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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漂記憶拼圖

2019-04-05 11:54:04吟光
山西文學 2019年2期

97年的孩子都長大成人了,香港卻在一陣飄搖的病痛中未曾醒來……

第一日

以前香港行的是英國規矩。現如今,圣誕的氣氛越發比不上新年了。阿Ray這樣說。話里的追緬意味,宋別后來才意識到。

當時,宋別只是隨口回了句:“維港的魚腥味倒是多年沒變。”

阿Ray聽了不禁回頭。只見對方端起高級相機,正在取景拍照,動作似乎純熟。

自己從中學畢業就出來做導游,熬到現在也算資歷豐富——但這次見到的游客仍是他接待過最奇怪的。

姓名:宋別。

性別:男。

籍貫:不詳。

職業:不詳。

……

除了簡單的名字,其他一概不說,連性取向一覽填的都是不詳!

剛開始拿到資料時,阿Ray很是頭痛。他們做慣了導游,要先了解客人喜好,才能針對性地帶去購物場所。但他隨即又想,對方大概不愿意透露隱私罷。無所謂,反正伺候好了客人最緊要。這位客人穿著時髦,手上的相機看起來又很先進,應該有得賺。

這樣想著,他努力用不標準的普通話附和:“是咯!以前都沒這樣臭,這幾年更加臭了。”

宋別瞟他一眼,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煩躁——好像骨子里潛在的,他就是聽不慣港普:“你還是講回廣東話吧。”

那邊阿Ray也是如蒙大赦,轉換語言之后,更加滔滔不絕背起來:“1861年,英軍將港島與九龍間的海港冠以女王之名,維港因此成為大英文明的見證,著名的星光大道和天星碼頭都在這里……”

而他的客人實際上沒聽進幾句,望著對岸璀璨的燈牌走了神:“怎么感覺這里像見過一樣。”

“你不覺得維港的風景跟上海黃浦江很像啊?”有一個聲音在腦海中劃過,“反正所有的Metropolis[1],長得都差不多唄!”

霓虹閃爍,海浪反復拍打著岸,天星小輪隨浪而晃,整座浮城似在夜色中飄搖。星光大道上立起巨型節日燈飾,數百顆懸掛的祝愿星星把黑夜照得光亮,宛如白晝,引得游客驚叫紛紛。波光粼粼。隔岸有煙花升起,照得海港恍如白晝。

但宋別卻嘆了口氣,把相機收起來:“沒什么可拍的,所有Metropolis長得都差不多。”

正在激情解說的阿Ray突然被打斷,多少有些尷尬,但很快調整過來:“係,係啊。過幾日就係平安夜了,嗰時先叫熱鬧……”[2]

阿Ray說著,又被自己口袋里的鈴聲打斷,掏出手機按掉,而后又迅速地抬頭,臉上再度堆起笑容:“宋生,沿呢條路走到頭,就係香港出名的海港城購物中心……”[3]

第一天行程,宋別隨便逛了逛尖沙咀,就借口太累早早回賓館——洗個熱水澡,打開冷氣,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團的時候,他才想起又忘記吃藥了。

不填客戶資料不是因為隱私,是他自己也不記得。

這些年他走了不少地方。江南煙朧雨,塞北孤天寂;蒙馬特滿街的馬戲都看遍,癡癡站在人群中好像旁邊那個演獨幕劇的小丑;阿比斯庫的雪野茫茫,等待極光卻被凍到以為不會活著出來……他是這世間的一縷幽魂,游游蕩蕩,行李越背越少,最后只剩一堆回憶。

而在這當中,印象最為模糊的,就是香港這座孤城。因此他又調轉回來,尋找記憶。

在他的生命中有一段空白,似乎在香港,又似乎不在。醫生說這是心因性失憶癥,他被要求避風寒、保暖,防止誘發致病。然而他習慣寒冷,冬天也把空調調低,寒冷中他才能思考,才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識。

窗外燈火一一熄滅,天光亮了起來,他的思緒連同他一起裹在被子里瑟瑟發抖,反反復復地搜索,最終也沒有理出頭緒。

第二日

“昨晚睡得點樣,宋生?”[4] 次日,阿Ray手拿吃剩的半個菠蘿包,西服筆挺等在賓館外。

天氣降溫,宋別戴上灰色的套頭帽,圍脖斜斜披下來,不理會他無意義的搭訕:“今天去哪?”

