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云
摘要:宋傳恩是徐州文學高地沛縣作家群中的先行者和典型代表,其小說可分為喻世的民間故事和警世的官場現形記兩大類。以《傷心之旅》《鬼打墻)等為代表的來自民間的故事,通過書寫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帶給讀者民間的智慧與啟迪。以《招商》《我心永恒》《選村長》等為代表的官場現形記是宋傳恩主動承擔知識分子警世、醒世作用的載體。宋傳恩自覺傳承沛縣文學觀念,注重小說的思想深度和故事性,其故事原型大多來自故鄉,表現的卻是對國家、社會、城市、鄉村等的深沉思考。雖然也有一些不足,但宋傳恩的小說既是沛縣文學的代表,也是淮海文學以及江蘇文學的重要收獲。
關鍵詞:宋傳恩 小說 沛風
淮海文學高地是徐州,徐州文學高地是沛縣。兩千多年前,劉邦一首《大風歌》或就了沛地的千古名勝歌風臺,也激發了沛人的詩心與靈性。改革開放以來,沛縣人民生活水平大幅提高,沛縣人的文學情思隨之飛揚,截至2018年,沛縣已有各級作家協會會員三百余人,其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十人,江蘇作家協會會員三十余人,形成了以本土文學期刊《歌風臺》為核心的作家群。
宋傳恩(1954-)男,既是沛縣作家群中的先行者,也是典型代表。他既是改革開放后沛縣人在純文學期刊小說的第一人,也是出版個人小說集的第一人。后來由于生活所迫,宋傳恩一度放棄寫作,但文學之情一直縈在心頭,讀魯迅,品卡爾維諾,玩味《百年孤獨》,默默體會著小說創作的技巧和核心。2008年,沛縣成立文學創作團,他被推選為團刊《歌風臺》的執行主編,文學激情再次被點燃,作品以每年十多萬字的數量迅速增長,并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小說特色。總體來說,宋傳恩近十年的小說可分為喻世的民間故事和警世的官場現形記兩大類。
一、喻世的民間故事
宋傳恩是地地道道的草根作家,中學沒讀完就務農,后來在沛縣供銷總社做了十余年臨時工,長期在底層掙扎的經歷使他深知普通百姓的喜怒哀樂,當再次拿起筆時,寫普通百姓,并寫給普通百姓,成了宋傳恩的自覺追求。
《傷心之旅》是一個來自民間的網戀故事。小公務員鄭新與高中女生寒星恰巧乘同一列火車赴杭州私會網友,分別被騙后,又同車返回,鄭新被寒星的母親誤解,先遭毒打,再丟升遷機會,繼而不能上班,最后身敗名裂,夫妻離異,被迫只身奔赴另一城市謀生,而寒星則離家出走,不知所終。
“藝術家和詩人的長處就在能夠把事物擺在某種‘距離以外去看”,優秀的文學作品不是直錄式的新聞報道,宋傳恩深諳其道《傷心之旅》發表于2010年,當時新聞媒體上關于網友行騙的報道很多,宋傳恩發現這是一個時代話題,但他沒有簡單地陳述事實,也沒有為鄭新和寒星的遭遇痛心疾首,更沒有擺出誨人不倦的面目給讀者以忠告,而是著重呈現主人公們網戀的原因。鄭新是個科長,但他沒權沒勢,職務很可能被下屬反超,常常擔心、惶恐、焦慮,想送禮打通關節,妻子卻抓住錢不放,想去旅游,妻子卻要加班,無論在單位,還是在家中,他都像個受氣包,活得很窩囊。他想找點刺激,于是選擇了貌似安全又浪漫的網戀。寒星是獨生子女,母親是飯店老板,父親是中學教師,兩人都忙于工作,寒星與父母沒有任何情感的溝通,網戀成了她獲得自我認同和情感慰藉的主要方式。