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拉：熾熱與荒涼

昆拉　格布

01對帕敢礦區的工人來說，最直接的威脅來自洪水及山體滑坡。

時間回到2017年3月11日，第九屆仰光攝影節最后一晚，按照慣例，這一晚被稱為“照片之夜”，主辦方會在位于仰光西北部街區的法國緬甸研究中心展示當屆所有參賽入圍的緬甸攝影師作品。作品多以紀實攝影為主，攝影師們將照片和文字編排成一個短視頻，加上音樂，在法國緬甸研究中心的花園里放映。

那個晚上多少有點特別，因為緬甸國務資政昂山素季出席了頒獎典禮。放映結束之后，她將仰光攝影節專業組一等獎授予了一位來自克欽邦的年輕人，以嘉獎他在克欽邦邊境地區拍攝的《被遺忘的戰爭》。2015年，這位年輕人也曾因為拍攝戰爭題材《戰爭之霧》而獲得仰光攝影節專業組二等獎，當時他才19歲。這位攝影師名叫昆拉（Hkun Lat）。

盡管年紀輕輕，但昆拉在緬甸紀實攝影界已經具備一定知名度。從2015年開始，他的作品常常在世界各地的主題展覽出現。緬北克欽邦是他的出生地，克欽獨立軍與緬甸政府軍之間長達幾十年的軍事沖突帶來的影響，滲透進每個克欽邦人的平凡生活，也滲透進昆拉所有的個人項目中，無論拍攝主題是什么，他幾乎都是在展現戰爭，有時候是側面的，有時候是直擊。在他的照片中，戰爭不只是現在時，有時候也是將來時——看看生活在炮火和難民營中的孩子;戰爭也不只是危機四伏的戰場，透過槍林彈雨，還有戰爭的本質——赤貧的生活、遺失的尊嚴、誘人的權力，都迫使人們更瘋狂地爭奪土地以及其所涵蓋的自然資源。土地熾熱，叢林荒涼。

克欽邦位于緬甸最北部，夾在中國和印度之間。自克欽邦成立以來，動蕩一直像個幽靈盤踞在克欽山林之間。1994年，在該地區持續了33年的內戰因克欽獨立軍與緬甸國家和平與發展委員會簽署的停火協議而暫得和平。2011年6月9日，克欽獨立軍與緬甸政府軍之間的戰爭再次打響，持續至今。而對于克欽邦礦產資源的采掘也從未因戰爭而徹底終止。一方面是緊鄰的中國市場擁有巨大的玉石、琥珀需求量，另一方面是當地居民并沒有太多選擇，這些自然資源幾乎是他們唯一的生計。每逢戰火燒到礦場，人們便逃下山來，或者藏進叢林里。而一旦戰火稍退，他們就會重新變成被蜜糖吸引的螞蟻，涌向埋藏寶石的高山或叢林。他們每日所掙得的可能剛好足夠糊口，在琥珀行業生產鏈的最底端，那些要在礦井最深處待上一整天的工人，每日收入不會超過10美金（約67元人民幣）。

02德乃地區的原始森林里，琥珀礦工的住所是臨時搭建的帳篷。

03這些背井離鄉的礦工的每日所得只能足夠糊口。

這些礦山或礦井一直是克欽獨立軍與緬甸政府軍相爭的要點。前者需要通過征收礦稅來積攢軍費;后者則宣稱要以保護環境的名義占領和關閉礦區，而本質上更像是在奪取礦稅所有權，一方面從中獲利，另一方面抑制對手的經濟來源。有時候，很難說清雙方是為什么而戰，為了民族平等，還是為了爭奪資源，或者兩者都有。

從2015年開始，昆拉數次帶著相機進入克欽邦的玉石礦場和琥珀礦場，兩個支撐當地人收入來源的主要行業。前者主要分布在帕敢地區，后者則分布在德乃地區，目前尚處于交戰狀態。進入這兩個地區都需要經過緬方軍隊的檢查，或者克欽獨立軍的檢查，這注定了昆拉的拍攝是“一個人的冒險”。兩個地區雖相距不遠，但有著天壤之別的地景：帕敢地區已經有兩百多年的開采歷史，經過大量開采之后，大量山體已經被鏟平，寸草不生。每逢熱季和雨季，為了躲避高溫，礦工們通常白天休息、夜晚上工，在大型機械處理之后的廢渣堆上尋找漏網之“玉”。對他們最直接的威脅來自洪水及山體滑坡，其次才是地雷或戰火;后者的礦井多在濕熱的亞熱帶原始叢林中，掩藏在地下30米至100米處，這些礦井常常面臨隧道坍塌或滲水的風險。