“原本先去山頂,既然您訓到下晝先出門,我地就去逛銅鑼灣咯。”[5]這位地陪估計是昨天沒完成消費任務,今兒趕著往商場跑。

剛吃過下午茶,宋別倒不介意逛街消食。只是自己向來習慣獨自壓馬路,對身邊有個嘮嘮叨叨的推銷員不太滿意。琳瑯滿目的商鋪,白天也開著明晃晃的大燈,商品的價格動輒四五位數,展現出風姿綽約的華貴——價格的華貴。

他心不在焉張望幾眼,隨意挑了件便宜的手信堵上對方的嘴,終于逃也似的坐上螺旋型扶手電梯。

從電梯往下降的時候,城市的所有燈火輝煌落盡眼匣。名牌店的玻璃窗和櫥內閃閃發亮的飾品,發出一道道璀璨光芒,像一道道無形的劍,刺進人們心里——如同這里的欲望一樣耀眼。

直到踏上地面,他這才舒了口氣。

“您睇個大鐘,我地模仿紐約時代廣場在除夕夜辦倒數慶祝,係香港最有特色的活動……”[6]天色漸暗下來,阿Ray似不覺累,還在盡職講說。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宋別不耐煩地瞟了瞟,一眼望不到頂的建筑和被壓縮成小方塊的天空在眼前打轉,人群一批批涌上來,那樣熟悉的擁擠感——他忽然覺得眩暈,有零碎的記憶從腦海中浮現升起。

時代廣場的巨型掛鐘下,人潮擁擠,女孩被游客撞來撞去,刷著手機,等得很是不耐煩——直到男孩終于捧著一大束玫瑰從身后出現。

就著咸腥海風,空氣中彌漫開荷爾蒙的味道。像所有劇情里演得那樣浪漫動人,男孩雙眸閃爍,向對方高聲喊道:“遇見你,是我來香港最幸福的事。”

那是他的好友B。

B是廣州人,不同剛來連話都不會說的他們,講一口流利的粵語,辦事也游刃有余,是小圈子的中心。和他在一起的女友也是大陸來的,大家便起哄讓B給女友送驚喜。

而他自己,此刻卻站在遠處的暗影里,抬頭望繁華高樓。

這里新舊樓宇林立,空間像集裝箱狹小,人如螞蟻般眾多,站在街道中央,連喘口氣都困難。曾經的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高的樓,打心底驚嘆,即使什么都買不起,但是光看看就很滿足,假裝自己也是這繁華盛世的一員。

不過此時他倒覺得,偌大的香港不過是給這對戀人做背景。

而且也因為,此刻趙寧正站在他身旁,一同望著那對戀人。她的雙眸在夜空中湛湛發亮,他咬咬唇,咳了聲想說什么。于是趙寧一眼看過來。

女孩的笑容比霓虹更璀璨,只可惜轉瞬即逝。

他心頭生怯,話到嘴邊又溜了回去,只剩一絲訕笑。

“宋生,宋先生!你點樣?”[7]阿Ray的聲音聽不真切,宋別擺擺頭,想邁步卻一腳踏空往旁邊倒過去。

“小心!”Ray話音未落,他已經撞到了人。

“對,對不起!”努力站直身子,他忙道歉。阿Ray也跟了過來,“對唔住、對唔住”[8]地說個不停。

“沒事。”標準的普通話,聽來如黃鶯般脆生,“你走路小心。”

從宋別的角度,入眼一雙極細的高跟鞋。抬頭,女人戴著巨大的墨鏡,長長的彩色圍巾在風里揚起來,配著黑風衣很亮麗。他剛想回話,那女人轉身就走了,身后一條麻花辮長及腰身。

直到女人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他覺得頭痛緩解了些,阿Ray在身旁的嘮叨也清晰起來:“宋生你冇嘢吧?個女仔真沒素質,掉頭就走……”[9]

宋別倒是不以為意,擺擺手:“休息會吧。”

“咁食晚飯啰?旁邊就係食通天,你想食地咩?”[10]阿Ray扶住宋別。

“498號。498號。”服務員毫無表情的臉上滿是不耐煩,“498號在不在?”

等了一個多小時的兩人正靠墻小憩,突然驚醒,拿著票擠過人群:“來了來了。”時代廣場旁的食肆永遠人滿為患,尤其口碑上佳的幾間,比如這家壽司店。坐上餐桌時,隱約的熟悉感被坐實。

“我來過這間店。”記憶拼圖的拾撿,并非都是好的往事。本該高興的話,他卻說得苦澀。

大約逐漸習慣了這位客人的不正常,阿Ray聞言,只隨意聳聳肩:“好!”說罷自行咬下一塊鮭魚,吃得暢快。

載著壽司和生魚片的運輸帶在眼前轉過,宋別卻已沒了胃口。

他想起來了。

剛來香港那會,像尋找安全感的羊群,跟所有的內地生一樣,通常都要哄哄鬧鬧扎堆出游。那一天也在時代廣場,他最好的兄弟B很高興,于是他也高興。在那場鬧劇當中,趙寧也在人群里。

表白結束之后,眾人去了KTV慶祝。一片嘈雜哄亂的氣氛,宋別鼓起勇氣清了清嗓子,羞澀發聲:“我……我新學了首曲子,陳奕迅的《傾城》……”

“來來來,快點歌!”

“要什么情歌,當然唱熱鬧的!High歌啊!”