鄭新與寒星,一個是公務員,一個是富家女,都是民間的“人上人”,但宋傳恩輕輕掀開了他們光鮮的外表,讓讀者看到了他們荒原般的內心,而橫行于我們時代的金錢與權力的拜物教則是這荒原的締造者,它們異化著母女之情、夫妻之義、朋友之禮。宋傳恩深受現代派文學的影響,作品雖然取材于現實,但更傾向于揭示人與時代的精神困境《傷心之旅》啟示讀者,我們的時代之心已被金錢與權力傷害,只有驅除金錢與權力拜物教,我們的心才會重見光明。
如果說《傷心之旅》講的是我們時代的民間故事,那么《鬼打墻》講的則是頗有些歷史的民間故事。主人公張廣勝是個亦邪亦正的民間奇人。他是“道地的賭博鬼”,是殺人劫財的強盜,還是勾引有婦之夫的猥瑣男。他立場不穩,國民黨來了,他當保長;共產黨來了,他當村長;國民黨回來了,他又當保長;共產黨回來了,他又當村長。但與此同時,他力大無窮,能把石磙翻動得像風車;身體強壯,致人死亡的柿子配酒對他全無作用;勇敢無畏,能從十八盤熱鏊子上走過;重情重義,他覺得國民黨的區長王學增為人不壞,就以鬼打墻的謊言騙過共產黨的干部,放王學增一條生路;也覺得共產黨鄉長姚根生對老百姓很好,以同樣的謊言救下姚根生。
陳思和說民間文化“構成了獨特的藏污納垢的形態”,“民間的傳統意味著人類原始的生命力緊緊擁抱生活本身的過程,由此進發除對生活的愛和憎,對人生欲望的追求,這是任何道德說教都無法規范……無法涵蓋的自由自在”《鬼打墻》中的民間有兩個層面,一個以無知、可憐又可悲的村民為代表,他們沒有是非,明知張廣勝殺人劫財,但一看他趟過十八盤熱鏊子,非議立馬變成了崇敬;他們崇拜權力,賤視生命,看到鄉長給張廣勝燒紙,“都很感動”,得知鄉長還給張家送來四百斤小米時,就說張廣勝“死了也值了”;他們無知而殘忍,看殺人時,只要有一個沒死的,“人群中一陣喊叫,沒死!沒死!”還要“挖點人腦子”,“給俺兒治瘋病!”……對于這個民間,宋傳恩繼承魯迅式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既有揭露與批判,也有同情與悲憫。另一個層面以張廣勝為代表,他是村民的一員,但又超越村民之上,他像村民們一樣追求食、性、賭的欲望滿足,為活命而撒謊、殺人,但為了義,他能從容赴死,他有自己的原則,自己的愛憎,他的身上既充滿著原始的生命活力,又閃耀著善的光輝。對于他,宋傳恩是欣賞的、欽佩的,認為他的生命力、他的精神才是民間生生不息的根源,于是為他安排了一個光明的結局,讓王學增的后人自香港歸來,給他修了墓。通過《鬼打墻》,宋傳恩不僅使讀者認識到既藏污納垢,又樸實善良;既冷漠無情,又熱情似火;既靜如死水,又波濤洶涌的民間文化的復雜形態,也彰顯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民間信仰。
除《傷心之旅》《鬼打墻》外,《鄭家雞湯館》《鳥柏覓蹤》以及《村頭那一家》講述的都是民間的故事,書寫的都是普通人家的喜怒哀樂,但透過一個個普通的故事,每一篇又都帶給讀者一些來自民間的智慧與啟迪,或揭示“真作假時假亦真,無為有處有還無”,“心中有則有,心中無便無”的哲理,或使人明白“人間是非紛紛擾擾……莫理論,理不出個青紅皂白”,勸人該放手時就放手。
二、醒世的官場現形記
