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陽杰
摘要:沈兼士先生論“祭”釋“殺”猶可商。《漢語大字典》釋“祭”亦欠妥。筆者認為獺祭魚、鷹祭鳥、豺祭獸等之“祭”應釋為“(捕殺后置物四圍)陳祭。特指鷹捕鳥、豺獵獸、獺捕魚等,若陳祭然”。
關鍵詞:獺祭魚 《漢語大字典》 陳祭 月令
《禮記·月令》:“(孟春凍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孟秋)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鷹乃祭鳥,用始行戮”,“(季秋鵬雁來賓,爵人大水為蛤,鞠有黃華,豺乃祭獸戮禽”。這些句子中的“祭”,《漢語大字典》中釋作“殺”。而這個解釋大概是參考了沈兼士先生(1940-1986)的一種解釋的說法。但是,經過筆者對直接文獻的進一步考查和分析,得出的結論卻是不一樣的。考查的結論是:將“祭”解釋為“殺”不是很妥當,應當有新的解釋來更詳細更貼切地闡述這一釋義。
《呂氏春秋》高誘注:“獺獱,水禽也。取鯉魚置水邊,四面陳之,世謂之祭魚。”《埤雅》:“(獺諏魚于水裔,四方陳之,進而弗食,世謂之祭魚。”
參考這上面兩個例子中的描述,也就是說,水獺把先捕上來的魚先擺在岸邊,然后繼續下水來捕魚,最后將這些魚擺滿了四圍八方。遠古的先民看見了這個場景,當然會想到自己部落祭祀祖先的場景,在沒有任何科學知識可以依憑的遠古,人們當然就把這一場景想象成水獺在用捕來的魚作為貢品祭祀自己的祖先。因此先民就把水獺這個現象稱為“祭魚”。
而這整個場景的擬人化其實正是遠古的先民以他們自身所處的社會以及自身習俗作為背景,通過隱喻手法的運用,自然而然地擴大了“祭”之“祭祀”釋義的使用范圍,想象出水獺祭祀它們的祖先的場景,而這個釋義顯然與“殺”這個先前的解釋并沒有多大的緊密聯系。
筆者將“祭魚之類”的用例追溯到事實與文獻中,可以得出以下幾點結論:
第一,以“獺祭魚”為例。水獺的骨骸曾經多次出現在許多先代的墓葬和遺址中,更有甚者是作為陪葬品而與墓主人葬于同一個墓室中。
又劉禹錫《有獺吟》:“有獺得嘉魚,自謂天見憐,先祭不敢食,捧鱗望青云。”《唐書·孝友傳》:“張士巖父病,藥須鯉魚。冬月冰合,有獺銜魚至前,得以供父,父遂愈。”從這里可以看出遠古先民和中古之人都將水獺的行為進行了神化、擬人化,并且將古代社會中美好的孝名也賦予在水獺的名頭上。因此沈兼士先生在自己的文章中下的判斷一“夫以禽獸之冥蚩,安知追遠之意”確實存在著很大的問題,甚至可以說是錯誤的釋義。水獺在遠古先民和中古之人看來絕對不是所謂的“冥蚩之禽獸”。水獺可以被冠上“孝順祖先”的好名聲,怎么就不能被冠上“懷遠追祖”的好名聲和以此而來的想象呢?這一說法在“鷹祭”和“豺祭”中也是同樣的道理。對于這些動物做出的將食物陳列四周的捕食方式,遠古先民和中古之人都是用神化和擬人的視角來看待的。
第二,沈釋祭魚之類:“殆如今貓之捕鼠,先搏而噬殺之,置不即食,必徐徐待其氣絕然后食之也。”但是“祭魚、祭鳥之說”多載于記時令物候的文章里,怎么可以類比于貓捕鼠呢?如《夏小正》“正月,獺獸祭魚”,又“十月,豺祭獸”《禮記·月令》“孟春之月…魚上冰,獺祭魚”,又“孟冬之月…木葉落,獺祭魚,得取魚。”《呂氏春秋》:“孟秋之月……鷹乃祭鳥,始用行戮。”言祭魚之類,這些描述的前面一定跟著時令物候的記錄和描述。文中記錄祭魚之類的文段,其實不為突顯“祭”的本義,而是要借“祭”的時點與時令物候變更的吻合性,在先民巧妙的智慧下用來指示時令的不斷變化。沈兼士先生用貓來比獺鷹,是全然沒有聯系文本出處的草率結論。又《逸周書·大聚解》:“夏三月,川澤不入網罟,以成魚鱉之長。”古有順時令開禁漁以促魚繁衍的規定。王安石《字說》:“正月,十月,獺兩祭魚。”《禮記·王制》:“獺祭魚,然后漁人入澤梁。”獺一年兩祭魚,時點與時令變更相互吻合,先民將此作為開禁漁的時令信號《獸經》:“獺祭以魚,其陳也圓,春漁候也。”獺祭魚在這里作為開春捕魚的信號《淮南子》:“先王之法…獺未祭魚,網罟不得入水。《汲冢周書·時訓解》:“雨水之日,獺祭魚……獺不祭魚,國多盜賊。”獺祭魚更成律令。綜上所述,古人記祭魚之類者,絕對不是為了記錄貓鼠捕殺之景本身,更是想要來表明時令物候的規律。