宋別追趙寧追得眾所周知,為此還學了尤克里里,這次出行原本打算唱給對方聽,然而這點小心思卻被一陣陣哄鬧聲蓋了過去。

B過來拍拍他的肩,搖頭示意。

他眼神躲閃了幾秒,垂下雙眸,默默將琴盒放回書包。

宋別的黯然神傷,被最好甚至唯一的兄弟B看在眼里,暗地嘲笑他太癡情。不過玩笑歸玩笑,B作為頗受女生歡迎的校草,深諳套路,還是很幫他的,也會給他出些主意:“你不能總悄無聲息地等,要主動出擊,懂嗎?女生虛榮,喜歡熱烈到無法拒絕的追求,尤其趙寧這種才貌兼備的女生!”

B說得沒錯。趙寧算是當屆的校花有力人選,不僅五官清秀、小有姿色,學習成績也優異,因而向來眼高,追她的人不在少數。宋別天性軟綿,他可以為B給女友表白而鼓掌,自己卻永遠無法做出這樣的舉動。

也許以歌傳情,就是他這樣的文藝青年最大力度的表達——卻也被對方忽視。那么,余下能做到,便只剩陪伴了吧。

其實他也自知是備胎,但那時對很多事充滿希望,總覺得裝作若無其事地一直守候身邊,也許她就感動了呢。現在想來,真是年輕才有的天真。

然而,沒來得及等到趙寧感動的這一天,B失戀的消息卻很快傳來。

關于這場他以為是真愛又半路給個耳光的分手,他不理解,倒是有人懂。學長見慣了離散,說得直接:“港漂的感情大都脆弱,不過是相互取暖,因為寂寞一起排遣罷了。”

是這樣嗎?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愛卻不是出于寂寞,因為那種單方面的付出只讓自己更寂寞——但他漸漸想通了,就算始終得不到,但或許,愛本就是一個人的事。于是他不再奢望對方的反饋,只自個堅持。

無論如何,兄弟受傷頹廢,他不能袖手旁觀。而B的前女友很快結交新男友,趙寧也不大跟她聯絡了。于是,那時候二人有一個共同的秘密任務,就是陪伴與安慰B。

與趙寧相處和分享秘密的心情讓他感到幸福,無論為何原因,總歸是兩人難有的交集——就像躺在壽司旁的白蘿卜絲,雖然只是配菜,細細品嘗卻似有一絲甜意。

憶起往事,現實里的宋別坐在日料店,有些心猿意馬。

配著蘿卜絲,他吞了塊鮭魚。不小心放多芥末,辣得雙耳冒火眼淚直流,回憶就此中斷。

“小心!”阿Ray見狀遞來茶杯,“呢度嘅芥末勁道好大。”[11]

他咽了口氣:“沒事。我知道。”

飯后,宋別提出要去蘭桂坊。然而途中,阿Ray的電話一次接一次地響起。

“對唔住。”終于忍不下去,Ray按了接聽鍵,又對著話筒捂起嘴,盡量壓低聲音,“Christina,同你講過,工作時冇打來……今日唔得閑……喂?喂!”[12]

大概被掛斷電話,阿Ray露出一秒鐘茫然的神情。

“女朋友嗎?”宋別拍拍他,“沒事,今天就到這,你先回吧。”

“對唔住。我girl friend要買包包,她說限量版,一定要今日去。”

蘭桂坊離地鐵站不遠,其實不用指路,宋別也記得怎么走。

白天這里與普通街道沒差別,保留的一條青石板路并不能使它吸引關注。然而夜幕降臨,整條街反而醒了過來。華燈亮起,燈火通明,花花綠綠的招牌旋轉著打出光,每家酒吧都傳來嘈雜的音樂。一圈圈酒鬼手拿酒瓶,跟隨音樂搖頭擺腦,滿口臟話。

幾年不見,蘭桂坊也沒什么變化。

還記得第一次來這里,就是跟趙寧和B,最后卻因高檔酒吧的入場費太高而提前離席。

“反正沒什么可看的,所有的Metropolis都差不多嘛。”當年趙寧曾這樣說。

他記得,那時候路邊有個酒鬼正靠著垃圾桶抽煙,循聲向他們瞥來,朝空中吐了一個煙圈,露出鄙夷的眼神。

宋別甩甩頭,隨意找了間酒吧進去,坐到無人的角落將套頭帽拉下來,發呆。

“來,咱們比比誰先喝完這桶!”酒吧的鄰桌傳來吆喝聲,果然是“一桶”啤酒,玻璃制的罐子,半人那么高。第一次看服務員端來時很開眼界。

不過那已經不是第一次。中秋節至,飄零的港漂為遣鄉愁抱團前往蘭桂坊。與其說鄉愁,真正想逃避的大概是獨自待在小屋里的空落落。

這是不要入場費的低檔酒吧,一行十幾人分坐兩桌,四周被粵語和英文包圍,這邊肆無忌憚地飆著普通話,夾帶幾句國罵,總算有點過節的氣氛。

“宋宋啊,來,我倆一起敬你。”趙寧和B舉起酒杯,吞吞吐吐。

“怎么,你們最近搞什么?”“我倆”二字聽得他不太舒服,但沒表現出來,“不是做了虧心事吧,哈哈!”

