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運濤
摘要:在中國傳統詩學中,相比于“有我”的備受推崇,“無我”作為主體長期以來都未受到應有的重視。許久以來,盡管萬水干山能夠獨自徜徉于人類“文明”之外,然而作為“山水詩”中觸物感“興”之體的“山水”,卻很少會被理解為具有“獨立之精神”的“無情之物類”。及至王國維“無我之境”的審美建構,方始打破了傳統詩學濃郁的“人類中心主義”的偏見,將傳統的“有我之思”壓倒“無我之境”的狀況加以扭轉,因此在中國美學史上具有重要的劃時代意義。
關鍵詞:山水詩 “有我之思” “無我之境” 以物觀物
孟子有言:“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觀于海者難為水,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觀水有術,必觀其瀾。”由是可知,孔子雖不是道家學派的代表,卻能以一種“道觀”的方式觀天地萬物之理,察鳥獸動植之文,誠所謂“觀物有方,技近乎道”。“‘一陰一陽謂之道,儒道之別,在于斯。前者為道家所察,看陰;后者乃儒家之所重,推陽。前者看小,后者事大。”傳為唐王昌齡所著的《詩格》有言“詩有三境,物境、情境、意境”,其中自然形象的物境是面對自然的觀物取象,心理形象的情境是感悟自然的澄懷味象,形象之外的意境是追求意境的象外之象,三者構成了意境的三個層次。然而,由于在傳統文化中,“觀乎人文”的時刻遠遠超過“觀乎天文”的時刻,使得“物境”在傳統中國文學批評中并沒有像“人境”(人的生命等)那樣得到足夠的重視。
一、傳統詩學中的“有我之思”與“有我之境”
中國古典詩歌以關涉山水自然或吟風弄月而著名,這種類型的詩歌被籠統地稱為“山水詩”“田園詩”和“山水田園詩”。在大多數情況下,山水詩的內容確實是與詩人的寫作技巧、文法知識、身體經驗和精神狀態(或者人格)等有著復雜的聯系。譬如,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當詩人無法擺脫命運的糾纏時,往往會“寄情山水”,借助“江山之助”,在詩人與山水、主體與客體、人類與物境的暫時“兩忘”中得以解脫,于是“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詩人的“有我之思”逐漸彌漫山水之間,由是中國古典詩歌中關涉山水自然(吟風弄月)的“山水詩”佳作迭出。無論是李白的“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還是蘇軾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抑或辛棄疾的“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物境”在詩人眼中總能對人類的悲喜有所感受。與“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甚至各領風騷三五年)相比,“國破山河在”,大自然的不易損壞,“城春草木深”,大自然春去春又回的時常更新,特別是它欣欣向榮的春色,往往更容易使人想起人的脆弱和痛苦。“往來人自老,今古月常新”,這種自然與人之間的無情對比是中國詩歌的永恒主題。由此而來,傳統的中國山水詩的研究方法和路徑就是探討山水與詩人人格之間的關系。
“有我之境”就是“我”出現在詩境中,即“詩境”中留有“我”的影子。如歐陽修的《蝶戀花》中“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如果說“亂紅”的意象恰能描述主人公的內心活動,那么它就是主人公煩亂心緒的寫照。在這首詞中,花只是詩境中的客體,充當配角,人是主角,是主體,其中“我”不但出現了,而且是作為抒情主體出現的,明寫“我”的心境狀態。該詞隱喻了“我”與“物”(“花”)之間的“同病相憐”:二者都是柔弱、多愁善感的,也經歷著被遺棄的類似遭遇。“章臺路”這一意象表明,女主人公對離青樓而去的情人滿腹幽怨:如果說詞中的女主人公是一朵嬌艷的花兒,那么她的情郎就是一只翩然飛走的蝴蝶。然而,如果我們認真閱讀這首詞,這種“對號入座”的解讀是不是有些牽強呢?我們之于花兒對于它用花蕊滋養的蝴蝶離去的感受的體驗需要怎樣的想象力呢?經此一番將“物”視為潛在的能“觀”其他實體的“觀者”的發問,我們認為“物”不僅僅是“人間之事”的“代言者”,它更是獨立于“我”之外的“能思”的自為存在者。
二、王國維“無我之境”的審美建構
“無我之境”就是“我”從“詩境”中退隱。在王國維的“無我之境”中,由于審美主體放棄了人類萬物靈長的慣性思維,“我”的自我意識便在此“山水之間”隱藏了行跡。“我”的隱退反而促使“物境詩”得以再現“物”的“真實”,或者說“直接性”地言說“物境”。如陶淵明《飲酒(其五)》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詩人把視線從“我”身上轉移開來,注重的是“無意中的見”,寫的是一種“無我之境”。在這里,遠處的群山既是自然的風景,也是人世繁華的象征。詩人無意間與群山相遇,在這種邂逅中,他事先并無欣賞山景的“觀光計劃”,因此“見山”完全是被動的,不期然而然的。此處用“見”卻不用“望”的妙處向來為人所激賞:“望”是一種有意識的“觀看”,具有較多的“自我意識”,望到的只能是“有我之境”;“見”則是一種無意間的“邂逅”,主體意識在此行跡全無,見出的是“無我之境”。在“無我之境”中,就在詩人無意間抬頭的一剎那,遠處青山就映入眼簾,好像群山有在人面前顯現自身的能力,甚至也把“我”的“主觀意識”完全消解了。這無疑有助于喚醒世人認真地對待“物的主體”:“物”不僅僅是“人間之事”的“代言者”,更是獨立于“我”之外的“能思”的自為存在者。
