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我父親結過三次婚。
我三歲的時候,母親就故去了。我的第一個繼母娘家姓張。她們家原來在張家莊住,是個鄉下財主。后來在城里蓋了房子,才搬進城來。房子是全新的,新磚、新瓦,油漆的顏色也很新。沒有什么花木,卻有一片很大的桑園。
繼母身體不好。她婚前咳嗽得很厲害,和我父親拜堂時是服用了一種進口的杏仁露壓住的。
她是長女,但是我的外公顯然并不鐘愛她。她的陪嫁妝奩不豐。她有時準備出門作客,才戴一點首飾。比較好的首飾是一副翡翠耳環。有一次,她要帶我們到外公家拜年,她打扮了一下,換了一件灰鼠皮襖。我覺得她一定會冷。這樣的天氣,穿一件灰鼠皮襖怎么行呢?然而她只有一件皮襖。我忽然對我的繼母產生一種說不出來的感情。我可憐她,也愛她。
后娘不好當。我的繼母進門就遇到一個局面,“前房”(我的生母)留下三個孩子:我姐姐、我,還有一個妹妹。這對于“后娘”當然會是沉重的負擔。上有婆婆,中有大姑子、小姑子,還有一些親戚鄰居,她們都拿眼睛看著,拿耳朵聽著。
也許我和娘(我們都叫繼母為“娘”)有緣,娘很喜歡我。
她每次帶我們回娘家,都是吃了晚飯才回來。張家總是叫兩輛黃包車,姐姐和妹妹坐一輛,娘摟著我坐一輛。張家有個規矩(這規矩是很多人家都有的),姑娘回自己婆家,要給孩子手里拿兩根點著了的安息香。我于是拿著兩根安息香,偎在娘懷里。黃包車慢慢地走著。兩旁人家、店鋪的影子向后移動著,我有點迷糊。聞著安息香的香味,我覺得很幸福。
小學一年級時的冬天,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大便急了,憋不住,拉在褲子里了。我兜著一褲兜屎,一扭一扭地回了家。我的繼母一聞,二話沒說,趕緊燒水,給我洗了屁股。她把我擦干凈了,讓我圍著棉被坐著。接著就給我洗襯褲刷棉褲。她不但沒有說我一句,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我妹妹長了頭虱,娘煎草藥給她洗頭,用篦子給她篦頭發。張氏娘認識字,念過《女兒經》,里面有這樣的句子:“張家長,李家短,別人的事情我不管。”她就是按照這一類道德規范做人的。
她死于肺病。
我的第二個繼母姓任。任家是邵伯的大地主,莊園有幾座大門,莊園外有壕溝吊橋。
我父親是到邵伯結的婚。那年我已經十七歲,讀高二了。父親寫信給我和姐姐,叫我們去參加他的婚禮。任家派一個長工推了一輛獨輪車到邵伯碼頭來接我們。我和姐姐一人坐一邊。我第一次坐這種獨輪車,覺得很有趣。
我已經很大了,任氏娘對我們很客氣,稱呼我是“大少爺”。我十九歲離開家鄉到昆明讀大學。1986年回鄉,娘才改口叫我“曾祺”——我這時已經六十六歲,也不是什么“少爺”了。我對任氏娘很尊敬。因為她伴隨我的父親度過了漫長而艱苦的滄桑歲月。
(摘自《作家》 圖/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