二人對視一眼,氣氛忽然尷尬起來。場子有點干,他兀自笑著。

“我跟她在一起了。”一口氣說出來,B干掉自己的酒。趙寧眨眨美目,點了頭也一口悶。

時間卡住兩秒,他保持敬酒的姿勢盯著杯子,黃色液體泛出泡泡。他以為他會暴怒,但他沒有。

“你他媽真有臉說出來。”良久,他只是重重放下了酒杯,玻璃撞擊桌面發出一聲巨響。

B有點愧疚,伸手想捶他的肩:“遇見阿寧是我來香港最幸福的事。但我們也想得到你的祝福,畢竟兄弟一場……”

宋思文冷哼一聲,肩膀一挺躲了過去。然后他舉手就是一拳。

趙寧和B全沒料到這個江南溫厚的男生竟有如此力量,前者來不及拉,后者來不及擋——當即被打得當場鼻血橫流,杯盞也散落了滿地。

“你怎么打人啊!”

趙寧的聲音帶著惱怒響起,周圍人也紛紛投來指點的目光。

他罵句臟話,不看二人一眼,出門去隔壁7-11買了包煙。那是他第一次抽煙,吊兒郎當靠著垃圾桶看人來人往,跟路邊酒鬼沒什么兩樣。開始嗆了兩下,后來有人來找他借火,他也莫名熟練地應了。

待到他回座才發覺,原來沒人注意到自己的離開。整桌人玩接龍游戲到興頭上,剛才那桶酒也被拿走做道具了。

他拉過空杯子,擰開酒桶的龍頭重新接滿酒。

“要么選我,要么選她。”避開趙寧,他對著用手巾捂住鼻子的B,拋下最后一句話,然后一飲而盡。

這種問題,恐怕只有當年死心眼的自己問得出來。宋別揉著自己越來越痛的腦袋,自嘲冷笑了一聲。

毫無疑問,自以為生命中最為珍視的友情與愛情,人家根本沒給予他同樣的珍視——只是像躺在壽司旁的白蘿卜絲,配菜一般可有可無。

從那以后,宋別再沒跟他們聯系,那次酒席也成了最后的離別宴。

酒吧旋轉燈打過來,刺得他眼花。穿過歲月,當初的自己就坐在酒吧的另一邊,那個看不懂酒名又不會講粵語、尷尬地站在吧臺躊躇的少年。那是組成自己的部分,是他尋找的目的,也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從前。

就像掏出兜里破碎的紙條,他想起來了。他曾經來香港念大學,學到帶有濃重口音的粵語,結交一群半假半真的朋友,跟他們一起走遍這座空城。

“先生,坐進本酒吧的客人,需要消費金額達到……”

有服務生走過來,客氣又帶有距離感地打斷宋別的回憶。他冷冷瞥了一眼對方,揣起一鱗半爪的記憶,懶懶起身移向吧臺。

“請給我一瓶藍色的飲料,就那個……哦不,左邊……”

剛走到價目標前,他聽到熟悉的國語響起,一轉頭,麻花辮正對著他。似乎是方才撞見的陌生女人呢。

他略帶玩味地看戲,那番不懂粵語卻又想要點酒的窘境——她滿是熱忱,而服務員一臉困惑,嘗試了幾次,終于不耐煩,冷著眼不愿搭理她。

多像曾經那個無能又無助的自己。

“Bacardi Breezier唔該。”宋別終于看不下去,探身對服務員說道,這才結束了雙方的交流障礙。

女人起身道謝,柳眉彎起來,眼睛笑成兩條月牙。有點眼熟。

這樣想著,宋別向柜臺那邊喊:“仲有一杯Old Fashioned,一齊埋單。”

“啊,你!我們是不是在時代廣場見過?”

“下午戴了墨鏡,這會沒認出來。”宋別禮節周到地舉杯,“您的眼睛很美,不需要遮住它。”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拿著酒瓶有點躊躇,來這地方居然不會喝酒,大概是游客吧。

宋別從吧臺拿來裝著冰塊的空杯子,幫她把酒倒進去:“聽口音您也是江浙人?我叫宋別,請問怎么稱呼?”

“陳子離。離開的離。”對方展顏,一飲而盡。

如他所料,他的這位同鄉是游客,又不僅是游客。香港每年邀請內地藝術團來表演,她正是其中一位花旦,陳子離是藝名。今晚沒有演出便到處逛逛,獨自一人,知道蘭桂坊是什么地方,她倒敢來。

“剛坐電車繞港島一圈,金鐘地鐵站外的建筑群掛上圣誕燈飾,真的好漂亮啊!像在港劇里一樣。”她興致很高,大耳環直晃。

“噢,是嘛。”宋別附和的敷衍。

“是呀!聽說落雨時分坐叮叮車別有風味,你見過嗎?”不知道從哪里看來的旅游指南,陳子離說得激動。

“還可以吧,沒見過。”

對方聞言望過來,眼里露出疑惑:“這么美的風景,為什么聽起來你沒興趣呢?”