第三,《呂氏春秋》高誘注:“獺獱,水禽也。取鯉魚置水邊四面陳之,世謂之祭魚……是月鷹鷙殺鳥于大澤之中,四面陳之,世謂之祭鳥。于是時乃始行戮,刑罰順秋氣。……于是月殺獸四圍陳之,世所謂祭獸。戮者,殺也。”沈兼士先生有言:“祭字……即告殺之義……高誘以‘圍陳之說解祭魚祭鳥,實為得之。”有觀點駁之,認為“高誘注并皆以四面陳之釋祭。蓋陳魚陳鳥陳獸于四周,猶祭祀時品物紛陳,故日祭。告殺之義,似未可從”。
筆者認為,古人乃是從“圍陳”角度而非“告殺”角度解釋“祭魚、祭鳥”等。“告殺”之義則不可以作為可信的結論。為什么這樣說呢?這是因為古人祭祀祖宗天地圍陳貢品之景與祭魚祭鳥圍陳之景相似程度確實很高。具體來說,祭魚祭鳥在古代多出現在《月令》《夏小正》等記時令物候的典籍之中。此類經典是官方編纂的,作用是用來指導百姓順時農作。為了有效指導百姓,纂者有必要選擇百姓常見并且切合時令變化的典型物候。但是物候何以常見且切合時令呢?那么典籍的物候必須是采集民間久存之固識。可以說是事農的先民千百年觀時令物候變化總結的經驗。然后才能讓編者集而纂成如《月令》《夏小正》這樣的典籍。故如《月令》物候,乃事農先民觀物候時令之經驗總結。而后人若要正確解釋典中物候,必須從事農先民之角度解讀才更加妥當。因此筆者經過分析可以知道,釋祭魚之類的解釋也需要遵循這樣的規律。
然沈兼士先生解釋祭魚祭鳥,未從此律。其論未明“祭魚之類為事農先民時令物候之經驗”的道理,卻解釋道:“就古代之禮俗考之……禮經所載,雖多為周代以來之制度,然其所述因革損益,則固淵源自有。”因此沈兼士先生從《禮記》等典引句繁多,但多舉先秦君王貴族之祀法釋“祭”。
但循上文中闡述的規律,想要解釋“祭魚之類”,須從事農先民的角度解釋更妥當。因此沈兼士先生引先秦王制之典,釋祭魚之類,是強附因果。
又沈兼士先生除引論先秦典制外,也討論了“祭薦之別”。沈兼士先生先引“無牲而祭日薦,薦而加牲日祭”,后言“蓋祭與薦有散言對言之殊。散言則通,對言則別”。據上所述,則散言祭薦相通,對言則祭有牲薦無牲。但若以事農先民的角度看,則祭薦必為散言相通。為什么呢?沈言祭薦對言有別,乃以君臣貴庶、祀禮供物之別而論。但是祭魚祭鳥,是事農先民自己總結的經驗。庶人祭薦固無別,其祭薦亦可通言為祭。溯庶人之祭于沈文:‘《王制》云:‘庶人春薦韭,夏薦麥,秋薦黍,冬薦稻。韭以卵,麥以魚,黍以豚,麥以雁。《國語》云:‘庶人有魚炙之薦。又云:‘庶人食菜,祀以魚。”由上得之,庶人之祭有須告殺之物,亦有不須告殺之物。故庶人(事農之先民)言“祭”,未必有“告殺”之義。故祭魚祭鳥之“祭”,又何來必釋“告殺”之解?
然則先民以“祭”字記祭魚祭鳥非以“告殺”釋之則必有它釋。筆者以為先民用“祭”源于“圍陳”之狀也。高誘釋“祭魚祭鳥祭獸”皆言“四面(圍)陳之,世謂之祭魚(鳥、獸)”。高注之重點,“圍陳”與“世謂”二語也。“世謂”即“世人稱之何名”。而世人必以事農先民為主。故高誘乃從事農先民角度釋祭魚之類也。又因祭魚祭鳥祭獸圍陳獵物之景與事農先民將貢品陳列四周祭拜祖先之景頗似,故皆言“圍陳”也。且如祭魚時,獺獸更有似人祭祀時磕頭拜祖般對魚點頭之態,先民視之,焉能不奇?故先民因其“圍陳”之態將獺祭魚之類擬人化甚至神化,并以“祭”字名之不足疑也。而沈氏言:“祭字…-即告殺之義…高誘以‘圍陳之說解祭魚祭鳥,實為得之。”實則祭魚之類中的“祭”字未必有“告殺”之義,而高注亦非沈氏“告殺”之證也。
綜上三點,則沈兼士先生論“祭”釋“殺”猶可商。《漢語大字典》釋“祭”亦欠妥。筆者認為獺祭魚、鷹祭鳥、豺祭獸等之“祭”應釋為:“(捕殺后置物四圍)陳祭。特指鷹捕鳥、豺獵獸、獺捕魚等,若陳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