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都去哪兒了

崔立

一

奶奶住在一個很大很大的院子里，院子的正中央，種了一棵高高大大的雪松。雪松移植過來時，并不像現在這般的粗壯。這么些年過去了，雪松越長越大，越長越高，一層層豐滿的羽翼疊起來，遮蓋著屋前一大塊的空地。

早上，起床后的奶奶，如往常般，走出了樓房。大大的院子里，有三幢呈U字型的樓房。左側一幢，右側一幢，還有中間的一幢。奶奶住中間一幢的二層，煮飯是在底樓。奶奶有三個兒子。奶奶住的是小兒子的樓房。

除了三個兒子，奶奶還有三個女兒。

那一天，奶奶站在院子里，心情是無比舒暢的。奶奶在計算著日子。奶奶的算術不好，沒上過學，只能憑著記憶，或者說是感覺，來計算日子。奶奶在算自己生日的日子。前一段時間，小兒子在一個午后出現在奶奶面前時，著實把奶奶高興了好大一會兒。奶奶說：“你怎么回來了？你回來怎么不說一聲，你午飯吃了嗎？沒吃我幫你燒，就是沒什么菜，只有地里的蔬菜。”小兒子說：“媽，不用忙乎了，我都吃過了。”小兒子住在縣城，算是子女中與奶奶住的最近的一個。小兒子小兒媳在縣城上班，小孫子在縣高中上學。縣里的教學水平比鄉鎮的高，小兒子一家盼著孩子將來有個好的出息，從小孫子讀小學起，他們就去了縣城，一路從小學讀到初中，又讀到了高中。小兒子還在縣城買了房，把那另一個家牢牢地安在了那里。

小兒子說：“媽，你還記得嗎？還有一個月就是你的79歲生日，我和哥哥姐姐商量過了，幫你過個80大壽。”

奶奶說：“別呀，我一個老太婆了過什么生日，有什么好過的呀。你和他們說，不用弄，千萬不要弄，別亂花錢了。”

小兒子說：“你就放寬心，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你到時穿上新衣服高高興興地參加就行，其他的事兒，包括錢，有我們兄妹六個呢。”

奶奶還想說，花你們的錢，這我也心疼呀。但奶奶拗不過小兒子，也拗不過另外幾個兒女。兒女們都有出息了，包括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們，還有更遠的一代都好好的，那是奶奶最想也最期盼看見的。當然，奶奶嘴上是推著的，但心里卻是高興的。這是兒女們的孝順，許多人想有還不一定有這樣的福氣呢。奶奶還想，到那個時候，兒女們，帶著他們的兒孫們也都可以回來了，大家和和美美滿滿當當地，在這個大大的院子里，說話聲，追逐聲，歡笑聲，可有日子沒有這么多人的聲音哩。奶奶還可以見見二女兒的外孫女，算是第四代的第二個孩子了。一張粉嫩的小臉，一定是嘟囔著笑的吧？還有大兒子的大女兒，也結婚了，什么時候可以把孩子生下來;二兒子的女兒，據說也談男朋友了，上次說，也要帶回來，給她見見呢……

小兒子陪著奶奶說了好半天的話兒，還幫奶奶扛了些柴火到廚房間，把灶臺里面堆柴火的地方塞得滿滿的，都快沒有人坐的位置了。奶奶說：“夠了，夠我燒一段日子了。”小兒子還從房間里拿了個大大的水桶，從河邊提了好幾次水，把奶奶前幾天種的蔬菜又澆了一遍。那些菜兒，在經過水的滋潤后，越發的碧綠了。澆完后，小兒子還在一塊菜地里挑了幾棵大白菜，還有長得高高的芹菜。小兒子還帶來了魚，也帶來了肉。小兒子說：“媽，晚飯我們吃紅燒扁魚，紅燒肉，還有清炒大白菜，芹菜炒肉。”奶奶說：“不用那么多菜的，哪吃得完啊。”小兒子說：“媽，一定吃得完的，你多吃點。”奶奶說：“對，吃不完我就明天吃，明天吃不完我就放后天吃。反正，是不能浪費的。”

那一頓豐盛的晚飯，奶奶果真是吃到了第二天，還吃到了第三天。第三天，奶奶就著紅燒肉剩余的肉汁，把米飯倒進去，拌著吃，也挺好吃的。奶奶吃得是津津有味，可有日子沒好好吃這么多葷菜了，把個紅燒肉的盤子吃得都是干干凈凈的。剩下的魚肉呢，奶奶多半給了小貓吃。小貓和奶奶一樣，也難得沾一點葷腥，吃得是津津有味。