“啊?”像被驚了一下,他猛然從游離中回魂,“有嗎?”

他好像有點明白了,也許自己患上遺忘癥,根本是因為不想記得。

高樓外掛起巨大的“Merry Christmas”熒光字,還有圣誕老人和鹿車、鈴鐺,紅紅綠綠閃著光,是圣誕燈飾的傳統配置。五顏六色的廣告牌懸浮空中,構成最蒸汽朋克的一景。然而從他的位置是看不清的。

他在高聳建筑的最下端,準確地說,是樓外。

半夜來海邊吹風結果找不到回去的路。夜色已深,錢包丟了,地鐵關了,找不到巴士站,身上的錢不夠搭出租,他只能漫無目的壓馬路。

走到兩棟建筑間的風口,冷風卷來,吹得他幾乎離地。

“忘掉天地,仿佛也想不起自己!”

他養成一個習慣,常在宿舍用音箱大聲地放音樂,還因此被人投訴。此時,這句歌詞不知怎么溜到嘴邊。

他大聲吼了出來,聲音在風中顫抖。

這里的繁華曾經讓他羨慕,現在讓他迷失。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像是被誰催趕著滿頭大汗,一個個難以看清面容,仿佛戴著一張張相似的面具,那面具是微笑的,也是冰冷的。

陸生大多成績好,拿了獎學金,受到港生的排擠;而他不夠聰明,考不到頭幾名,又遭到陸生的冷漠。到底該怎么做,才能融入這叵測的人群?

他嘗試加入社團,跟隨人群假裝贊同,但總有股反動力讓他心里陣痛。他畢竟不屬于這里,好像漂在水面的浮萍找不到落腳。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變成這副樣子的,生活是慢慢滲透藥力的過程,摧心蝕骨。

昨天,他眼見舍友抑郁癥復發,考試前一天,脫光衣服從考場裸奔到地鐵站,被送去醫院。

北風中他瞇起眼,望向燈火通明的高樓,和樓與樓之間漆黑的天空。

Everything will be alright, tomorrow will be fine.[13]

也許學長說得對,獨自在外漂,感情和其他東西一樣,不過是消除寂寞的寄托。這樣想想,B的背棄也不值得介意。而他,只是沒有被選擇的工具。

然而不管什么寄托,只要不再像現在這么冷。永遠被排斥在外的滋味,他受夠了。他終于承認,哪怕是虛假的溫暖,泡沫,也強過真實的寒冷。

可是我的tomorrow在哪里呢?他伸出手,抓住的都是虛空。

空氣稀薄,滿城霓虹開出荒漠。宋別笑得并無破綻,保持斜靠柜臺的姿勢,邊走神,邊繼續跟對方閑聊著。

“明天我們在城市大學有示范表演。”臨別前,陳子離從包里翻出一張票,“有興趣的話歡迎捧場。”

“有時間一定去。祝演出成功!”他的頭又開始劇痛,簡短地說結束語。

對方踩起細高跟,轉身離去。

“陳小姐。”宋別望著對方獨自遠去的背影,他忽然直起身喊住對方,“您的真名是什么?”

“藝名用久了,倒不記得本名。就叫我子離好了。”

如果我不知道我是誰,你也不知道你是誰,為什么我們要相愛,又相恨呢?像被刺痛了什么似的,宋別記憶中的某個片段隱約閃光。

“需不需要送您回去?”

她揮揮手:“放心,來之前就查好了通宵小巴。每次我都是一個人逛的。”

“都是一個人……嗎?”

第三日

凌晨的城市,地鐵停了,巴士來回穿梭,但每輛車都長得一模一樣,他認不出。茫然在路邊站了許久,招手能停的只有的士。

“去哪?”的士師傅面無表情。

“我……師傅,我錢包掉了,可不可以幫忙……”

“沒事,給你開到銀行取錢。”師傅答得爽快。

“銀行卡也掉了……”

“那送你回家我等著,叫你家人給錢。”不等他答話,車子已經開出去幾十米,“不過等候的時間也要算錢。去哪?”

