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當年學習中下等,高中畢業沒有考大學,直接報名參軍入伍了。當地社區的征兵宣傳工作做得如火如荼,一人參軍,全家光榮。保家衛國,報效祖國。入伍就是深造,當兵就是成才。看著這些激動人心的宣傳標語,十八歲的谷雨覺得挺有面子的,當兵和上大學差不多吧,好男兒志在四方。何況礦區還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當兵回來屬于煤業公司的職工子弟優先分配工作。現在找一份正式工作多難呀,考大學干啥,最后也不過是為了找一份好工作。
兩年的兵營生活把他鍛煉得比石頭還結實,腹肌排列緊致凸凹有形,胳膊曲起來肌肉團成鐵疙瘩。退伍后的這些年他一直保留著在部隊時養成的良好習慣,天天跑步健身。如果上早班沒時間,他就在夜里跑,圍著工業園區的廣場跑五圈。每次夜跑完都站在廣場的電視大屏幕前看一會兒重復播出的本礦節目,前進中的吳煤集團,屏幕里的馬嶺礦環境優美,高低起伏的人工草坪,花壇里盛開著五顏六色的鮮花,光控的智能音樂噴泉閃爍著五光十色的光芒。如果沒有身后高高的井架儲煤倉,很多人都會誤以為這是一個大型公園。
汗水順著后背流進褲腰里,內褲邊被慢慢濡濕。他喜歡那種小蟲子蠕動的感覺,痛快淋漓地出一身臭汗,回到公寓沖個涼水澡,換上干爽的內衣然后倒頭睡覺。谷雨偶爾會睡不著,失眠的時候就想起在部隊的日子,開著軍車奔馳在全國各地,繁華熱鬧的都市,荒無人煙的沙漠,美麗的海濱。汽車輪子飛快地旋轉,他的心越來越野,老想著什么時候能到邊界線上跑一趟。師傅就罵他,可不能有這樣的念頭,那是叛國罪,發現就地擊斃。開軍車的感覺特威風,有一回他和師傅拉著軍用物資去蘭州,路過收費路口一個不知輕重的小警察要檢查車上拉的是啥貨物,師傅上去就是一個嘴巴子。師傅后來說,不是他做人霸道,車上拉什么,連他們都不知道。那是軍事秘密。
當兵走的時候父親說,在部隊好好干,眼靈活些,和上面的領導搞好關系。能轉成志愿兵提干最好。母親則說,當啥志愿兵呢?家里就你一個男孩子,轉業回來分配進集團公司,離我們也近些,我和你爸老了,以后照顧起來也方便。谷雨還有個姐姐,大學畢業出嫁在外省。谷雨在部隊時有過轉志愿兵的機會,可是那時母親病了,要命的大病,他便退伍了。
谷雨喜歡看軍事頻道的節目,也喜歡上鐵血網玩。他還在上面發貼,最近貼了一段他們那年新兵訓練的生活,早上不定時起床,5公里越野跑,一天都是枯燥的訓練,到了晚上100個下蹲,100個俯臥撐,100個仰臥起坐,說錯一句話就是50個俯臥撐。新兵連還不放假,到了星期天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老兵進城去玩。訓練他們的李班長普通話不標準,喊一二一時,發的是“呀二呀”的音兒。后來那個班長的綽號就叫“呀二呀”。下面跟貼的網友很多,都是回憶當年自己新兵時的糗事。有的穿錯了衣服,有的舉著步槍練射擊第二天手臂都腫了,有的想家了躲在被子里哭。
谷雨激動了好一會兒,當過兵的就是有共同的語言。他特別懷念當兵的那段生活。穿著軍裝昂首闊步地走在路上,被子疊成豆腐塊,扯著嗓子唱軍歌,大太陽下站軍姿,背著行李野外拉練。那種軍人驕傲的情懷充盈在心頭,保衛國家,保衛人民,甚至獻出生命都是一名軍人的職責。