小貓是奶奶去河邊洗衣服的時候看見的。小貓就站在河畔邊，灰色的毛發，看到了奶奶，輕輕地喚了一聲：喵兒。奶奶朝著小貓微笑了下，還招了招手。奶奶喜歡貓兒，平常有鄰居家的貓兒進到家里。奶奶只要有好吃的，總會給它們吃。

奶奶端起衣服，回到了院子里。奶奶聽到了身后窸窸窣窣的聲音，回過頭，看到了跟著走進來的小貓。小貓跟隨著奶奶的步伐，也踩著小小的步子，跟了進來。奶奶又看了小貓一眼，說：“你是沒有地方去嗎？”小貓看著奶奶，平靜地站在那里。奶奶又說：“你叫什么名字？”小貓看著奶奶，繼續平靜地站在那里。奶奶說：“你愿意留在這里嗎？”小貓還是看著奶奶，這次，竟像是聽懂般地點了下頭。

日子像奶奶院子前的一條河。河不大，兩三米寬，河水往東流，往西流。退潮，漲潮。奶奶走到了河邊，又站在了橋上。奶奶洗衣服，淘米洗菜，都要用上河里的水。用完水，奶奶又走回了院子。

一天天的日出日落。奶奶的生日，就在眼前了。

二

奶奶的三個兒子，是最早回來的。小兒子是第一個，然后是二兒子，三兒子。三個兒子像說好的，臉上都帶著笑，叫著媽。奶奶臉上笑瞇瞇的，這一笑，皺紋就顯得深了。一條一條的，清晰地密布在奶奶的額前。三個兒子一起進了大兒子的屋，二兒子從口袋里掏出包香煙，給大兒子遞了一根，又給小兒子遞了一根，也給自己拿了一根。香煙被一根根的點上，房間里很快就煙霧繚繞起來。大兒子說：“西邊郭家有四五口人，是要請的。”二兒子說：“老宅的幾個叔伯家，也是要請的。”小兒子說：“還有那香港的小叔家，上回就說過了，小叔一定會來，這次要和他們問問，小叔的子女會來幾個人……”

兒子們在盤算的時候，奶奶進去了。他們還看到了跟隨奶奶進來的那只貓。三個兒子看到了奶奶，趕緊掐滅了手上的香煙。奶奶一聞到煙味就咳嗽，小兒子站起身，趕緊去開窗，窗戶一打開，一陣風就吹進了屋。奶奶先是用手捂了會鼻子，待煙霧小了些，就放開了手，說：“不用請太多人的，簡單一點吧。”奶奶說，“你們能回來就好了。”奶奶還說，“要不要我拿點錢出來給你們。”三個兒子都笑了。大兒子說：“媽，這個事兒你完全不用操心的。”二兒子說：“媽，你放一萬個心吧，有我們呢。”三兒子說：“媽，你到時就坐下來，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的，做好你的老壽星就可以了。”

三個兒子之后，三個女兒陸續也都回來了。二女兒先到，幫著奶奶料理家務，還給奶奶收拾屋子。二女兒邊收拾邊說：“那些沒用的東西你就扔掉一點，你看你這個屋，我多少時間沒幫你整理，就亂成這樣了。”奶奶說：“都有用的，哪里有沒有用的東西啊。”二女兒說：“媽，你呀你，什么都當作寶貝。”二女兒把一節用過的電池往袋子里扔，又把一個有裂口的茶杯扔垃圾桶里，奶奶說：“不用扔，還有用呢？”二女兒說：“用？你怎么用？你看這邊都壞了，你嘴巴放上面還不得劃破嘴唇啊。”二女兒還翻到了許多包裝精美的餅干、巧克力，喝的牛奶、酸奶，都是過年時或是他們幾個回來時給奶奶買的。二女兒說：“媽，你這些東西怎么都不吃也不喝呀，都過期，過期了呀。”奶奶說：“還可以吃的呀，還可以吃的呀。”二女兒把那些過期的一大堆食品統統往垃圾桶里扔，這一個垃圾桶都裝不下，奶奶心疼，說：“不要扔，不要扔呀。這些怎么可以扔啊！”二女兒說：“媽，這些東西不扔掉，你吃壞了身體怎么辦，你放心吧，我們再給你買新鮮的。”二女兒說：“還有，媽，今晚我們姐妹幾個都不回去了，陪你一起睡。”奶奶聽到這，心情莫名地開心了起來，也不攔二女兒了，任著她提著垃圾桶就下樓了。一會兒，二女兒又蹬蹬蹬地上來了。二女兒以前沒去上海前，經常往奶奶那邊跑，幫著奶奶收拾房間，有時天氣不好，二女兒就不回家了，陪著奶奶睡一晚。一晚上的嘮嗑說話，奶奶總有講不完的話兒。后來，二女兒的女兒也有了孩子，她就跟著去了市區。回來的日子，越來越少了。