他一時語塞,沉默了好久才回答,最后半句聲音漸低到聽不見:“我想回家。可是我沒有家……”

“我知道,我是問你家在哪!聽不懂人話嗎?怎么這么麻煩……”樂于助人的司機師傅終于不耐煩起來。

天空下起灰濛濛的小雨,灑在臉上,不知是誰的眼淚。

他扭過頭,看高大的鋼鐵建筑在身邊快速掠過,車輛行駛激起水珠蒙了玻璃,萬家燈火仿佛一片荒原,甩了甩越發沉重的腦袋,已分不清回憶和現實的距離:“在海的對面。”

“好。”

經過長長的海底隧道時,燈光煞白,他忽然有種不真實感。偌大的海洋頂在頭上,整個城市彷佛豪華客輪般隨海水起伏,一個浪頭打過來就會被淹沒。

他終于過海,卻在海里消失。

宋別從碎夢中猛地驚醒,窗外天光發白,儼然已是清晨。

又是一晚挨過去了。

尋找漸漸有了方向,第三天當聽到他主動提出去九龍塘,不出所料阿Ray很是興奮,言語中按捺不住欣喜:“又一城Shopping Mall有全港最高的室內圣誕樹。”

看這地陪強作正色的樣子,宋別倒覺得可愛,被逗笑了。

從地鐵站C出口,經過一條長長的通道,再順著扶手電梯踏上商場透亮的地磚,熟悉感鋪天蓋地朝宋別涌來。

一層層逛去,服裝店、香水店、領帶店、首飾店……阿Ray全程落在后面,氣喘吁吁才跟了上來:“宋,宋生,你,你行得好快啊!”[14]

宋別伸手指了指:“前面是一間電影院。”

“係啊!點樣?”[15] 阿Ray順他的手勢張望,滿臉疑惑。

“我大學時候,學校就在旁邊,常常逃課來這里。”宋別轉身繼續走,嘴角終于露出緬懷笑意。

是了,這里他不能更熟悉。無數次重復的路徑,只是印象中就算跟別人一起的時候,也常感覺像是一個人。

商場正中立著一株巨大的人造圣誕樹,掛滿閃光星星、毛絨玩偶和鈴鐺,像巨大的怪獸閃著小眼睛,裝點了一個個幸福的夢境——但在高度近視的視野里只有一片明亮和模糊。燈光變出七彩顏色,在眼里閃出煥彩又很快泯滅,像一場寂寞的煙花。紅、橙、黃、綠、青、藍、紫,他癡癡望了好久,傻子一樣數著。

“陸客越來越多,香港的經濟都要靠你啦。”身邊涌過一批批操普通話的人群,阿Ray不禁苦笑,“宋生,要不要影張照片紀念?”[16]

他曾很多次見過這棵樹,并且跟不同的人拍照。而現在,這些人各自散落天涯,音訊杳無。

世事不過如此,他想。那些照片留著,又有什么可紀念呢?

“不了。我不拍人像。”宋別終究沒多說什么,只是淡淡拒絕。

“宋思文!”遠處傳來喊聲。明明不是叫他的名字,他卻鬼使神差回了頭。

那是個矮矮小小的女生,齊肩短發很干練的樣子:“宋宋,我是邱曉雨啊,你該不會忘了吧!”她走過來,笑得滿面春風。

宋別的表情有瞬間空白,而后很快握住對方伸出的手,同樣笑容無懈可擊:“怎么會呢,好久不見,主席大人。”

拜這老同學所賜,突然間打通任督二脈那般,他一切都記起來了。

是的,他從前并不叫宋別,這名字是后來自己改的。難怪每當他試圖搜索以往的記憶時,就像輸錯了文件名怎么都找不到。面前的邱曉雨是同一屆來港陸生,任過內地生協會的主席,自己跟她有過幾次接觸。

“喲,這是男朋友?”邱主席看看阿Ray打趣。

宋別知道她話里調笑的意思,也不在意,只解釋道:“好久沒回香港,托旅行社找了個地陪。”

阿Ray識趣地先走了,邱曉雨揶揄宋別:“幾年不見,老地方都不認得了,回個學校還要找地陪?走,今天姐給你當地陪,罰你請我吃飯。”

溜冰場邊的披薩店口味上佳,價格適中,被稱為“屌絲的天堂”,他們上學時常去聚餐。“報社來商場做采訪,沒想到碰見你!”點完單,邱曉雨聊起來。

“你現在留下來了?能在香港打拼挺厲害。”盯著溜冰場,宋別回得有一搭沒一搭。

“每天起早貪黑賣命,工資還那么少!”她端起咖啡,抱怨得很激昂,“你不是不知道最近物價多高,吃個簡餐也要上百,租個房就用掉收入的過半,而且還小得跟個儲物倉似的……這種鬼地方,做牛做馬一輩子也買不起房——鬼才能留下來啊!喔對了,也就趙寧那種人能留下來。”

聽到熟悉的名字,宋別一愣。

邱曉雨也是了解他們當年的風風雨雨,話剛出口,又自覺失言,抬眉觀察對方的神情,見沒有什么反應,這才繼續說道:“在學校就出盡風頭,如今,她可是同屆同學中混得最好!月薪是我們的三四倍,住的是高檔公寓,入的是高檔酒吧……你知道嗎,她早跟B分手了!聽說現在來來往往的都是富豪,可不錢多!”