在昆拉的鏡頭中，人們深陷礦區，命運顯得粗糲而荒蕪。同時，他也將鏡頭對準了礦區之外的交易市場。在礦區附近的城鎮，聚滿了來自克欽邦當地的中間商。他們從私人礦主手里收來礦石，要么運回小作坊進行加工，要么走私賣給中國商人。在邊境另一邊的中國寶石市場里，擠著來自中國及緬甸各地的寶石商人，盡管商人們口中喊著寶石利潤一年不及一年，但每年依然不斷有新人前來加入這個行業。

請談談你成為攝影師的過程以及你的工作經歷，這期間有哪些對你來說特別重要的經歷？有沒有哪位攝影師對你產生重要的影響？

昆拉：我17歲開始對攝影感興趣。我很好奇如何捕捉現實生活中的信息，并與他人分享。2011年，克欽獨立軍與緬甸軍方的停火協議被打破了，內戰再次打了起來。我在社交媒體上看到新聞報道和照片，那些照片讓我感動，讓我也想去捕捉、記錄那些在戰火中不可磨滅的瞬間。

04每年有無數人從緬甸各地前往帕敢玉石礦場，在被機器篩選過后的亂石中尋找奇跡。

05帕敢的琥珀礦井多在地下30米至100米處，這些礦井常常面臨隧道坍塌或滲水的風險。

06在帕敢礦區尋找玉石的工人。

07由于難耐白天的高溫，許多礦工會選擇在夜晚工作。

2013年，我參加了仰光攝影節的一個紀實攝影工作坊。同年，我拍攝了一組講述罌粟種植園故事的照片。在那次拍攝過程中，我受到邊防警察審訊，有兩名士兵在午夜沖進了我的帳篷，檢查我的相機，并且威脅我。這是我第一次遭遇紀實攝影師可能面臨的潛在危機。2017年，我在孟加拉國拍攝難民危機，我和一位攝影師同事都被當地拘留了。我想各地的掌權者并不真的喜歡向公眾揭露事實。在被釋放之后，我們吸取很多教訓，開始為自己的安全采取一些預防措施。

在紀實攝影領域，我喜歡的攝影師是詹姆斯·納特威（Jarues Nachtway）和塞巴斯蒂奧·薩爾加多（Sbastiao Salgado）。

目前有哪些已經完成或正在進行的拍攝項目？

昆拉：目前我在拍攝世界自然基金會（WWF）的視覺項目，也為一些非政府組織或新聞機構工作。大部分時候，我把精力放在克欽邦，拍攝我自己的個人項目。我目前主要拍攝的題材是克欽邦的武裝沖突、難民、自然資源以及鴉片問題。

你的拍攝主題大多都圍繞克欽邦，為什么？拍攝克欽邦與拍攝其他地區會有不同的感受和經驗嗎？

昆拉：克欽邦是我的家鄉，在地理上處于中國和印度之間，盡管這里有豐富的自然資源，但當地人幾乎不能因之受益，教育和衛生水平也非常低。人們渴望平等的權力，在克欽獨立軍和緬甸軍隊之間仍然存在著武裝沖突。我拍攝這些照片的主要目的之一是表現少數民族群體日常生活中的困境和挑戰。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拍攝緬甸所有軍事沖突地區。我希望能向世界展現現實中正在發生的事。

從什么時候開始拍攝德乃的琥珀礦場？之前曾到過那里嗎？拍攝前需要做哪些準備？

昆拉：2015年，我開始拍攝關于“琥珀礦場”的個人項目。2016年，我接受自然資源治理研究所（NRGI）的拍攝資助，再次回到琥珀礦場。雖然之前我有很多想法，但是由于預算問題我不能全部實現它們。

