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程

列維·斯特勞斯在《憂郁的熱帶》中寫道:“有些屬于過去的小細節,現在卻突聳如山峰,而我自己生命里整層整層的過去卻消逝無跡。一些看起來毫不相關的事件,發生于不同的地方,來源于不同的時期,都互相接觸,突然結晶成某種紀念物。”
在《綠皮書》的最后,當我看到唐把托尼撿來的石頭放在自己書房時,我想起了列維·斯特勞斯這段細膩的描述。石頭是兩個月驅車南行的紀念物,在唐的眼中,它璀璨、不朽。紀念物本身并不構成意義,它的全部意義都是人所賦予的。人們借由它溝通過去與現在,提醒自己某些行將消逝的生命經驗。
在《觸不可及》等故事的構架里,白人是貴族與精英的形象,黑人則處于窮苦落魄的社會邊緣。而《綠皮書》的主角形象則被倒置。它根據真實事件改編,想探討的主題是嚴肅的,可故事并不沉重。
唐是非裔美國人,血緣上的黑人,精神上的白人,品德、教養極好。他是一個音樂天才,擁有三個博士學位,曾多次受邀去白宮演奏。
托尼是意裔美國人,雖然生著白人皮囊,卻并非白人社會的既得利益者。他大大咧咧,滿嘴跑火車,保持不了片刻的安靜。他身體里藏著一個黑人靈魂,熱愛黑人的音樂。
托尼在朋友的推薦下成為唐巡演的司機。巡演之路遠非托尼所預想的那么簡單。在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種族歧視正處于最激烈之時,白人至上主義甚囂塵上。民權運動方興未艾,抗議示威如火如荼。《綠皮書》是一本專門為黑人設計的旅行指南,里面標注了各座城市中允許黑人進入的旅店、餐館。托尼就帶著這本《綠皮書》出發。
托尼并不喜歡唐,因為唐高高在上,吹毛求疵,總在用精英主義的立場教訓他。他的諸多嗜好,譬如玩紙牌、抽煙等,無一不被唐鄙夷。但他佩服唐,在匹茲堡聽到唐的鋼琴演奏后,他給妻子寫信時這樣形容:“唐彈起來琴不像黑人,像李伯拉斯,只不過更好。”
即便唐已經成為首屈一指的音樂家,與之來往的也是美國的上層階級,黑人皮囊卻讓他得不到白人社會的完全認同,膚色成了原罪,越往南種族歧視越嚴重。在羅利,唐只被允許用樹林里的廁所。在路易維爾,他在酒吧喝酒時被三個白人男子挾持,好不容易才從險境脫身。在梅肯的西裝店,他不被允許試穿西裝。唐因自己的同性戀身份給托尼帶來的麻煩而道歉,托尼安慰他說:“我知道這是個復雜的世界。”他雖然莽撞沖動,但也有細膩溫情的一面。


托尼認為自己的世界比唐的更“黑”,他混跡在社會底層,住在街上,每天為謀生計拼命奔波,像絕大多數黑人一樣。而在他眼中,唐坐在王位,滿世界給富人演奏,是最受上流社會尊重的那類人。而唐認為無論自己有多優秀,依然是白人眼中的“黑鬼”,同時又不被自己的同胞所接受,他說:“如果我既不夠白,也不夠黑,也不夠男人,那告訴我,我是誰?”托尼愣在原處。悲憫早就深植在人類的精神之中。雨淅淅瀝瀝,兩個生命就這樣彼此獲得了諒解。
最后一天的行程在伯明翰。這里曾有過唐的痛楚回憶,6年前在市政禮堂演出時,唐因為演奏了白人的音樂,從舞臺上被趕下來。這次演出,唐雖然是主角,但因為是黑人,不被允許在餐廳用餐。此時的托尼,不再計較拿不拿得到尾款,他帶唐憤然離去。他們在底層的貧苦黑人常去的橙鳥餐廳里,度過了整個巡演里最快樂的一個夜晚。
善良與美,有時候長在最卑微的土壤里。
這個世界的有趣,并不在于用你熟悉的目光去打量一切,而在于放下那個屬于自己的世界。每個人都在放棄一部分自我之后,才見識到更廣袤的世界。
在橙鳥餐廳,雖然舞臺上擺的不是施坦威鋼琴,使用這架鋼琴的通常也是那類會在鋼琴上放一杯威士忌的潦倒音樂人,唐還是欣然前去演奏,和爵士樂隊即興配合。對唐來說,身上精致的穿著束縛著他,使他的情感變得拘謹與壓抑。底層世界的痛苦和歡愉,倒是給了他一種酒神式的快樂,讓自我在情感的宣泄中得以解放。結束演奏后,他說:“這才是真正的演出。”
托尼原本的世界是粗糲的,不修邊幅也不循規蹈矩。可是他的內心并不偏狹,他接納了唐的建議,努力改正自己的語調、變音、用詞,并學著用唐那種更加文學化的腔調來寫信。托尼曾問唐的助手,為什么唐要選擇往南巡演,助手告訴他:“因為光靠天賦是不夠的,唯有勇氣,才能改變人心。”那一刻,托尼的認知受到巨大的沖擊,所謂有尊嚴地活著,就在于飽含信念地去行動。
唐和托尼,一個孤獨,一個喧囂,就像黑塞小說中的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就這樣發生了碰撞:一個禁欲式的孤絕天才遇到一個世俗的享樂主義者。一個在人群里注重理性和道德的寧靜,一個則是現代社會里的伊壁鳩魯主義信徒,追求放縱、熱烈與感性的愉悅。
可是,喧囂與孤獨并不總是天生的死敵,它們在對峙與妥協中,構成人生的全部迷局。人的一生,不過是在兩者之間躑躅徘徊,既要俗世的快樂,也要保持精神的清醒與自洽。生活就是一場喧囂與孤獨的角斗,誰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不同的是,在這場角斗中,有的人喧囂部分死去的多一些,有的人孤獨部分死去的多一些,僥幸活下來的那部分就是所謂的自我。
“要永遠地創造自我。”福柯如是說道。這大概是現代人某種永恒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