他二十七歲那年結婚,不早也不晚,媳婦是一位產科護士。父母對他的婚姻很滿意,如果他們再生一個孩子,就是一個特別完美的家庭了。開始母親的注意力全放在田小萌的肚子上。她總是找來各種食補的偏方給他們兩口子吃,谷雨吃著那些大補物件,心里覺得對不住她。母親不知道,田小萌悄悄戴了絕育環,身在醫院做這個小手術對她來說是近水樓臺。田小萌倒是沒瞞著他,結婚的當晚實話實說。
結婚后他和田小萌一直兩地分居。馬嶺礦在三百里外,一座現代化千萬噸礦井,學習其它新建煤礦的先進管理方式,馬礦沒有像以往那樣配建龐大復雜的家屬生活區。除了必備的生產單位,只有公寓食堂超市社區醫院幾個服務機構。工人們統一住公寓樓,礦上安排有接送工人的班車,早晚二趟,走高速要二個多小時才能回城。有點遠。
公寓樓里設有圖書閱覽室,健身房,棋牌室。剛開始工人們貪新鮮,跑步機象棋桌乒乓球桌邊還有人玩,后來,那些機子總是閑著。也說不清為啥,公寓的樓長怎么做也留不住工人的心。
班車的發車時間規定得死板,很多人便買了私家車,高中低檔的都有。礦上還鼓勵工人買汽車,提供無利息借款,每月給500塊錢的油補等優惠政策。工人開著汽車上班展現了新一代礦工的新面貌。谷雨有點羨慕那些有車人。有車就長了翅膀,有了自由,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他一直有個愿望開著車到國外看看。具體到哪個國家他還沒有確定,聽說尼泊爾不錯,集團公司那邊有分公司,他希望有一天可以開著越野車奔馳在尼泊爾的公路上。拍很多的黑白片,那種懷舊感覺像歐美大片里的那些慢曲子。
田小萌的娘家當初說要陪送他們一輛汽車當嫁妝,后來不知為啥又不送了,按田小萌的說法是,她父母用她的名字給她存了一張10萬的銀行卡。這筆錢是給她一個人的,和谷雨沒有一毛錢的關系。谷雨也能理解,人都有私心,這是老丈人對他不放心,給自己的閨女留后路呢。眼看著到手的汽車沒了,谷雨雖然心里不痛快但也沒說什么,讓老丈人買車,說出來臉上也不光彩。有本事自己買,沒本事就老老實實地上班掙錢。
他從小愛車,平時只要拿到零花錢就跑出去買玩具汽車,吉普,越野,四驅車,運輸車,長臂的挖掘機,拉土的翻斗車,一排排整齊地擺在寫字桌上,那桌子完全就是他的停車場。新兵三個月下連隊,他分在汽車連,兩手一摸汽車的方向盤,他身上的機靈勁都調動起來。幾十個汽車兵里他學得最快技術最好,師傅也說他天生就是個開車的料。
司機是個充滿激情的職業,他的性格也喜歡在外面跑,開著車天南地北地跑心里頭敞亮,不光見世面說出來也牛逼,走遍祖國的大江南北。他跟著師傅跑過最難走的川藏線青藏線,看見過浮在天際線上的雪山,還有起伏的沙漠,胡楊林,血紅色的落日。在無人區野驢,野牦牛就在身邊不遠處。跑長途的風景也不是時時都美,有時候一天見不到一個人,一路上除了風聲,什么也沒有。兩個人很長時間不說話,覺得太悶了他們就大聲地唱歌,啥歌都吼。師傅山西人,喜歡唱他們老家的酸曲:
想親親來,
想愛愛,
把你的好臉扭過來,
小親疙蛋。