宋別知道,當年趙寧以幾分之差在獎學金競爭中壓過邱曉雨一頭,聽了這些消息,也不過云淡風輕地嘆口氣:“外資投行,狼爭虎斗的食肉動物世界,錢應該不好賺。恐怕沒時間去想多的。”

“你倒了解她?”邱曉雨撇撇嘴,露出曖昧的冷笑。

宋別不接她的話,轉過眼來反問道:“話說回來,主席大人你的打算是什么呢?”

這句話如一道銳利刀鋒,遽然截斷了對方的冷嘲熱諷,語調驟低下來:“熬完明年,拿到香港身份,終于可以走人了。”

“走了?不留下來呀?”這倒叫宋別詫異。能夠留在香港,獲得永居身份,是大多內地生削尖腦袋咬牙死守的戰壘——這位前學生會長向來爭強好勝,伶牙俐齒,怎會在現實面前低頭?

對方放下咖啡,笑里帶諷:“留下來?說實在的,我們這批人不都沖著永居身份,待滿七年,馬上走人!”

“那……何必拿永居呢?”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這話明知故問。

“人要是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那才好了。”邱曉雨狠狠咬了咬牙,末了卻說得意興闌珊,“其實我不該說趙寧。這個年代笑貧不笑娼,我們終將成為自己曾經看不上的那種人。”

披薩上來了,打斷二人談話。服務生殷勤地布菜,宋別想起邱剛剛低聲說“不覺得服務員都笑得很假嗎”,忽然覺得阿Ray和邱曉雨的人生觀是如此截然不同,從某種角度來說卻又完全一樣。

“講來倒是羨慕你。”食物消減了女人的一部分怨氣,她這會有些感傷,“我還后悔沒給自己gap year去看看世界,當時趕著考研、工作,就怕耽誤時間。現在想想,爭來爭去也沒什么意思。”

“等明年拿到證,不就可以給自己放個假。”宋別有一搭沒一搭安慰著對方,眼神又習慣性地開始放空,“我還羨慕你有個落腳處呢。其實去了好多地方,也沒找到什么意思。”

吃過飯,邱曉雨匆匆告別,說要回去趕稿子了。宋別獨自晃悠,在樓下超市買了捧鮮花,憑印象找到校園的路。明亮的會堂,年輕的面龐,讓他仿佛回到大學。

表演剛剛開始。

示范演出由不同劇目串聯,入場時正演著鏗鏘的秦腔。翻翻節目單,卻找不到陳子離的名字。樂聲咿咿呀呀響起,他舒了口氣,將身體的重量交給椅子,近日來緊繃得神經得到舒緩。

“接下來是越劇閨門旦陳子離出場,她將帶來《荊釵記》片段,展示舞袖基本功。”簡短的中場報幕,一位身著桃色戲服、扮相艷麗如畫中人的花旦踏著樂聲出場。宋別坐直上身。

她徐徐發聲,唱腔細膩溫婉,眼波流轉間好似換了個人,叫人移不開目光。長袖曼舞,柳綠桃紅,仿佛倏忽間已是江南。

如此熟悉,就像他與陳子離共同的故鄉。

記憶中從小聽到大的方言唱腔,讓他想起那個溫婉的江南小鎮——春風綿軟,柳綠桃紅,田埂頭總有孩子在奔跑。兒時畫面和講母語的樣子在眼前掠過,流浪的心靈在此刻得到撫慰。

他還有故鄉嗎?坐上前往香港班機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在不斷的離別中度過。如果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他一直在離開,從未有停留,哪里還能被稱為故鄉?

恐怕,就只這鄉音,還有風聲,能告訴他回到故鄉了。

臺上陳子離最后一次將長袖收起又拋出的剎那,座下宋別的心中顫了顫。椅背柔軟,他好像陷了進去,又好像整個人浮在半空。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是走過很多地方,他才漸漸明白,孤獨源于都市的普遍低溫,過錯并不在香港。而邱曉雨她們抱怨,也只是身處其中的不滿,她需要的,是離開和新的出發。