薩義德說:“真正的知識分子……叱責腐敗、保衛弱者、反抗不完美的或壓迫的權威,這才是他們的本色。”作為南北交匯、兵家必爭之地的精英,同情弱者、敢作敢當、剛正不阿、不畏強權向來是徐州知識分子的本色,不管是古代的劉義慶、白居易、蘇軾、閻爾梅,還是現代的馬可、李可染,抑或當代的趙本夫、周梅森,不管是土生土長,還是流寓客居于徐州的藝術家大都配得上知識分子的稱號。宋傳恩即是徐州知識分子中的一員,一篇篇官場現形記便是他發揮知識分子警世、醒世功能的載體。
《招商》寫銀州市發改委主任黃山清一行五人在香湖州招商期間集體嫖娼,卻發現隨行翻譯、發改委第三副主任譚云閣沒嫖,其他四人尤其是黃山清格外恐慌,秘書高君買通賓館、妓女和警察,陷害譚云閣,使他有口難辯,只得承認嫖娼,進而成了招商失敗的罪魁禍首,其他人都夫妻恩愛,或官運亨通,只有他妻離子散,丟官離職。
《我心永恒》寫安監局黨委書記鄭嘯林一行六人突擊檢查隱瞞重大世故的小煤窯,在聽取鄉鎮領導匯報時,剛參加工作的周鋼發現材料袋中裝了五千元錢,回單位后,他把錢交給了局長黃山清,正想扳倒鄭嘯林的黃山清將周鋼帶到市紀委,得知消息的鄭嘯林聯合小煤窯所在縣的領導,眾口一詞,說所謂受賄是周鋼在黃山清授意下的誣陷,等待周鋼的是女朋友的離去和誣陷罪的法律制裁。
《招商》與《我心永恒》表現了縣處級官場的三大怪現狀。第一怪,德才兼備被排擠。眾所周知,黨和國家選人用人的標準之一是德才兼備,但《招商》中的譚云閣與《我心永恒》中的周鋼都品德高尚、才華橫溢,卻不光不能被重用,反而身敗名裂,不僅被排斥在干部隊伍之外,而且還要接受法律的制裁。第二怪,衣冠禽獸受重用《招商》中的黃山清帶頭嫖娼,卻是副市長人選,吃喝嫖賭、陰險卑鄙的黃君卻榮升縣委副書記;《我心永恒》中的安監局長鄭嘯林貪污受賄,局長黃山清心狠手辣,而他們卻穩坐書記、局長之位。第三怪,“機關算盡”是重心。我們黨的領導干部是人民的公仆,其工作的重心應是全心全意為人民謀福祉,發改委主任考慮的理應是如何招商引資,但《招商》中的主任卻醉心于如何除掉異己,又如何遠離陰險的部下,安監局的書記、局長們理應考慮的是如何有效地遏止安全事故的發生,保護人民的生命與財產安全,但《我心永恒》中的書記、局長們心心念念的是如何保全自己、扳倒對手。
宋傳恩認為優秀的作家要直面生活,要有對社會的清醒認識和獨立判斷。他沒有當官,但經常接觸縣處級官僚,獨特的身份給了他審視基層官場的便利,也給了他明確的平民知識分子的立場。在《招商》與《我心永恒》中,宋傳恩都承擔起了作家的社會責任,使讀者認識到當前基層政府機關沒有落實中央選人用人標準,任人唯親,導致人浮于事、結黨營私、打擊異己、英才蒙辱的嚴重問題,他的立場是鮮明的,既為基層官場的亂象而擔憂與憤慨,也為被排斥的英才扼腕號惋惜。
除縣處級的官場現形記外,宋傳恩還帶領讀者深度觀察農村的官場怪現狀《選村長》中的劉桂林想借選舉扳倒現任村長張東洋,因為后者私分集體收入,占有村里的女人,尤其是絲毫不顧表兄弟情面,競調戲劉桂林的兒媳。他動員村里的男人競選,但他們害怕張東洋的淫威,只有刑滿釋放的劉東城敢于參選。劉桂林給鎮長送了紅包,得以揭發張東洋賄選的事實。張東洋下臺了,但令劉桂林錯愕的是,劉東城比張東洋還要霸道,不光利用公款吃喝,甚至揚言“誰有意見,叫他把吃的給我吐出來”。
