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一首情詩

流水

白云映于流水，白云自己飄走了

落葉浮于流水，流水帶走了凋零

投河自盡的人，流水帶走了生命

破敗的杉木船，流水帶走了慈悲

流水不停，帶走青春和垂暮

在河邊出生和老去的人啊，光陰都付與了流水

流水能帶走的事物，都不能永恒

唯一不能帶走的，是那些光滑的鵝卵石

和一條河的名字

人世蒼茫

迎春花還沒有開，白雪還在山頂盤旋

烏鴉，穿著黑衣裳

蹲在枯枝上

唱山歌的老漢，嘶啞地唱

唱一曲太陽出來照白巖呀

唱不盡孤苦伶仃

金花銀花滾下來啊

金花銀花她不愛喲

只愛情哥好人才

在水之湄

丙申冬日，艷陽

我獨自一人游觀山湖，斜挎割豬匠一樣的

帆布包

包里裝著兩本詩集，一瓶酒

臨水，觀鶴

觀自己滄桑的臉

偌大一塘水，映著白云

有人在湖心弄笛，笛聲凄切

像懷鄉的人，得了重病

暮

黃昏，從山上往山下走

野草掩沒了黃土路。村里的爛房子漸漸看

不見了

荒蕪的耕地也漸漸看不見了

夕陽將四梅的頭發染成金黃色

她背著小烤魚在我前面，走得很緩慢

我第一次認真看著她的背影

心中隱隱升起愧疚。她從遙遠的云南趕來

和我生活在貧窮的大山里

逆來順受，沒有抱怨

虛構一首情詩

夜，雨聲漸止

獨飲，適合虛構一首情詩

一個豐滿優雅的女子

為我倒酒

我輕聲給她念詩

訴說滄桑往事

一同回年少時的故鄉

聞油菜花香，舉右手宣誓

可我知道

一切的虛構，都不可當真

在堅硬的生活面前

我已很久沒有輕展過笑顏

今夜，一切場景、人物、情節

都可以虛構

只有那無邊無際的夜色不可虛構

而我

卻在自己虛構出來的情詩里

不小心淚流滿面

秋意濃

夕陽照著你的臉

你身后，遠處是群山

近處，是一片剛收割完的稻田

還有我，牽著你的手傳遞過來的溫暖

我們行走在山野，像兩個剛剛懂事的小孩

藏著各自心底的秘密

有些話一直不敢說，有些擁抱

像高掛在枝頭紅彤彤的柿子

望眼欲穿

一句，“姐姐，我喜歡你”

漸隨秋風逝

松鼠

雨停。開往三橋鎮的中巴車上

人聲鼎沸，陽光

緩緩從白霧中漏出來，明亮

而又溫暖

兩只淡黃色的小松鼠，在公路邊的板栗

樹上

跳舞

它們有小小的幸福，無人打擾那種小幸福

四梅靠在我肩上，握著我的手

傳遞著彼此的體溫

四梅是一只

懷孕的大松鼠

尤物

世間尤物意中人，輕細好腰身

——題記

1912年冬，民國初立

靜海。大雪紛飛

暮鴉亂啼。天地一片白茫茫

一匹快馬由遠及近。寒風一陣緊似一陣

馬上人背著一張古琴，噫，噫

馬停在一處古宅門口

宅門緩緩打開，只見一張無比英俊的臉

白，而瘦削。馬上人輕聲嚶嚀

飛撲進宅門，門關

空氣瞬間凝固，天已黑盡

琴聲響起，響了一夜，琴聲中隱隱有刀

劍破空之聲

天明，雪停

古宅突然消失于靜海版圖上

無跡可尋

江紅村的美好時光

愿意遷走的人遷走了

不愿遷走的都留了下來

春天的江紅村格外安靜，陽光明亮

一條小河緩緩從村中流過

河邊，黑山羊慢慢啃草。土狗在從容交配

山坡上，油菜花開得金黃

風把青山頂上的白云，一片一片吹得到處

都是

中巴車每天從村口經過，有時帶回一些

外頭

打工的人

有時又帶走一些出門打工的人

炊煙準時飄蕩在幾間灰白瓦房上

如果不是那個被村民喚作神經病的陳二蛋

偶爾在河邊突然嘶吼

沒有人忍心打破，這塵世的安穩

這幸福的寧靜

傾城

你在北方，與城市一起衰老

霧霾徘徊頭頂。像那一年揮不去的離愁

空自散落的詩句啊，似殘雪

又似落花

“蛾眉艷曉月，一笑傾城歡”，多么美好的華年

淡淡青絲綰。而如今

你端坐，看水東流

偶爾憶那少年

他在天涯烤魚

不停寫下憤怒的詩句

悲憫呀，憂患呀

不敵一根白發產生的距離

都忘了吧，半生執念

不如雙手合十

許一枚善愿

憂郁

天空透明。青山青，桃花紅

李花、梨花和櫻花白。比鳳凰山頂上的

殘雪還白

比母親墳頭上掛的青還白

只有菜花黃，黃金一樣的黃啊

給我安慰。陽光直直照著北園村里的幾

間破瓦房

沒有炊煙蹲上屋頂。父親

在巖上砍柴

我喊了幾聲，他沒答應

空山

我想在山頂蓋一所學堂

每天早晨準時敲響吊在屋檐下的鐵盆

一個人站在講臺上

對著大山喊，上課、下課、放學

不一會兒，山風就將喊聲送回我的口中

晚上，我要點亮教室的燈

因為害怕，逝去的村民

會從墳堆里爬出來

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其中一個膽子大的

同學問我

“陳老師，這個字念什么”

晚上睡覺，我絕不關燈。

1996年，送信的人走了

霜降過后，天就涼了

無法停止的陰雨下了又下

淋濕的枯草，像山里的窮人

沒有痛覺

只有柿子高懸枝頭，紅彤彤的

忍受一場一場的霜

我望著飄浮的白霧，沉默不語

父親溫好苞谷燒，喊我共飲

鎮上送信的人走了，沒捎來她的信

（陳潤生，生于貴州道真。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中國詩歌》《詩潮》《青年作家》等刊物。）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