最必要的準備工作是與當地聯系人保持溝通，以確定拍攝過程中那里是否安全。克欽獨立軍和緬甸政府軍在那個區域長期對峙，常常有琥珀礦場因為武裝沖突而不得不關閉。有人告訴我記者不能公開進入那個區域。有時候當局會暫時沒收一些攝影師的相機，或者警告他們不要使用這些照片，這讓我感覺這個地方還不安全。我在那里還看見許多關于地雷的警告牌。如果你不夠小心，你可能會踩上地雷。

你是怎樣抵達這些琥珀礦場的？怎樣選擇拍攝場景和拍攝對象？

昆拉：從密支那到德乃大約需要8小時。一般我會先在德乃住一晚，第二天再坐兩個小時摩托車抵達琥珀礦場。首先要經過緬甸政府軍的檢查站，然后要經過克欽獨立軍的檢查站，才能抵達琥珀礦場。

所以“黑琥珀”項目是偷偷拍攝的，緬甸政府軍下令禁止人們買賣、運輸或攜帶食物，比如大米或食用油，也禁止汽油買賣。琥珀是一種流行的飾品，但人們很少知道它們是怎么來的。我拍攝琥珀礦場的主要原因是它風險很高，同時也破壞自然環境，而且也不曾為當地人帶來利益。我希望能用我的照片來表達抗議。

拍攝這個項目花費了多長時間？

昆拉：我只去過兩次。每一次在那里停留大約一個星期。但我只拍了少量的照片。

拍攝過程中有什么特別打動你的地方？遇到過怎樣的挑戰？

昆拉：當我抵達德乃的琥珀礦場時，看見數百名工人正在努力清理大片的原始森林，他們在那里人工挖鑿了許多礦井隧道，通常都在地下30米至100米，需要用木材來制作支撐礦井隧道的木梁和木板。靠一根塑料管將氧氣輸送到隧道中，工人們冒著生命危險徒手挖掘可能存在的琥珀。同時，當地環境也遭到了很大程度上的破壞，這讓我非常難過。一些已經滲水的洞穴被遺棄了，但并沒有被填埋，這對當地的野生動物來說也是潛在的危險。工人們砍伐了許多樹木，用于琥珀開采。見證這一切讓我感到絕望，但所有當權者都不希望有人談論或披露那里正在發生的事。

08琥珀市場上，商人正在檢驗琥珀礦石的透明度。

09自2011年開戰以來，德乃地區一直是克欽獨立軍與緬甸國防軍的主要戰場之一。

10礦場里工作辛勞，生活乏味，而海洛因價格低廉易得，許多礦工因此沾染毒癮。

為何給項目取名“黑琥珀”？你之前也曾拍攝帕敢的玉石礦場，這兩個礦區有著怎樣的共同點，以及差異？

昆拉：我得說這是一個草擬的標題，因為我還沒有完成整個拍攝。但我暫用這個標題，是因為琥珀的美麗和珍貴，尤其是那些含有生物遺骸的化石，使之成為無價之寶。比如，近年有報道稱古生物學家在德乃出產的琥珀中發現一種獨特的包括骨頭、皮膚、羽毛的恐龍尾巴，和一只至少有7900萬年歷史的完整幼鳥，以及保存完好的至少有1億年歷史的花。

但這些驚人的發現很大程度上與挖掘琥珀的工人沒什么關系。他們能做的只是確保自己的日常收入及生計，而且還常常面臨著發生礦難的風險以及在該地區持續的軍事沖突。在德乃地區的武裝沖突中，有許多平民被殺害或者成為難民，這樣的結果，是琥珀為當地人帶來的影響之一。所以我稱之為“黑琥珀”。

你所拍攝的礦區目前是怎樣的狀態？你會再回這些地方繼續拍攝嗎？

昆拉：現在緬甸軍方控制了這些礦區。當地村民已經離開了該地區，過去在那里勞作的許多農民或礦工都失去了重要的收入來源，變成了失業者。但依舊有些緬甸人與商業投資者合作，在該地區進行非法采礦。目前，我還在想辦法試圖進入該區域。

你對接下來在克欽邦的項目有哪些計劃？

昆拉：很多地方我還沒去過。克欽邦第一特區有許多礦產開采，我計劃去那里，探索并發現那里正在發生的事情。拍攝完成后，我將出版一本關于克欽邦的攝影書。我想拍攝更多有利于改善人們生活狀況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