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讀書燈

潘姝苗

冬天收斂了欲望，像一幀簡筆素描，又似一頁干凈的音符，褪盡塵世的喧囂，寧靜而安謐。

放下手邊諸事，抬眼瞧窗外，幾只小鳥停在樹梢，嘰里咕嚕兜轉著大自然的氣息。景深空明，勾勒出鳥兒纖毫畢現的模樣：一頷首，一轉身，烏眼珠骨碌碌一個流轉，極富生趣。大地沒有紛雜的點綴，骨感平樸，潔凈清減，樹縫之間漏泄下一抹金色的光暈，一切猶如籠罩在時光的器皿里，濃淡冷暖，霎時有了禪意。

社區有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每天打掃廣場周邊的衛生，這天見他立在一株銀杏樹前嘆氣，我才注意到，僅一夜間，風已吹落一地金黃，而那枝頭的黃葉，仍留有千片萬片。一首歌唱著：“葉子是不會飛翔的翅膀，翅膀是落在天上的葉子……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我一個人走走停停，分不清眼前的葉子是蝴蝶還是塵土，它們的離開，是不是一種新的追求？

下班路上，看到賣花的推車上擺著各式植物。一眼瞥見那一盆，纖纖綠葉之間撐出兩盞白花，像精巧的酒杯，又似停泊沙洲的白鶴，它仿佛認得我，焦急地微微顫抖，表現出羞澀的喜悅。賣花人說它叫“白掌”，寓意“一帆風順”。我毫不猶豫地買下它，擺在書房的陽臺上，觀賞中恍若照見自己的影子，即使身處紅塵，心里仍會被一支孤獨的冷劍洞穿。

一路走過，有家有愛有春秋，悲欣交集之間，無盡的訴說讓生命變得通透。在風生水起的一端，我靜若無痕，不想被欲望拖拽在路上。把以往斑斑陳跡托付給文字記存，是為省卻不必要的經營。字在紙上，隨時翻閱，目觸自己的心血溫暖可感，還有什么可遺憾呢？如此想來，不覺莞爾。

莫泊桑在《人生》中說：“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但也不會像你想象的那么糟。”對我而言，人生不過一杯茶，可以傾心的是那份青碧、清透與熱度；杯盞里放的那些葉子，多也罷，少也罷，且不與計較，只消領會當下和、敬、清、寂的意境。品茗時，抬頭也好，低眉也好，有一味禪茶洗滌紛擾，心得其養，自然超脫出物欲，將得失置身度外。

生活要有趣，怎能缺少塵世的煙火和香氣？誰能想象冬天無雪，春日無雨，明月無心？“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后種種譬如今日生。”有些事物本來氣數已終，又何必守著一具軀殼苦苦挽留。你勸我：“此后，可不為別的，只圖自己高興。”是的，與歲月相伴，不能升華靈魂的追求多么笨拙，不能愉悅身心的等待多么徒然。那么先暫停一下，將過勞運轉的思緒清零，云一般透明、羽一般輕盈、雪一般晶瑩，整個世界靜下心來。

夜色漸深，我猜不透它有多長。鄭板橋的《滿庭芳》末句寫道：“寒窗里，烹茶掃雪，一碗讀書燈。”喜歡這樣一種清寒又不失振奮的情境，生活中的一種幸福就是——在冬夜醒來，點燈讀書，去感受所有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美好，讓四周慢慢蕩起一層溫暖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