臨辦大壽的前一天，第三第四代的孩子們也都回來了，遠遠地看到了奶奶，都親熱地叫著，奶奶，外婆……還有奶奶的香港小叔，也在下午趕了回來，香港小叔也帶著小兒子來了。香港小叔的小兒子，跟著一起回來過兩三次，活脫脫的一個標準香港人的模樣，說話還帶著幾分粵語的音調，親熱地叫了聲：“嬸嬸。”爺爺走得早，奶奶一個人領著孩子們生活了好多年。香港小叔是爺爺的弟弟。早在戰亂的年代，香港小叔就偷偷地離開了家鄉，離開了父母，也是歷經了千辛萬苦，才去到了香港。從香港的底層混起，苦了好多年，漸漸地，也在那里扎下了根，娶妻生子，留在了香港，真正成為了一個香港公民。

因為一直對爺爺的愧疚，當時把一家子都丟給了爺爺，香港小叔對奶奶很好，見到奶奶，總是叫著嫂子，一臉尊敬的表情，當然，對六個侄子侄女也是非常好。這些年，香港小叔幾乎每年都要回來一趟，來看看奶奶，也看看侄子侄女們，給他們帶好吃的，還給奶奶，給侄子侄女們塞錢。香港小叔給奶奶錢時，奶奶不要。小叔說：“嫂子，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就拿著吧。”奶奶說：“不要不要，我現在有吃有喝，要什么錢呀。”左推右推間，香港小叔還是把錢扔給了奶奶，然后趕緊跑了出去。

三

奶奶大壽的日子到了。那是個秋高氣爽，氣候怡人的一天。

這一天，也許是因為興奮吧，奶奶早早就醒了。奶奶去拉燈，燈的那根線在床的邊上，總是拉不到。奶奶還在漆黑一片中拉著的時候，燈突然就亮了。是二女兒拉亮的。奶奶這才想起來，昨晚二女兒也沒回去，還在這里陪著她。二女兒這次已經陪了她好幾天了。二女兒打著哈欠，說：“媽，你干什么呢？”奶奶說：“我睡不著了，起來看看幾點了。”二女兒看了看墻上的掛鐘，說：“才兩點多呢，離天亮還早著呢。”奶奶說：“哦，這么早啊。”奶奶的聲音，有那么幾分失望。奶奶其實還在納悶，怎么還這么早呢。二女兒拉滅了燈。奶奶平躺在床上，眼前全是黑的，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見。奶奶想，這時間過得怎么這么慢呢，以前怎么過得是那么快呢？

天是差不多五點多的時候亮的，奶奶先下了床。二女兒也醒了，說：“媽，還早呢，你怎么起來了？”奶奶說：“哦，睡不著，睡不著了。”奶奶到了樓下，初晨的院子是安靜的，還能聽到蟲兒的鳴叫聲，回來的三個兒子也都還沒起床。奶奶還看見了小貓，小貓從房間里出來，朝奶奶叫喚了一聲。這幾天的來人可太多了，小貓還有點兒不習慣。奶奶說：“貓兒，這些都是我的兒女，你不要害怕。他們都不會欺負你的。”

奶奶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掃了會兒地，小兒子，還有二女兒都下來了，拉住了奶奶、外婆。小兒子說：“媽媽，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你不用掃地的啊。”奶奶說：“我每天早上都掃地的呀，我都掃習慣了。”二女兒拿過了奶奶手上的掃帚，說：“媽，今天我來掃吧。”二女兒甩開手，用上了幾分力，刷刷刷地，院子里頓時響起了長長的聲音。