師傅想女人了。谷雨那會兒還不懂女人的好,只是喜歡盯著漂亮的女人看。師傅卻說,找女人不能光看臉蛋,要有顆好心,就和咱開車一樣,要有個好的發動機。師傅的歌唱得好,他也跟著學了幾句。
拉手手,
親口口,
咱們倆旮旯里走。
我穿紅鞋我好看,
管別人球相干。
有一回汽車拋錨,又遇上沙塵暴,他們迷路了,在山里待了三天三夜,最后一天師傅把半瓶水給他帶上,讓他出去找救援。師傅甚至還寫好了遺書。不過他們在第四天被路過撿柴的村民救了,部隊派出大批的人馬來找,都以為他們已經犧牲了。他記得自己哭了,師傅罵他小屁孩時也哭了。那次事故之后,他覺得跨過一個大坎,活在世上還有啥事比死更大。
離開部隊,回到地方后,谷雨有很長時間不能適應普通人的生活 。看到路上跑的汽車,他的手發癢,心跟著車輪子轉。他重新考了駕照,不過一直沒有買車。父母是工薪層,花十幾萬買車是個遙遠的事。父親知道他愛車,曾說借點錢給他買個二手車,谷雨沒讓。
谷雨工作幾年后手里有點錢,又動起買私家車的念頭。這時他的父母不同意了。他們說男人要先成家立業,成家就要買房子,有了好房子才有好姑娘肯嫁給他。谷雨出一部分錢,父母拿出所有的積蓄,又在銀行辦了貸款才在城里買下房子。他當初反對進城買房,一套房五六十萬,父母一輩子的血汗錢,他覺得礦務局的小產權房子也不錯,雖然不是電梯房,但90多平才20萬。事實證明父母比他有遠見,他在田小萌以前處過兩個對象,人家提出的第一個條件就是城里有新房。
和田小萌談戀愛時,她娘家那邊托媒人捎話來,5萬彩禮一分不少,他們當初供閨女上大學時,花了5萬的學費。谷雨心里很反感,不明白養女兒的人家是怎么算這筆賬的,他們養閨女花錢了,那他的爸媽把他養到二十七八歲不花錢?他谷雨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母親卻是一口就應了下來,人家把這么大的一個活人給你了,要點彩禮不過分。谷雨知道母親滿意的是田小萌的工作,有個在醫院工作的兒媳,在親戚里說出來很體面。把5萬錢打到田小萌的賬戶上時,他心里挺別扭的,覺得不是娶媳婦,而是買了一件什么貴重易碎的物件。
結婚幾年后,他們自己也有積蓄了,買個10來萬的車沒問題。但田小萌堅決不同意買車,她的理由是買了車只有他一個人開,把全家的積蓄花在一個人身上不公平。最主要的是她有心理陰影,她十五歲時出過一次車禍,臉上現在還有一道淡淡的劃傷。
機修隊的工友們慢慢都買了自己的汽車,只有趙直和谷雨沒有。趙直說,操,滿大街都是車,找個停車位比找老婆都難。買車的人都是傻子,生生給自己找爹呢,成天孫子樣伺候著,一不高興就讓你狠狠地花一筆錢。簡單一個違停就是二百大洋。谷雨也說,可不,上次部隊的師傅路過同城來看他,定好了飯店,開著車繞著酒店溜溜走了三里地,沒找到一個停車的方塊。
谷雨和趙直是哥們兒,兩個人都當過兵,不過趙直是偵察兵,趙直有點看不起他,老說他不過就是一個小司機。偵察兵和汽車兵差了好幾個檔。谷雨頂不愛聽他這樣說。似乎偵察兵就高人一等?聽沒聽過,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沒有運輸連,他們偵察兵喝西北風去呀。再說退伍了兩個人分配的工作都是礦工。誰也不比誰高級多少。
