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記

李家山，秋日

要從頭再來一次

就應該讓死去的人活過來

在大場上碾麥，揚場

讓麥粒回到土里，回到撒種人手里

讓雨水回到天上，月亮回到水中

讓鋼筋混凝土的樓房倒塌

伐了蘋果樹，讓五谷飄香，自由交合

讓蝴蝶卸下驚艷，潛入毛毛蟲體內

讓羊肉奔跑出鍋，從墻上剝下毛皮

重新披上——這么想著

一個倉廩豐實，牛羊成群的秋天

落在了紙上

菜園

剛才，菜園子里一定發生了不愉快的事

西紅柿漲紅了臉，茄子氣得發紫

韭菜寧可斷頭也不學小麥抽穗

大蒜的心碎成了幾瓣

南瓜挨西瓜坐著，就是不認冬瓜做兄弟

黃瓜聽罷焉了，自語道：

“本是同門中人，何必呢？”

辣子放出狠話，等油熟了再說

只有野生的馬奶頭

讓一只嗷嗷待哺的羊羔激動不已

老衣

暮色里，母親關緊門窗

小心翼翼地從柜子里取出一個包裹：

上衣，褲子，被子，褥子

襪子……還有一雙繡花鞋

是父母親的老衣！

“天氣好的時候，我就拿出去曬曬

吹吹風，沾點兒陽氣，還不起蟲子

以后我和你爸睡在土里，穿著也暖和”

母親絮絮叨叨說著。這個

已經古稀之年的老人，給幾個兒女

不知縫制了多少衣服，而她和父親

卻一直穿著綴滿補丁的舊衣裳

直到老了之后，才肯讓姐姐給他們

縫制一套去另一個世界的行裝

我看見，塵埃在老衣上行走如初

母親嘴角翕動，一遍遍輕彈，撫摸

似乎最不放心的是紐扣，反復揉捏

生怕它們吞下堅硬的核

夜色愈來愈深。母親收拾好老衣

像一個懷揣巨大秘密的人——

我趕緊打開電燈，逼退夜色

把她從黑暗中拉了出來

我希望這強大的光能和我一起

抵擋一些忽然而至的風

能夠將那突兀的命運，擋在門外

風是搖不醒他了

夜里，地里的莊稼長了一茬

莊稼長個兒的時候，一莊子人睡熟了

第二天天不亮，風就挨家逐戶去敲門

搖醒了椿樹岔的椿樹，路邊上的莓子

搖醒了圏里的羊和羊鞭，架上的雞

還有墻頭上的閃擔花……

風知道很多道理

搖醒了媳婦子們起來做飯

搖醒了兒子們下地

才把一個個老人搖醒了喝茶

到了椿樹岔，風使勁兒搖一個叫李金錄

的老人

卻怎么也搖不醒了，陽光出來喊它走

它急得團團轉，就是舍不得離開

場邊上的老婆子

場邊上的老婆子

從清水灣嫁到李家山

早年喪夫，膝下無子，陳姓

若是老太太還活著

還坐在場邊上

鋸齒草會割破花肚兜，取走糖果

冰草會刺破血管，種下毒

孤獨的花朵開滿后背

這時候，我應該下車

給她煙卷，準備回答她的問題

“城里雞蛋漲價了嗎？”

幾只閑鳥

人多事忙，春播秋收

喜鵲要報喜，布谷要報農時

燕子要生兒育女

幾只麻雀，吵得人心煩

我令它們收了翅膀，剃了頭

關進山神廟靜心修行

籃子里的哭聲灑了一路

那時候，母親要走很長的路

參加生產隊的集體勞動

她把我提在籃子里，哭聲灑了一路

睡意全無，月亮在眼前晃蕩

像一個人翻著白眼

我看見它伸著長長的手

搓洗著母親踉蹌的身影

和母親說起這些的時候，月亮在上

像四十年前的往事，遙不可及

翻了一下身

母親說：你又睡到月光里去了

我一驚，趕緊鉆進母親的被窩

月亮，像用一小朵云捂著嘴巴

詭異地笑

黑狗

老張病故后

黑狗沮喪地站在月牙嘴

舉目遠望

它的左邊炊煙繚繞

右邊是幾座墳墓

它無法像人一樣，借酒澆愁

看醉醺醺的落日遁入西山

（陳寶全，甘肅省靜寧縣人，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詩刊》《詩潮》《星星》《飛天》《延河》《青年文學》《詩歌月刊》《中國詩歌》《文學港》等刊物，獲第四屆甘肅黃河文學獎、崆峒文藝獎。著有詩集《看見》。）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