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芬
摘要:作為19世紀美國最偉大的作家之一,霍桑作品中體現的人性觀引人注目。霍桑在濃厚的清教思想氛圍中成長,—直未擺脫清教思想的影響。同時19世紀隨著科學的發展人類自信心高漲,不斷試探欲望的極限,經濟發展與道德發生沖突。《胎記》體現了霍桑對人性的悲觀態度,他認為人性之惡普遍存在,但又試圖通過愛喚起對人性的自信、找回失落的宗教信1中。本文將從時代背景和文本出發,探討霍桑對人性的看法。
關鍵詞:霍桑 《胎記》 人性觀
霍桑的人性觀涉及基督教中的罪惡思想。罪和惡從何而來?人是惡是善?霍桑生活的時代以及作品中體現的罪惡觀,是解讀霍桑人性觀的兩條重要線索。
一、時代的困惑:信仰危機
19世紀美國工業化加速了經濟的發展,自然科學的發展挑戰了基督教中有關人神關系的觀念:由以神為中心轉向以人為中心。工業文明沖擊了傳統的價值觀,導致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系發生扭曲。由此,人的自信心大增,征服自然的欲望愈烈。
人相信自己能主宰命運:人不必再仰視上帝確認“選民”身份,可以建立屬于自己的“伊甸園”。超驗主義家愛默生、梭羅等人都十分相信個人力量,倡導自力更生,霍桑和愛默生、梭羅等人交往甚密,然而霍桑并不認可他們的觀點。在霍桑看來,每個人都是潛在的罪人,最終要回歸信仰、敬畏上帝。超驗主義代表了那個時代美國人自滿的心態:一切皆可為,皆可征服,但也失去對上帝的敬仰敬畏之心,這恰恰加深了霍桑的憂慮,沒有神的約束,人類會走向何處?相比超驗主義家一味頌揚和贊美人性、對未來充滿自信,霍桑則顯得悲觀,他深受清教的原罪思想和內在墮落思想影響,認為人心是萬惡之源,人極易被誘惑,滑向罪惡深淵。
而工業文明就是點燃人性之惡的火引子,霍桑短篇小說《新亞當和夏娃》表現了人面對工業文明的無措:新事物涌現,欲壑難填,傳統價值觀無立足之處。世界末日后,對先人一無所知的新亞當和新夏娃被“拋人”一座現代城市,“這位新夏娃以一種懷疑和不信任的感覺四下環視,正如一位城里的貴婦人,不知多少代公民的后裔,忽然被送到伊甸園時可能會有的那種體驗。她向地面觀看的目光終于發現了一棵小草,它在人行道里石頭縫里剛剛要發芽;她急切地抓住它,意識到這株小草在她心中喚起了某種反應。大自然發現沒有什么別的東西可以送給她”,現代與自然對立,高樓林立的同時自然被推向城市邊緣,新夏娃對這新舊時代更迭的過程一無所知,卻本能地感受到城市對自然壓抑,感受到自然的生命力,渴望自然的回歸。這正體現了霍桑的清教思想,人應回歸自然、在上帝的注視下走向救贖之路。《新亞當和夏娃》中也不乏霍桑對人類盲目自信的揶揄之詞:“憑著新生命的勁頭,好像沒有那種不能登天的事!但是他們卻已經得到了一個慘痛的教訓,而當他們承認有必要繼續走地球上已經踏平的路徑時,這個教訓會更加慘痛,把他們貶低到已絕跡的人類的水平。”道德敗壞是人類自大帶來的惡果,霍桑告誡人類毫無敬畏心地征服自然必然會遭受懲罰。
幾千年來被宗教和上帝縛住了手腳的人類終于自我解放,他們滿懷期待,想建造自己的世界,卻輕視了人性的弱點:易受誘惑。像是打開了潘多拉之盒,工業文明中的觀念革新放出了無盡的誘惑和欲望,人在追名逐利中拋棄了傳統價值觀,終遭惡果。“對于清教徒來說,科學上的發現、精神世界里的探求對無限、未知的領域提出了挑戰,這是對上帝的褻瀆,因為人一旦獲得了被禁的知識(Forbidden Knowledge),便會喪失了對上帝的單純信仰”。新世界大門的打開意味著拋棄對上帝的信仰,也隨即拋棄了上帝對人類道德行為的種種規約。霍桑深感自己有責任喚醒人的宗教人本意識,重回上帝懷抱。
二、欲望躁動:人性之惡