我國農村實行普選制,村干部由村民直接選舉產生,選出的本應是德高望重之人,但隨著青壯年的流失,村里能勝任干部的人很少,只能瘸子里挑將軍,于是無德無才之徒競成了干部,又由于缺少監督和制衡,無德無才的村干部們便可為所欲為,成為村霸。近幾年,村干部貪污涉黑、欺男霸女,甚至鬧出人命的事件屢見不鮮。對此,蔣子龍的長篇小說《農民帝國》早已做了非常全面、細致的反映《選村長》另辟蹊徑,以德高望重的老農民劉桂林取代村干部,將之作為敘事的聚焦點,不僅寫出了普通農民對“惡”干部的憎惡與對“好”干部的渴望,更重要的是寫出了合情合理的渴望實現不了的悲劇,張東洋是惡霸村長,但他侵占集體財產時尚且有所遮掩,劉東城則明目張膽、毫無顧忌,對于劉桂林和村民們來說,這真是“黃鼠狼下崽,一窩不如一窩”,更可悲的是,劉東城還是劉桂林費盡心機扶上臺的“好”干部。亨利·詹姆斯說:“不必過多地考慮樂觀主義和悲觀主義,試圖抓住生活的本質吧。”《選村長》的目的不是悲觀地展現農村干部的丑惡以及村長選舉的暗箱操作,而是要揭示這些現象背后農村的衰落、凋敝、式微,以及農村治理體系存在的問題,使讀者意識到農村到了不得不改革的時候了。
“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氣候,它的變化決定這種那種藝術的出現”,作為劉邦的故鄉和蘇魯交界處,沛縣深受漢劉邦和儒家文化的影響,形成了愛家國、重情義、講實際、崇偉力、熱情豪爽、敢作敢當的精神氣候,這造就了沛縣的文學與藝術,無論是沛筑還是沛縣武術,都帶有簡潔實用、質樸無華、粗獷豪放、大氣磅礴的特征。影響所及,沛縣作家大多視文學為改良社會、啟迪人生的工具,多有情有感而發,無無病呻吟、故弄玄虛之作,表現出直面社會、干預現實的勇氣和膽識,結構多大開大合、簡明清晰,語言多追求本色、簡潔、準確與形象。
作為《歌風臺》的執行主編,宋傳恩對沛縣文學觀念的繼承與傳承是自覺的。他認為小說的作用是讓“作者把自己對生活的感悟或至深的生活體驗表達出來”,“思想的深度決定作品的高度”;他也主張“小說應該好看些”,但持這種主張的原因是如果小說不好看,“讀者讀不下去,作者的意圖就無法達到”;他熱愛家鄉,但并不認為作家必須局限于家鄉,而要在家鄉的故事中探討整個國家、整個時代,乃至全人類的共同話題。宋傳恩的小說是其文學觀的體現,不論是民間故事,還是官場現形記,他的小說都有頭有尾、生動有趣,故事性很強,但透過故事,讀者總能感受到宋傳恩對國家、社會、城市、鄉村、文化、哲學等深沉思考。他小說往往采用單線或雙線結構,一篇小說大多圍繞一兩個核心人物或事件展開,讀來不枝不蔓,很有條理。他小說的語言大多是明白曉暢的普通話,喜用常用字,初中文化水平的讀者讀來皆可一氣呵成,但他也經常不自覺地使用一些沛縣方言詞,比如“您現在充好人,關心我了,早干啥來?”(《傷心之旅》]其中的“來”相當于“了呢”。宋傳恩小說中方言詞的數量很少,不影響閱讀,卻使宋傳恩的小說帶上了“沛風”特色。
雖然宋傳恩在《歌風臺》歌出的“沛風”曲調悠揚,但毋庸諱言,這些“沛風”還存在一些可以改進的問題,首先,宋傳恩創作的都是中短篇小說,反映生活的深度與廣度受到一定限制;第二,宋傳恩大致形成了自己的題材特色,但這也限制了他的創作;第三,宋傳恩雖然愛文學,但更看中生活,缺乏為文學獻身的精神,這一方面使他的創作不夠嚴謹,有些作品校稿不嚴,時有錯字或別字出現,另一方面使他在批判現實時有所顧慮,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小說的思想力量。但瑕不掩瑜,宋傳恩的小說不僅是沛縣小說的代表,也是近年來淮海地區以及江蘇省小說的重要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