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故意殺人案件中血親復仇情節的思考

鐘明

摘要：張扣扣故意殺人案一審作出宣判，張扣扣被判處死刑，引發社會公眾的廣泛關注。有部分人認為張扣扣雖殺死三人，但其目的是為了給死去的母親報仇，討回公道，應充分考量張扣扣的復仇情節，從輕處理，不應判處死刑。對于血親復仇是否應作為從輕情節在故意殺人案件中被酌情認定成為理解復仇殺人案件的重點，對此，可以從歷史與法律兩方面予以考量。

關鍵詞：故意殺人；血親復仇

2019年1月8日，備受矚目的陜西張扣扣故意殺人案一審落下帷幕，張扣扣被陜西省漢中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及故意毀壞財物罪當庭判處死刑。此案在距離案發時隔一年之后再次回到公眾視野，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針對該案，社會輿論分化嚴重，有認為其罪刑適當者，有認為張扣扣罪不至死、判決顯失公平者。筆者認為，這主要是公眾對于血親復仇的理解分歧所致。對此，可以從歷史和法律兩方面展開思考，回答公眾的疑惑。

1 案件回顧

1996年，張扣扣的母親因平時鄰里糾紛挑起糾紛，與同村王家發生沖突，隨后演變為兩家斗毆。斗毆中張扣扣母親被王自新的三子王正軍用木棍打擊腦部致死。事后，王正軍（當時系未成年人）被人民法院以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7年。2018年2月15日，農歷大年三十中午12時許，張扣扣基于給母親報仇的心理將同村村民王自新及其長子王校軍、三子王正軍殘忍殺害。兩天后，張扣扣前往當地派出所投案自首。

2 歷史中血親復仇的兩種解決思路

這個案件之所以引發輿論熱議，關鍵是因為這是一起在現代社會少見的血親復仇案件。殺死仇家給親人報仇在古代屢見不鮮，在西方體現為“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傳統，在中國則體現為“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樸素正義觀。中國人講究“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殺死仇家給父母報仇是“孝烈”的體現，中國人認為殺死殺父殺母仇人自己的父母才能瞑目，父母在九泉之下才能安息，才能體現自己的“孝”，否則就是“枉為人子”。這一思想在中國人腦海中根深蒂固，在中國古代發生過無數起像張扣扣這樣的案件，歷代統治者也在如何處置這類血親復仇案件甚為慎重，因為古代講究“以孝治天下”，“孝”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品德，漢代選官叫做“舉孝廉”，因不孝之人必定是不忠之人，在古代皇權專制年代忠和孝是緊密連接在一塊的。在這種背景下，為父母報仇殺人是孝子，但卻又違背了國法。一方面統治者要號召全天下臣民講孝道，一方面又要維護國法森嚴，因此如何處置這類案件面臨兩難的局面。

武則天時期，在今天的陜西渭南發生了一起殺人案件：一個叫徐元慶的人，其父徐爽被縣尉趙師蘊所殺。后趙師蘊轉遷為監察御史，徐元慶改名換姓，在驛站作傭工，伺機報仇。過了很久，趙師蘊以御史身份住進驛站，徐元慶親手用刀殺了他，然后到官府自首。此案上報朝廷，引起很大的爭議，多數人認為，徐元慶殺人的行為是“孝烈”的表現，應該寬免其罪。武則天也欲赦免許元慶之罪。而左拾遺陳子昂認為：“殺人者死，畫一之制也。法不可二，元慶宜伏辜。”即據法當處死刑；但依照禮制，“父仇不同天”的原則，元慶殺死害死父親的仇人是“孝義”的行為，故應該得到赦免。他由此提出了一個折衷的方案，“宜正國之典，置之以刑，然后旌其閭墓”，以褒其孝義。陳子昂的辦法是依國法處置徐元慶，判處其死刑，然后去其墓地表彰他的“孝義”，這樣既沒有違背國法，又體現了朝廷對“孝”的重視。陳子昂的奏議得到時議的贊同，武則天也采納了這個意見。但這個做法也存在問題，柳宗元專門寫了篇《駁復仇議》反對陳子昂的意見。柳宗元認為禮與法的關系應是統一的，因為《唐律疏議》本身就是禮法合一的法典，使中國的法與禮融為一體，所以違法也是破壞禮的，故“旌與誅莫得而并焉。誅其可旌，茲謂濫；旌其可誅，茲為僭，壞禮甚矣。”他認為處理復仇案件關鍵在于“刺讞其誠偽，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即先從根本上搞清楚實事的來龍去脈，分清是非曲直。徐元慶一案如果趙師蘊是因私怨而殺害徐元慶的父親徐爽，元慶在“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問，上下蒙冒，吁號不聞”的情況下，為父報仇，這完全是“守禮而行義”之舉，于法則不應誅殺。反之，若徐爽是因為本身犯有重罪，趙師蘊作為縣尉據法處死之，“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徐元慶在這種情況下再為父報仇，則是“仇天子法，而戕奉法之吏”?？梢娏谠侵鲝埦唧w分析復仇案件的，如果殺人者父母是因為違反法律被殺而不是死于枉法，則復仇殺人不是“孝”的舉動，應該按照法律處罰，不必考慮其他。反之，若復仇者的父母是死于枉法或私怨，且官府不依法辦事處置兇手，則復仇殺人是孝義之舉，沒有違背法律，不應受到法律的制裁。可見柳宗元是贊同有限制的復仇的，這種觀點是古代處置復仇案件的思路之一。如《春秋公羊傳》“定公四年”曰：“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父受誅，子復仇，推刃之道也。復仇不除害。”對復仇有了一定的限制，其前提是被害親人本身沒有死罪，可以允許子弟復仇。