在超驗主義家鼓勵人發揮能動性積極向上的年代,霍桑卻致力于揭示人性之惡、探索人性的深度。麥爾維爾如此評價霍桑的寫作風格:“加爾文教派(清教徒)‘人性本惡和‘原始罪惡的說法,其由來已久,而影響極大,任何思想深刻的人,有時候總免不了這種‘性惡的想法,盡管各人的思想方式可能并不一致。‘性惡之說自有動人之處,我相信,霍桑黑暗的一面,所以有這么大的力量,其原因也在于此。”霍桑總是用簡單直接的筆觸揭示人性之惡,表現罪惡對人心靈的影響,《好小伙子布朗》《教長的黑面紗》《利己主義,或胸中的蛇》等運用象征手法揭露人心中隱秘的罪惡,體現了霍桑人性本惡、人皆有罪的人性觀。
拉丁教父奧古斯丁對加爾文主義的教義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認為罪惡產生的原因是人的自由意志,他將“惡”分為三類:“物理的惡”“認識的惡”和“倫理的惡”。這三種惡在《胎記》中不僅體現為某種實體性屬性,更體現了人性逐步被欲望侵害的過程。“物理的惡”“認識的惡”“倫理的惡”展示了人性迷失的過程,在《胎記》中具體表現為艾爾默視胎記為缺陷、自信能去除胎記、“謀殺”妻子。
“‘物理的惡是由于自然萬物與上帝相比的不完善性所致,任何自然事物作為被創造物都‘缺乏創造者(上帝)本身所具有的完善性”。喬治亞娜一生下來就有的胎記被自己視之為上帝所賜之物,是被欣賞的客體,“別人常說它嫵媚動人,我也就當真以為是這樣了”,在艾爾默眼里卻是無法容忍的大自然的缺陷,是可被征服的客體,“這是人類的一種致命缺陷,大自然總是要以這種或那種方式給它的創造物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處于自然的狀態的胎記,是大自然的饋贈,但艾爾默這個驕傲自大的科學家卻無法容忍自己對自然事物的無能為力,非得征服它以證明自己,將夫妻感情拋于腦后。這種“物理的惡”折磨著他去征服、去主導喬治亞娜的意志,最終造成“惡”對自然事物胎記及妻子的毀滅。人作惡的動機可以理解為人羨慕上帝的完善性,用尼布爾的話說就是“人想自己成為上帝”。“物理的惡”引發人對上帝的質疑,進而激發人想通過征服客體證明自己能成為上帝的野心。
“‘認識的惡是由人的理性有限性所決定的,人的理性不可能達到上帝那樣的全知,從而難免會在認識過程中‘缺乏真理和確定性”。不完美的人類妄圖取代上帝,結果必然是失敗。而人類被在科學領域獲得的自信蒙蔽了雙眼,自信能取代上帝,追求不該追求的,忽視了人間屬于人類的幸福。霍桑在故事結尾警示了世人無知自大的危害。“假如艾爾默達到了更深刻的智慧境界,他倒也不比這樣拋掉自己的幸福,因為人生幸福本可以將他那同屬凡人機體的塵世生命與神圣超凡的素質相融合。他無法承受人世短暫的事物;他未將目光投向時間陰影的范圍之外,而且因為總是活在永恒之中,他也未能在當前生活中找到完美的未來”。艾爾默用妻子的生命換得片刻戰勝自然的自豪感,但余生都得面對失去摯愛妻子的悲痛。喬治亞娜一直扮演著配合的角色,甚至說出:“就算是你親手遞給我一杯毒藥我也會服下去的。”甘愿奉獻自己的喬治亞娜和一心索取的艾爾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霍桑通過喬治亞娜這一形象希望人能重新審視世界,珍惜眼前的幸福。盧梭曾說:“出自造物主之手的東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手里,就變壞了。”罪和惡都是人類一手造成的,對上帝的敬畏之心永遠都不該拋棄。