谷雨那天坐班車時,沒有看到趙直,等了幾分鐘,班車要發車了,趙直還沒有來,谷雨怕他誤了班車,便打電話催。趙直很興奮,說他沒上班正在駕校練車呢,有事完了再說。話還沒說完,電話已經掛了。趙直果然要買車了,那小子也抖起來啦。
趙直有了新車,便不再和他一起坐班車。趙真倒是仗義,要谷雨回家時搭他車,谷雨不愿意腆著臉蹭車,有車的人都說過,車和老婆概不外借,可想車和老婆的地位是一樣的。谷雨一個人坐班車有點失落,自從趙直買車以后,他心里就別別扭扭的。他想自己是不是也該買一輛車。錢不是問題,可田小萌這一關有點難,倒不是怕田小萌生氣,他只是覺得夫妻間二個人能商量的事還是商量好。
他給田小萌買了一塊玉,又覺得自己動機不純,就一直沒好意思拿出來。那天田小萌拿了獎金,心情好,他趁機拿出來給她,田小萌隨手丟在桌子上,連試戴一下都沒有。谷雨覺得沒趣,不過田小萌一直不喜歡戴首飾,這個他應該知道的。對買車的事他也暗示過幾回,比方有了車下班后他可以天天回家陪她;有了車休息天時一家人出去旅游,同城周邊的景點他們一個也沒去過。田小萌則說,天天累死了,哪有閑心出去逛。旅游那是有錢人干的事,他們這種小老百姓,好好干活就行了。谷雨停了一會兒說,你要是覺得上班太累,辭了工作休息一段時間。田小萌洗過臉敷了面膜,正準備補覺,聽了這句話氣不打一處來,我不上班,房貸誰給出呀?他們又買了一個更大一點的房子,小別墅。200多平。田小萌說是投資。谷雨卻覺得買這么大的房子沒意思,他們現在的房子幾乎空著,田小萌平時住娘家,只有谷雨回來時家里才有點煙火氣。
田小萌的肚子沒有一點動靜。母親像所有的婆婆一樣講一些雞呀蛋呀的閑話,田小萌也不是個省油的燈,針尖對麥芒,婆媳關系有一段時間特別緊張。為了息事寧人,谷雨把黑鍋自己背上,他告訴母親是他身體的毛病,和小萌沒關系。母親不相信,谷雨便把一個復印的化驗單給她看,少精癥。后來母親到處打聽哪里有抱養的小孩子,最好是女大學生的私生子,傳言這種孩子聰明。母親說,孩子是藥引子,有了這味藥,他們夫妻兩個人的病就會好了。她舉例誰誰家頭年抱養了別人的孩子,第二年便生下了他們自己的孩子。對于母親的勸說,他們無動于衷。
谷雨知道他和田小萌之間不是一個孩子的問題,有了孩子,問題更復雜了。據說現在的離婚率已經達到40%,也不知真假。
一個星期上五天休二天,輪休,生產單位沒有固定的休息天。機修小組里的十幾個工人,誰都希望在公共假日的六日休息,方便帶著老婆孩子出去玩。為了公平,兩個人一組的輪休。
輪到谷雨,他發揚風格把六日的休息調換給別的工人。工友們把回家戲稱為交公糧,交不上數小心媳婦的家法。谷雨就嘿嘿地笑,這比喻倒也貼切。他每次都能如數交上公糧,卻是沒有一點收成。一個農民年年到秋天時顆粒無收,那他一定會站在地頭大哭。他和田小萌已經結婚八年了,孩子還是個遙遠的事。谷雨開始以為田小萌玩過兩年,就會取了那個要命的節育環。 誰知,她一直堅持不要孩子,她說天天在醫院看大肚子的女人,聽女人呼天搶地的哭喊,早已經產生了抗體。那些男人舒服完提起褲子沒事了,女人卻要經歷十月懷胎,生產,撫養孩子,教育孩子等等一大堆的問題。