古代處置復仇案件另一重要思路則是完全禁止私人復仇。戰國時的法家開始反對私刑，商鞅在秦國實行變法，禁止百姓私自復仇，“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否定了私刑，使民“勇于公戰，怯于私斗”。漢代法律雖禁止私自復仇，但武帝“獨尊儒術”，為父復仇被看作“孝義”的行為，依照《春秋》之義，“復仇以死敗為榮”，復仇之風日盛，據東漢時桓譚形容說：“今人相殺傷，雖已伏法，而私結怨讎，子孫相報，后忿深前，至于滅戶殄業，而俗稱豪健，故雖有怯弱，猶勉而行之，此為聽人自理而無復法禁者也?！被缸T指出了私人復仇的危害，“子孫相報”，仇怨愈結愈深，以致達到了“滅戶殄業”的地步，要求恢復執行禁止復仇的規定。漢末，曹操任丞相時，曾在建安十年（公元205年）頒令“令民不得復私仇”。曹丕稱帝后，又與黃初四年（公元223年）頒詔曰：“喪亂以來，兵革未戢，天下之人，互相殘殺。今海內初定，敢有私復仇者，皆族之?！笨烧f是用最重的刑罰手段來制止私復仇。但魏明帝制《新律》時，規定：“賊斗殺人，以劾而亡，許依古義，聽子弟得追殺之。會赦及過誤相殺，不得報仇，所以止殺害也?！?/p>

3 基于歷史思路考量張扣扣案中故意殺人的復仇情節

基于上述兩種思路，我們可以以歷史上的思路對張扣扣案中復仇情節展開考量。按照第一種思路，即有限度的肯定血親復仇的思路，張扣扣的母親死于民間爭斗，不是死于國家法律，且國家已經懲辦了張扣扣的殺母仇人，因此張扣扣的行為不是“孝義”之為。且民諺云“冤有頭，債有主”，按道理打死張扣扣母親的是王正軍，復仇應該只找王正軍，然而張扣扣卻殺了王家三人，其中王校軍在22年前根本沒有參與到張扣扣母親死亡一事之中，完全是枉死于刀下。因此張扣扣案中的復仇情節無可從輕處罰之處。若按照第二個思路，張扣扣的復仇則更不可能屬于“孝義”的行為了，更不可能得到國家法律的從輕處罰。因此，即使是在古代，張扣扣的行為應該也必須得到法律上的嚴懲，絕無可從輕發落之處，何況在當下的現代文明社會。根據我國刑法第232條，“故意殺人的，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尤其徒刑”，其中并未將復仇作為從輕處罰的依據，現代社會也絕不允許出現這樣的法律規定。張扣扣為了給母親報仇，實現他心中所謂的正義，在大年三十以殘忍手段殺害三人，犯罪后果極其嚴重，社會影響極其惡劣，必須予以法律的嚴懲。盡管不符合某些人心中的“正義觀念”，但法院的判決是恰當，決不能助長復仇殺人行為的囂張氣焰。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張扣扣是可恨的，其枉視法律，濫殺無辜，因為自身的問題殺害三人。同時張扣扣也是可憐的，其年幼喪母，缺少關愛，生活在仇恨之中不能自拔，以致喪失良知，釀成大禍，毀了自己的一生。但無論如何，可憐不代表他就值得同情，不意味著他能得到道德上的寬恕，更可不能減少他的罪惡。非法剝奪他人的生命是極大的罪惡，為母報仇或許能博得無知之人的眼淚，但絕不能成為其漠視生命、藐視國法的理由，更不能成為幫其減輕處罰、免除死刑的依據。張扣扣案給社會上了一堂深刻的法律教育課，法律是無情的，絕不會因為一個人所謂的“孝順”而有所改變，任何理由都不是故意殺人的正當借口，哪怕是為自己的母親報仇。

（作者單位：西北政法大學刑事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