠堆積滿倉。我看他只舍得拿出這么一點點祭品，想得到的東西卻那么多，所以笑他。”齊威王當然聽懂了這個笑話，立即下令把禮物增加到黃金千鎰、白璧十對、駟馬車百輛。淳于髡帶著禮物來到趙國，趙王撥給他十萬精兵和一千輛裹著皮革的戰車。楚國聽到這個消息之后，便連夜退兵而去。這便是“豚蹄穰田”的典故，生動地解釋了舍與得的關系。

豬圖 倪墨耕 吉林省博物院藏

喂豬圖 顏伯龍 吉林省博物院藏

而在《莊子》里，則有“臨牢說彘”的故事。祭祀前夕，掌管祭祀的官員穿著禮服鄭重地來到豬圈。豬當然知道了自己將要面臨的命運，所以非常害怕。這位官員就對豬說：“你為什么要討厭死呢？要知道你成了祭品，我們會花3個月的時間用好吃的好喝的來喂你，用10天為你上戒，用3天為你作齋，鋪墊上白茅，然后把你的肩胛和臀部割下來供在雕有花紋的祭器里，能享受到這么好的待遇，你愿不愿意做祭品？”在莊子看來，如果人來替豬做打算，那么做祭品就不如在豬圈里吃糠咽菜的好;但是換做是為自己做打算，那么就覺得活著時錦衣玉食，死后棺槨厚斂才是好的。給豬做打算就去掉了各項待遇，給自己做打算就要享受各項待遇，那么人和豬差別在哪里呢？濃厚的諷刺意味撲面而來。

東漢思想家王符則講過“司原獵豕”的故事。這位司原氏正在往東邊追一只鹿，邊追邊吼，結果西邊一群正在抓豬的人聽到司原的吼叫，也跟著吼叫起來。司原被眾人的聲音嚇一跳，覺得他們抓捕的肯定是稀罕物，所以就放棄追鹿，返回來準備伏擊這個稀罕物。豬被嚇得亂跑，在爛泥里滾得渾身白乎乎的，司原抓住后以為得到了珍貴的野獸，非常高興。抓回來后，盡己所能，用好吃好喝的將其喂養在倉庫里。這只豬也懂事，不論是仰頭還是低頭叫喚時，聲音都非常低沉，司原更加堅信自己獲得了寶貝。但過了不久，狂風暴雨大作，雨水沖到豬身上，泥水橫流，豬害怕，結果叫出了真聲，司原這才知道它不過是一頭普通的家養公豬。聽風就是雨，結果白白浪費了許多糧食。后來梅堯臣據此作了一首《豕》詩：“司原豢俗豨，日見容陰昵。喜比為白麟，惟憂不豐溢。烈飚澤雨作，真聲向人出。司原悔何由，肝膽空駭栗。”這樣的現象何止存在于故事里，其諷刺意味之濃不亞于《莊子》。

總而言之，無論是詩詞還是典故里，豬的命運相對而言比較悲催，要么成為人們的飽腹之物，要么成為人們的嘲諷之物，從物質到精神都徹底犧牲了一遍。不過，正是由于豬的犧牲，才讓我們從物質到精神得到了極大的豐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應該感謝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