當太陽徐徐升起的時候，院子里的人越來越多了，三個兒子，三個女兒，都站在了院子里，還有他們的兒女們，都叫著奶奶、外婆。奶奶接了這個的話，又接了那個的話，都有點應接不暇了。平常看不到的親人們，到這一天都能看見了。奶奶看到了大兒子的一對兒女：大孫女、大孫子。大兒媳離開的早，他們都是奶奶一手帶長大的。那個時候，大兒子要去外面干活，大孫女、大孫子一回家，就是往奶奶家跑。吃飯，也是奶奶給他們做的。大孫女愛吃河蝦，奶奶就經常給她買蝦，豆腐干炒河蝦，鮮美可口;大孫子的胃口好，奶奶給他盛的飯，一定是在大海碗里，并且盛得滿滿的。現在，兩個孩子都長大了。沒有結婚，卻都早早地參加工作。大孫女甜甜地喚了聲：“奶奶。”大孫子也是響亮地叫一聲：“奶奶！”叫喚得奶奶的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兒。

奶奶看到二兒子的女兒，二孫女。二兒子夫妻長期在外面干活，回來的少。二孫女小的時候多半在外婆家住，在家的時間少。二孫女也是個孝順的孩子。去年剛剛參加工作，二孫女買了兩袋大禮包，一袋給了外婆，一袋給了奶奶。二孫女說：“奶奶和外婆是一樣的，對我都是非常的好。”二孫女看見了奶奶，也甜甜地喚了聲：“奶奶。”喚得奶奶的眉眼一動一動的。

奶奶還看到了小孫子。奶奶還看到了大女兒，二女兒，小女兒的子女們。這些也都是奶奶的孩子。孩子們都甜甜地喚著：“奶奶”，“外婆”。喚得奶奶都來不及應：“好，乖啊！”

中午擺了四桌，大兒子家、二兒子家各擺了兩桌。燒煮是在小兒子的屋里，小兒子還專門請了個廚師，廚師是和小兒子一起長大的，姓趙，住隔壁村，在附近的一所中學食堂做廚師。趙廚師認得奶奶。在奶奶走過廚房時，趙廚師的耳朵上各夾著一根煙，主動朝奶奶打招呼，說：“阿姨，你還認得我嗎？你的兒女們對你真好，你可真有福氣啊！”奶奶笑呵呵地，說：“你也好啊，今天，辛苦你啦。”趙廚師說：“應該的，應該的呀。”

十點多，人來的越來越多，都是一些比較近的親戚。可能是太長時間沒有見面，好多人站在奶奶面前，奶奶都有些認不清了。一個像大女兒一般大的女人，叫了聲：“姨婆，你好呀。”奶奶眼睛睜得大大的，使勁地瞅著，她握住對方的手，說：“哦，哦。”女人說：“姨婆，你是不是沒認出我呀，我是柳琴呀，你的姨侄女，我爸是劉松年……”大女兒正好也在旁邊，做著解釋。奶奶恍然間，想起來了，說：“哦，哦，對，對，你瞧我這記性，柳琴，對，柳琴……”

午飯開始前，三個女兒把奶奶帶到了房間里，新衣裳早就準備好了。奶奶看到了那大紅顏色，又新嶄嶄的衣服，說：“呀，這個衣服，要花很多錢吧？這個，也太浪費錢了。”三個女兒又好氣又好笑地說：“媽，你就真不用操心這錢啦，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好好的，穿得漂漂亮亮的，比什么都強，知道嗎？”

奶奶穿著這身新衣裳，走出去時，好多人都說這衣服好看。奶奶摸著這領子，又摸著這料子，再看看大家，有些不好意思。我這么一個老婆子了，穿這樣的衣裳，合適嗎？從年輕到現在，奶奶從沒穿過這么艷麗的衣服呢！

下午，奶奶有午睡的習慣，今天來這么多的人，奶奶原本不想午睡的。但到了時間，奶奶的眼睛就像是打起了鼓兒，不由自主地上下敲打起來。奶奶迷迷糊糊地睡著，再到醒過來，是聽到了外面小貓的聲音。奶奶就起來了。

樓下的大院子里，大女兒的外孫，二女兒的外孫女，兩個二三歲的曾外孫，曾外孫女，正逗著小貓在玩。那個長得虎頭虎腦的曾外孫，搖擺著短短的步子，邊在追趕著小貓，邊在扯著嗓子嗚嗚地喊著。還有那個秀氣可愛的曾外孫女，似乎是在做著配合，盡管是在原地歡樂地跺著腳，但嘴巴里也在呼喊著。小貓也像是在逗著他們，邁開的步子不是很快，也沒有馬上逃離，在陪著他們一起玩兒。時不時地，小貓還停下來，一雙眼睛不無好奇地看著他們，嘴角也在輕輕地蠕動著。小貓嘴角的胡須，也似乎是在彈動著。