“‘倫理的惡則是由于意志選擇了不應該選擇的東西,放棄了不應該放棄的目標,主動地背離崇高永恒者而趨向卑下世俗者”。人一旦將自然視為敵人,扭曲就開始了:人的天真在瘋狂的改造和征服活動中被剝離,人變得實際、面目猙獰,為達到目的將別人視為工具、奴役他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發生了畸形的變化,艾爾默和喬治亞娜的愛情在欲望作祟后扭曲了。艾爾默和喬治亞娜的相愛過程,別具深意。“將手指上的酸液污斑刷洗干凈,然后打動了一個美麗女郎的放心”,艾爾默只有走出實驗室,撣去科學家的氣息,擺脫科學家這一身份才能獲得愛情。這暗示手握冰冷器材的科學家不可能天真,無法獲得愛情。這為后來兩人關系的扭曲埋下了伏筆。當艾爾默處于丈夫這一倫理身份的時候他是愛妻子喬治亞娜的。“他對年輕嬌妻的愛也許可以說是強于他對科學的愛”,他尚未覺得妻子臉上的胎記是“人世缺憾的明顯標記”。而當他做出除胎記這一選擇的時候,兩人的關系扭曲了,家庭倫理混亂了。妻子由愛慕的對象變成了征服自然物的工具,丈夫由可親的愛人變成冷血的科學家。他深信有能力改造自然的不完美,躍躍欲試征服自然,“我深信去掉它是完全可行的”。科技本是人類造福社會的工具,卻悄然化身為喚醒人邪惡思想的幫兇。艾爾默由丈夫身份轉變為科學家身份的那一刻起,人性之惡被喚起,人自認是世界的主宰,卻在不知不覺中被罪惡主宰,被科學利用。放棄了對上帝的敬畏之心,艾爾默嘗到了自大的惡果,最終只得在失去愛人的悲痛中度過余生。
三、重拾信仰,回歸上帝
在崇尚科學、工具理性的氛圍中,原本由神確定的東西轉而由人下定義,人的主體性意識極大提高,人摒棄了清教徒的性惡論,這種改變帶來諸多社會問題。霍桑始終堅信人是不完善的,他在《胎記》中借科學家身份揭示人性之惡、反思西方近代文明,通過批判科技呼喚真善美和上帝的回歸。由此肯定清教思想中人性本惡的觀念,需要回歸上帝才能創造出美好的現世生活。
善與惡是人性的兩極,清教的立論基礎是“性惡論”與“原罪”,而科技發展過程中出現的惡果暴露了人類永不能被填滿的欲望,這使霍桑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人性之惡的本質《胎記》中的科學家艾爾默為滿足一己私欲而戕害了妻子生命,代表不知滿足的人類。
科學技術的發展為人類帶來了無數福祉,但它飛速發展的同時卻又帶走了人的天真,扭曲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科技發展的代價即是人性的扭曲、道德墮落,其背后暗含的是失去上帝的道德規約后,人類欲望的自我放縱。在科學與人性的角斗場里,人性落敗。《胎記》體現了艾爾默人性墮落的過程。在科學技術備受推崇的時代,人成了科學技術的奴隸,以機器的思維方式衡量效益。在征服自然后,又將眼光投向了同類,甚至是曾經自己最愛的人《胎記》中艾爾默和喬治亞娜的夫妻關系發生了扭曲。兩人的愛隋變質,自艾爾默認為胎記成了眼中釘、非要除去這個自然的瑕疵以恢復科學家的權威不可起,他就不愛喬治亞娜了。
工業革命是人類野心勃勃、自信心爆棚的時代。人發掘了自己的潛能和無限可能性,他們摩拳擦掌,誓要將不完美的自然征服。科技將艾爾默扭曲,使喬治亞娜變成了艾爾默的控制對象,妻子是冰冷冷的實驗品,丈夫是冷漠的科學家,最天真的人類原始情感被科學技術摧毀。在艾爾默看來,在科學上取得進展中獲得的滿足感比夫妻之情更重要。這也預示著在科技發達的世界人的情感退場,人類變變得冷漠、殘害同類。
“但是‘倫理的惡卻與人的自由意志有關,它可以恰當地稱為‘罪惡”。從“物理的惡”“認識的惡”到“倫理的惡”,奧古斯丁認為罪惡產生的原因是人的自由意志。人通過自由意志選擇從惡以后無法再選擇從善。從這一點出發,還可以追究更深刻的原因。人為什么選擇從惡?是人類永遠無法被滿足的欲望。那么科技發展過程中產生倫理危機是必然發生的,科技只是工具,人類欲望不滅惡就會一直存在。可如果人類正確用好科技這一工具,懷著對上帝的敬畏之心,克制欲望,珍惜人類真實的情感,或許未來仍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