從“有我”到“無我”的“言說主體”的轉變,并不意味著“我”完全消失,而是“真義”存在于無言的“物境”中。如叔本華所言:“天才的性能就是立于純粹直觀地位的本領,在直觀中遺忘自己……即是說完全不在自己的興趣、意欲和目的上著眼,從而一時完全撤銷了自己的人格,以便(在撤銷人格后刷了為認識著的純粹主體,明亮的世界眼。”當“我”從“物境”中退隱,主動放棄由來已久主觀認識中的人類對于“物境”的優越性,此時的“無我”并不是“沒有了自我”或者“忘記自我”,更不是“麻木無情”,恰恰是“我”并不把“物境”僅僅視為感知對象與格致之“物”。如此一來,反而更容易實現邵雍“以道觀道,以性觀性,以心觀心,以身觀身,以物觀物”的修心學說的境界。
需要注意的一點是,由于創構“物境詩”的“感興”需要“詩人虛靜空明的心態與特定物象不期而遇”,并且“經由詩人的審美取舍、藝術重構和藝術傳達,就成了心物渾融的‘無我之境”。因此,這種意義上的“無我”才是“無私的”,它是以“物境”為其導向,而不是以“我”為“獨尊”,以“我”為評判“物境”之高下的準繩。由是可知,“無我之境”是把“我”從“唯我”的“審美泥淖”中超拔出來(而不否定“我”),為“物境”預留出獨立于人類感知之外的“審美空間”。因此,“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無我之境”不僅是“我”對于“物境”的承認,更是一種“情感狀態”的標示。
三、一流大詩人的“以物觀物”與“物境詩”
在傳統的詩學觀點看來,“以物觀物”也是詩人“觀物”的一種方法。因為“物”是不能作為觀的主體的,“觀者”是屬于人類的“我”,只不過要盡可能地貼近屬于“物境”的“物”的視角來呈現,因而“無我之境”其實仍是以“我”而非“物”為“境”的中心。這自然是合乎日常經驗的,但問題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屬于人類的“我”怎能“以物觀物”呢?如果“以物觀物”可以被理解為“觀”并不限于“我”(人類),它也可以是“物”,即任何能夠感覺其他主體的“主體”,那么這種解釋便使得“不知何者為物,何者為我”的難題變得清晰起來。無論是蘇軾的“空固納萬物,靜固了群動”,還是程顥的“萬物靜觀皆自得”,無不揭示了這樣一個道理:所有的實體都有成為“觀者”(“觀”的主體)和“被觀者”(“觀”的客體)的潛在質素。當詩人在藝術呈現過程中,更多地遵從“物”的“物性”,而不是代“物”言說的時候,“物境詩”由此擺脫了語言和文明的羈絆,使審美主體更能接近原生態的“物境”,體驗到“物境”的“自然美”。如王維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這時的“物境詩”更像是作為“藝術作品”而不是作為屬于“自然”的“派生物”而存在的。
隨著人類自由的“表達”不應以犧牲“物”的自由表達為代價的認識日益深入人心,“物境詩”的藝術技法也不是相對于其“目的”而言的“手段”,其本身就是“目的”。因此,越來越多的詩人嘗試著不再一味地把“物的主體”僅僅具體化為種種“意象”。“物境詩”的境界高下,并不追求對“自然”的逼真“再現”或“模仿”,也不以其所造之境在“經驗世界”中是否可見為標準。這時的“以物觀物”更像是對中國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思想的自覺應用。又如莊子在《齊物論》中所言:“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日:彼出于是,是亦因彼。”與之相對應,“在叔本華的哲學中,觀我與觀物,方式與順序固是不同,然皆須視‘我為萬物中之一物,如此才能使觀者和被觀者,得瑩徹之呈現”。
以傳統的觀點來看,不能被“物境”的具身體驗證實的審美經驗就是“不真實”的,詩人對于“物境”的具身體認影響著“物境詩”的創作。事實上,“物的主體”只能通過想象而存在,人類可以自由地想象任何僅僅存在于意識中而在現實中不存在的主體。例如,作者描繪原始森林中的動物世界,那些個性鮮明的動物或許是不存在的,也不需要考慮是否有人能證實“我”的想象。藝術作品之所以具有生命,恰恰是因為它們用人類的方式去再現不屬于人類的語言,以自然和人類不能言說的方式在言說。如王國維建構的“無我之境”,便是竭力使曾經被“我”壓制以“肯定自我”的“物境”重新“顯現”,標示“物”的在場和“自然美”的可能。因此,不妨把“物境”詩看作是在“生產”自身的審美經驗,而非從他處“復制”靈感。如此一來,我們就不用在“物境”詩的審美經驗或者“我”對于“物”的具身經驗之間預先做出“誰是主體”的“審美判斷”。
總之,一流的大詩人多能以自然展示其自身的方式觀之。傳統詩學觀將“無我”理解為“忘身于自然”的做法,有著濃郁的“人類中心主義”的偏見,這種觀點妨礙著我們以更有意義的方式理解“物的主體”,同時它也剝奪了我們置身于“物境”中體驗“以物觀物”的“自然美”的“機會”。王國維“無我之境”的美學思想給審美主體帶來的啟發是,我們應該認真地對待“物的主體”,包括重估它在被“以物觀物”的美感經驗稱之為“物境詩”中的“主體”地位。而作者意想中的“主體”在可見或不可見的“經驗世界”中是可以獨立存在的。“物境詩”的“意象”也有其審美價值,其原因就在于該“意象”與“經驗世界”中的“物象”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不管二者的相似度有多高,“意象”就因此而具有了“真實性”,因而也自有其“審美價值”。其所追求“自然美”并不以藝術與“經驗世界”中的客體的相似程度為衡量標準,而是它能否喚起審美主體對于經驗世界之外的物作為其自身的美感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