他們的夫妻活動一般都安排在白天進行,晚上田小萌在醫院值夜班。拉上厚厚的窗簾,屋里的光線霧蒙蒙的,他們兩個的臉也掛著一層朦朧的光。臉對臉瞅著對方,兩人甚至有點不好意思。他一個人變換著體位,田小萌像一塊木頭隨便他怎么搬動。每次干完活,他都是一身汗水,比五圈的夜跑都累。兩個人的體液匯合在一起,空氣里飄著一股淡淡的魚腥味。谷雨望著天花板,腦子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想,他不知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單位又分來一批退伍兵,都是二十出頭的小年輕。他們常講一些部隊里的事,現在的部隊和谷雨他們那會兒完全不一樣了。野外拉練都有衛星定位,像他們那種迷路的事根本不會發生了。
這些年輕人更在礦上待不住,一有空就往城里跑。似乎城里有一群寂寞的女孩子等著他們去安撫。谷雨當了師傅,跟著他的幾個新工人喊他老頭兒。里面有些調侃的味道,還有對長輩的尊重。谷雨笑笑,摸摸自己的頭,該去理發了。
谷雨早習慣用老頭兒來稱呼自己,的確一個有十幾年工齡的工人也算是老工人了。過了三十歲后,他覺得自己老了,衰老從骨頭縫里長出來的,以前干活不知道累,現在干到一半就腰酸背疼的。理發時發現里面夾著幾根零星的白發,心里莫明地涼了一下。后來他就理一種時髦的“寸”頭,頭發茬短短的,一個月理一次。
新分來的工人們都有車,還是二十多萬的好車,90后的獨生子家庭條件都不錯。谷雨想不明白這些年輕人怎么還在乎一份正式工作。新工人們回城的時候要把老頭兒捎帶上。谷雨坐在副駕看著別人手里的方向盤,心里發癢,嘴里忍不住喊出來,左轉,右轉,打方向盤,打死方向,打死。嘴忙手里也沒閑著,躍躍欲試地要搶方向盤。新工人明顯有點不高興問,老頭兒,你開過車嗎?谷雨識趣,趕緊閉嘴。坐在一邊默默地想,是呀,你開過車沒?谷雨自己問自己。風風光光的汽車兵好像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車子駛進城里的那一剎那,車里的幾個人都很興奮,高聲地談論著城里的一些變化。萬達的樓蓋起了幾層,高鐵的施工進度,方特游樂園新增了什么娛樂設備。谷雨眼里放光,像小孩子一樣開心,久違了的繁華喧鬧,各種聲音,各種色彩,還有打扮得鮮亮的女人都紛擁到眼前,讓人目不暇接。他們工作的馬嶺礦就像封閉的原始社會,而他們是一群下山的猴子到處亂竄。吃過飯徒弟們邀請他去KTV唱歌,他怕在年輕人面前出丑,沒敢去。
如果沒有特殊的事情,從礦上回來的第二天谷雨和田小萌一起回父母那邊,全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頓團圓飯。母親早早地包好餃子等著他們,芹菜餡的,香菇餡的,豆角餡的,每種餡料都不同。母親一個人在廚房里忙來忙去,田小萌從來不去幫忙,谷雨私下和田小萌說,過去搭把手,算是給他個面子,哪怕是裝一裝樣子呢,端端炒菜擺擺盤子碗。田小萌回答得干脆利落,她這個人從來不會討好別人。谷雨隔一會兒跑一趟廚房,母親一邊往外面推他,一邊大聲地說大男人老往廚房跑啥?沒出息!飯桌上父親會問一問,礦上這個月效益好不好?煤出得多不多?近期煤價多少?工資開了多少?谷雨說幾個大體數字,父親笑著說,好家伙工資比我這個老工人還多,現在的煤礦工人的待遇比以前好多了。他當年只有七十八塊的工資卻養活一大家子人。谷雨的工資比父親當年的100倍還多。