晚上，院子里所有的燈都打開了，把院子里映照得像白晝般，奶奶還是第一次見到，院子里原來可以是這么光亮的。燈光下的院子，加上那么多的子女，親人們簇擁著，奶奶的心頭是一陣大大的滿足。圍在一眾子女中的奶奶，嘴角一直是張著的，像是從來都不會合攏一樣。

……

四

這些，都是八年前的事兒了。八年的時光，像是一陣風。一晃眼，就過去了。奶奶老了。比起八年前的奶奶，現在的奶奶，又老了許多。

一個上午，大女兒回來了。大女兒也過了退休的年齡。大女兒陪奶奶吃了頓午飯。大女兒原來燒得還是挺好吃的，今天，奶奶吃了幾口，就把筷子放了下來，說：“吃不下了。”大女兒皺了皺眉，叫了聲：“媽……”奶奶說：“有什么話兒，你就說吧。”

大女兒說：“上回，我們說讓你去養老院的事兒，你考慮得怎么樣了？”奶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手不小心還碰觸到了碗上的一雙筷子，兩根筷子一先一后順勢地掉落在了地上。奶奶也沒有低身去揀。奶奶的眼睛，從屋內看到了院子里，那只陪伴她這么多年的小貓，不，現在已經是大貓了，它躺在地上，像在閉目養神地打著瞌睡。大貓現在越來越嗜睡了，動不動就趴著，懶洋洋地，像另一個年邁的奶奶。

奶奶已經不敢獨自一個人去河邊了。從院子里，走到河邊，幾十米的路。奶奶能走到氣喘吁吁。好幾次，奶奶在河邊，都搖搖晃晃地站不住腳，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晃。兒子、女兒們都來勸過了。他們想送奶奶去養老院。

這些天，奶奶的心里也想了許多。

同村的姚老茂，70多歲，前年去了養老院，去年回來了，是兒子捧著回來的。算算時間，在養老院也就待了一年多一點兒。姚老茂當時走的時候，還特地上了奶奶這邊坐了一會。姚老茂坐在院子里長長的凳子上，看著走來走去的奶奶。姚老茂說：“大姐，我住的那屋子，你多幫我看看，照應著點，兒子說讓我去享幾天的福，我還是要回來的……”姚老茂走的時候，腳步已經有幾分踉蹌了。奶奶還看到了姚老茂眼角的紅。姚老茂自始至終，就沒再回來過。

還有鄰村的……

奶奶從沒見過一個人，去了養老院，還能回來的。去了養老院，也許就注定，和以前的所有一切，你生活過的土地、屋子、院子，都毫無關聯了。是永遠不會回來了吧？奶奶不由自主地又看了眼院子里，這一眼過后，也許就再也看不到了，眼前這三幢呈U字型的樓房，左側一幢，右側一幢，還有中間的一幢。奶奶還看到了那只大貓，不知什么時候，大貓身邊多了好幾只的貓兒。那些貓兒，都是大貓的孩子。它們很親昵地在一起。可是，大貓有孩子們的陪伴，難道也讓它陪著自己，終老在養老院嗎？多好呀，何必要拆散它們呢。有時候，人不如貓呀。

奶奶去的養老院，不是在鄉里，而是在縣里。奶奶去的那天，二兒子開著車，從市區回到了鄉下，奶奶的衣服、被褥，把車子塞得滿滿的。奶奶坐著車，車子從院子里開出來，緩緩地開，開了一條很漫長的路。奶奶的眼睛一直在看著車窗外，看路邊的河流、樹木、房屋，還有走過的，熟悉，或是不熟悉的人，還有腦海里那些過去的事兒。二兒子喊了聲：“媽。”奶奶回過頭時，眼圈早就紅了。

縣城的養老院，比奶奶想象中的要好許多。車子開進養老院，車門還沒打開，奶奶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熟悉的人。大女兒、二女兒、小女兒，還有大兒子、小兒子，都站在那里。車門是大兒子幫著打開的，喊了聲：“媽——”奶奶剛剛控制住的眼淚，在這一刻，終于是如潮般地奔涌而出。

奶奶住的房間的床位，兒女們都幫著鋪好了。奶奶住的房間大概有十來平米，里面有兩張床，除了奶奶，還有一個70多歲的老太太。老太太看到了奶奶，說：“大姐，你可真有福氣啊，你看你那些子女，可都來了。”奶奶敷衍樣地點了點頭，說：“哦，哦。”奶奶說完，就不再說話了，臉上也沒什么表情。奶奶還在想著那只大貓，大貓在院子里還好嗎？它一定還在過著孩子們陪伴的好日子吧？

五

大女兒來了。大女兒陪奶奶住了三個晚上。床有些擠，但奶奶擠得很舒坦。大女兒可有日子沒陪奶奶一起住了。大女兒幫奶奶做了一些事兒，也和奶奶說了一些話兒。奶奶的心情慢慢地變得舒暢，主動和同屋的老太太也講話了，還和兩邊隔壁的老太太們說著話兒。大女兒后，是二女兒來住了幾天，后面又是小女兒。奶奶也已經習慣了這里的生活，比起自己那個孤孤單單一個人的大院子，這里顯然要熱鬧太多，也方便很多。早飯、中飯、晚飯，都是熱氣騰騰，新鮮的飯菜。只要到那個時間，奶奶就可以去食堂吃。幾乎就是飯來張口了。洗衣服，晾曬衣服，曬被子，也都很方便，都在這大大的院子里。還有聊天，扯閑篇，能說話的人太多了，奶奶再不怕孤單一個人了，有好幾個老太太，都和奶奶成了好朋友。

隔三差五地，兒女們一家一家的，也都來養老院看奶奶。大女兒的外孫，跟著大女兒一家來看奶奶了。外孫已經長大了，上了小學，高高的個兒，站在面前，像棵茁壯成長的小樹苗。這個曾外孫幾乎都有她那般高了，現在的孩子營養好，真的是不一樣呀。奶奶看著這個棱角分明的男孩子，不住地點著頭，說：“好，好。”

還有二女兒的外孫女，還有大兒子的外孫女，二兒子的孫子，一下子第四代的孩子已經有三四個了，他們一個個的都古靈精怪地，也跟著一起來看曾奶奶、曾外婆。奶奶樂得都有些合不攏嘴了。

小孫子大學畢業，剛參加工作。從市區回到了縣城，回了趟家，又來看奶奶，還給奶奶收外面晾曬的被子。奶奶說：“我來，我來收。”小孫子說：“奶奶，我收得比你快！”果然，高高個兒的小孫子兩只手一攏，被子就到了他的手上，再往身上一捧，跟著就拿進了屋子里。奶奶在后面跟著，都有點跟不上。屋里，小孫子又給奶奶疊好了被子。奶奶和小孫子扯著閑話，說著說著，奶奶說：“女朋友談了嗎？”小孫子的臉就紅了，像個做了錯事被抓的孩子，聲音低低地說：“奶奶，您別急嘛，我還不想呢。”

一晃眼，奶奶在養老院就待了有一段日子了。

那是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也是一個十一假期。大兒子和二兒子開車來養老院看奶奶，也順帶把奶奶給接回了家。奶奶看著車，從養老院的大門開出去，再緩緩地上馬路。奶奶心頭還有那么幾分的不確定，這是真的要回家嗎？是真的回家嗎？家里會怎么樣？那個院子，是不是會變化很大呢？奶奶真感覺有那么一點的不真實。

直至，車子在行駛半個多小時后，在院子外的馬路上停下來。奶奶透過車窗，看到了熟悉的那些樹木，河流，還有那個院子。奶奶有點迫不及待地從車上下來，快走幾步，走進了自己的院子。院子里，三個女兒都在掃著地，地很干凈，像奶奶以前掃過的一樣干凈。院子，和往常還真沒什么差別。遠遠的，在院子旁側躺著的大貓，好像瘦了些，看到了奶奶，瞬時像一陣風似的撲了上來。大貓還是第一次這么和奶奶表示著親昵。

大兒子的屋子里，早已熱熱鬧鬧地擺了兩桌，桌上已經放滿了菜，還有站著的人。都是奶奶的子女們，孩子們。大家叫喚著：“媽……”，“奶奶”，“外婆……”奶奶的眼睛突然又紅了。是大兒子先說的話。大兒子說：“媽，我們送您去養老院，不是不想照顧您，是想您得到更好的照顧，我們都不在您身邊，您年紀也大了，我們不放心您一個人啊。而且，養老院在縣城，也方便我們大家從市區趕回來去看您。像這些放假的日子，我們都會接您回老家的院子看看的……”

奶奶的眼圈又紅了。奶奶使勁抹著眼淚，臉上卻又是帶著歡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