田小萌正在喝湯的小勺子響起異樣的聲音。她最不喜歡別人詢問谷雨的工資,她強調工資收入是個人的隱私。谷雨私下和她理論,那是我爸,不是別人。再說問的是我的工資,又沒有問你。田小萌說,都一樣,在北京上海這些發達的大城市問別人的收入是最不禮貌的行為。谷雨想戧她一句,你又沒住在北京。看看田小萌的臉色,只好閉嘴,他知道再說下去,就要吵架了。他不想吵架。一個星期才回家一次,回來見父母一面,他不是專門回來吵架的。
母親把剩下的餃子給他們打包回家吃。從父母家出來一路上田小萌都沒有說話,谷雨說了幾個自認為很有意思的笑話。有個人去游樂場玩蹦極,票價要380元,他問有沒有便宜點的。工作人員告訴他有一種只要10元的,他很高興要買10塊的票。工作人員又告訴她,10塊的沒安全繩。哈哈……田小萌嘴角都沒有動。谷雨覺得她是故意的,只要他們還在鬧別扭,那他們一周一次的例行活動就可以取消了。果然田小萌提出要回娘家,谷雨攔下一輛出租讓她先走。
谷雨和田小萌分手后,一個人拎著剩餃子進了KTV,谷雨打電話給趙直請他出來喝酒唱歌,那小子老半天不接電話,好不容易接了,說是孩子病了,在醫院呢。谷雨又給另幾個朋友們打,一個陪孩子上興趣班。一個陪老婆逛街呢,另一個接電話時聲音壓得特小,說是在女朋友家呢。他唱了幾首歌,從手機調出電話簿來,把剛才那幾個名字都刪了。
從KTV出來時,已經凌晨兩點了,搖搖晃晃地回到家,他知道田小萌沒在,也沒有開燈,獨自又喝了兩罐啤酒,喝著喝著坐在黑暗里哭起來。他把母親帶給他的餃子丟了。
單位食堂的伙食不錯,二十多個冷熱菜可以自由挑選。他拿著餐盤,葷菜素菜各樣挑一些,他很自律,少葷多素。他可不喜歡挺個圓圓的將軍肚,像偷油吃的耗子。哪還有一個當兵的樣子。
公寓里的條件還行,上下鋪,一個宿舍四個人。不過多數時間都是谷雨一個人住。屋里有電視,有空調,隨時可以洗熱水澡。每天還有服務員幫著打掃室內衛生。洗衣房里有公共洗衣機,衣服也不用自己洗,臟了塞進去,倒上洗衣液,等報警的轟鳴器響起拿出洗干凈的衣服晾干就行。
外面在下雨,谷雨猶豫一下,決定去健身房鍛煉。在跑步機上跟著皮帶跑時,他想起曾看過一個小視頻,富人在跑步機上遛狗。跑著跑著額頭的汗水流下來了,擦一把汗水,手心里濕膩冰冷。他已經三十五歲了,當初從部隊退伍進礦時他是懷著理想的,一個工人有什么遠大理想,他具體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自己會做出點什么事。哪怕是最俗氣的謀個一官半職呢。前天總公司剛剛表揚了一批三十年工齡以上的老礦工,發一千塊的獎金。光榮榜上有谷雨父親的名字,父親的工齡是38年。一千塊和三十年的時間是怎么劃上等號的,這筆賬沒法算。一個人三十多年像一棵樹一樣長在同一個地方,那得有一顆多么強大無比的心臟。谷雨從心里佩服自家的老爺子。老谷同志簡直是一位英雄,幾十年堅守工作崗位甚至是有些悲壯,和部隊死守陣地的士兵一樣。
無處可逃。谷雨懷念開著汽車走南闖北的好日子。
谷雨下載一些三級片,看到激動處,自己用手解決一下問題。空空的宿舍回蕩著他歡快的呻吟聲,把電視聲音調高,再高些,他喜歡開著電視睡覺,電視里傳出的噪音讓他睡得更踏實。
他覺得特無聊時,就去礦上唯一的超市轉轉,推著購物車,想不起買什么東西,似乎也沒有要買的。住單身公寓手紙大概是最大的消耗品了,礦上的福利好,連洗發水沐浴液肥皂都發。他進超市只是找一找花錢的感覺,還有能和那個大眼睛的服務員說一兩句話。宿舍里堆了很多牙膏手紙,什么牌子都有。
谷雨和女人怎么認識的呢?他感冒了,晚上社區醫院關門,和她討要了兩顆感康。女人是從附近村里招來的臨時服務員,分管他們樓層的衛生。他們平時見面只是點一點頭。
有一天女人找他幫忙,他急急忙忙去了她在村里的小屋,女人男人在西安打工,蓋樓房。他隨身帶了幾件修理的工具,電筆,鉗子,一字頭改錐,又拿了一把“米”字頭改錐。想著為她修燈泡,修下水管道,修洗衣機。
女人像一條魚,慌慌張張地站在岸邊一滑,就滑進他的懷里。
谷雨每次從礦上回來都要給田小萌做飯改善生活。他獨自在馬嶺時,有時候就想做一頓熱乎乎的家常便飯,五花肉豆腐白菜粉條燉一大鍋。吃著自己做的飯菜,空空的胃特別舒服。美味可口的食物像一個知心女人,溫暖安慰著他。
中秋節田小萌破天荒地坐班車來礦上陪他過節。礦上發免費的自助餐券,那一天來的家屬挺多的,上千人在食堂會餐,那場面就像人民大會堂的國宴。大部分家庭都帶著孩子,孩子們在餐桌間像一群小老鼠跑來跑去。準備的菜品很豐盛,紅燒肉,肉丸,烤雞烤魚,魷魚圈海參段,還有蟶子螃蟹大蝦什么的。他和田小萌拿著銀亮的餐盤在自選臺前挑食物,谷雨看到有手工水餃,夾了幾個。餃子皮厚得像樺樹皮,里面的餡還調得特別難吃。谷雨那一會兒有借食堂的廚房用一用的沖動,教一教他們怎么做餃子。用最簡單的食材,半塊白豆腐一根黃瓜二顆雞蛋,豆腐用手抓成碎屑,千萬不能用刀切,豆腐切成齊整的四方小丁就入不了味了。黃瓜擦成絲,擠出水分,水留在一邊一會兒用來和面。黃瓜絲剁碎,雞蛋用筷子劃散炒得嫩一些,加點蝦皮,放入蔥花姜末花椒粉,用麻油調餡。用黃瓜汁水和出的面,煮出的餃子呈淡綠色,面里頭還有黃瓜的清香。這樣的餃子吃著清爽可口。
田小萌坐班車回城后,他一個人回到宿舍。天完全黑下來,把燈打開又都關掉了,他坐在九層公寓樓上看著遠遠的一點燈火。新聞里說,今年中秋節的月亮特別大特別圓。他知道女人在等他。他還記得女人說,老司機了嘛!
他又上鐵血網翻看那個關于新兵訓練的帖子,有500多的回帖。后面的評論說:
唱《軍中的綠花》時唱哭了。
跑步時暈倒過。
緊急集合時褲子穿反了。
長途拉練蛋皮磨破了。
高原上強訓,拴在越野車上跑步吐了一路。
每天武裝泅渡、扛原木、長途奔襲。
野外生存吃蚯蚓吃老鼠。
這些不說了,越說越多說不完。
……
谷雨失蹤了。警察調取了當天的廠區視頻,谷雨的父母看到兒子鬼鬼祟祟地出現在筒倉的走廊,他左顧右盼,似乎在找什么東西。等轉回身大家驚奇地發現他背后多出兩片像翅膀一樣的東西,潔白的羽毛在風中一起一伏。幾分鐘后一只白色的大鳥從五十米高的儲煤倉騰空飛起。那只鳥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最后只剩下一個小黑點。
陳年,女,山西大同人。自由職業,先后在《天涯》《山花》《作品》《芳草》《西湖》等發表小說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