人總會對自己身處的地方不滿的。

天有時是灰的,有時是藍的,看不清楚。但空氣永遠那么潮濕,他走在潮濕的街上,擠進潮濕的人群,帶著潮濕的眼鏡,踮起腳,也夠不到天。

高樓是森立的怪物,他想飛越其間,踏著建筑物走,如御風前行,如蜻蜓點水般自由。卻終究只能站在樓底,脖子擰斷也望不見頂。

有段時間他傷口發炎,像逃避消炎藥似的躲開女人。身邊兄弟越來越多,漸漸分不清兄弟和基友。雖然朋友常拿搞基開玩笑,可他心里確實藏了什么。

第一次見到S是在嘈雜的KTV。身邊人哄鬧著喝酒聊天,嘶吼走調一個接一個,聽得他心煩意亂——直到帶著哭腔和抖震的聲音低低響起。

紅眼睛 幽幽地看著這孤城

如同苦笑 擠出的高興

他突然從座中彈起,在人堆里搜索聲音來源,那是個戴眼鏡的男生,嗓音沙啞,昏暗燈光下眉目不清。

許多年前的記憶被驚醒。那似乎是同樣雜亂的KTV,同樣動情的一首歌。他卻沒有唱出口。

煙花會謝 笙歌會停

顯得這故事尾聲 更動聽

包廂中人群還在高談闊論,但他只聽得見、看得見那唱歌的男生。我也曾經憧憬過,后來沒結果,只能靠一首歌在說我。

他開始接近S,約他出來打球,喝酒,送他票一起聽演唱會,輕描淡寫地說是買多一張。聚光燈下陳奕迅唱起《傾城》,他偷望他的臉,竟看呆了。

他甚至邀S去蘭桂坊碰杯,那是他唯一熟悉的幾個地方了——城里的娛樂場所說多也多,說少則少,除了KTV,就是酒吧。

但除了這些,他不敢真去說出口什么,也不敢做什么。如果踏出一步就是萬丈深淵,他寧愿永遠停留在原地。這是他的習慣。

直到那天,因為要買詞典他們來到又一城的Page One。S拿著一本《陀飛輪》,興致勃勃地談起相機、金表、跑車和雪茄的款式。

他心里有處高聳的樓閣,忽然之間坍塌了。

什么靈魂知己,什么人群中的你——也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幻夢罷了!

“現在只要有錢,什么都可以擁有。”他心不在焉,懶懶回了句。

“這是個用資本堆積起來的時代,還能怎么樣呢?”S翻翻價格,興味索然地又合上放回架子里,“哪有地方不是這樣呢?”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等宋別回過神來,臺上已經換了人。一位鶴發白須的老生語調凄清,唱著收場曲。

“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老人雙手一振,發出最后的悲聲,眼里似有江河奔涌。

“好!”全場靜寂幾秒,歡呼聲四起。

沒想到尾曲這么蒼涼,宋別有些發愣。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樓塌了,像冥冥中的某種預言,縈繞在腦海不能淡去。他自覺坐在一艘正在傾頹的大船,船上的人如天災到來前的小獸般驚慌,卻只能做盡一切無力的掙扎。就如回歸前夕拍攝的電影《青蛇》,那大片大片紅色紗幔籠罩,都是內心的那股惶恐與茫然。而如今種種抵抗,不過是惶恐的蔓延。

他要趕緊逃離傾覆的大船,有什么錯嗎?

人總會對自己身處的地方不滿,他想。但如果離開只是一種逃避,是不是更印證了他的軟弱?

第四日

第四天,12月24日。

“去沙田逛逛吧。”習慣了晚睡晚起,他的一天向來都是從下午開始的,宋別懶懶打了個哈欠,“跟朋友約過了。”

“老同學?”

即使是平安夜,阿Ray還保持西裝齊整,這份盡職連宋別也升起佩服。

“昨晚看戲約的演員。”

“哇,艷遇噻!”相處幾天,二人也熟了,阿Ray打趣起來,“女演員很靚吧!”

宋別不置可否:“我中意男人,你沒看出來嗎?”

見對方一副嚇到的神情,他終于笑出了聲:“講笑咯!”

仿佛世界上的景點在阿Ray眼里只有兩種:購物商場和非購物商場。沙田的新城市廣場實在沒什么可看,燈飾矮小得像侏儒綜合征,但還是有人排隊合照。宋別聽不進去講解,走著神跟對方搭訕:“你說,辛苦賺錢來有什么意思?”

“有時也累。”阿Ray晃了晃神,但回答的時候倒是認真,“但每次跟家人出門有能力付賬,感覺好滿足!”

宋別聽了,側頭看看男導游,不禁也有些動容。

“上個禮拜我去果邊IKEA睇家私。”[17] 見氣氛放松,阿Ray也隨意閑談起來。

“準備買房嗎?”宋別饒有興致地問。

“咁都唔係……”聞言,對方的神色驟然暗淡下來,“咁仲要揾錢咯。唉,依家香港嘅房價越來越高,我地平民百姓點買得起……”[18]

宋別沒聽到這句話,注意力卻轉向人群中,望見迎面有個女人正怒氣沖沖往這邊走。

“你成日都好忙,今日Christmas仲要陪其他人?”[19]那女人果然沖著他們的方向,開口就是噼里啪啦的粵語砸過來。

“Christina!點解你係度?”阿Ray吃了一驚,拉過她壓著聲音低語,“冇講啦,係我的客戶!”[20]

女人卻不給面子,冷哼一聲,又白了宋別一眼,還想開口說什么。

阿Ray忙堵住她的話頭,將她拉扯開來:“我陪客人先,遲啲揾你?”[21]

“唔噻了。”女人嫌棄地推開阿Ray,理了理自己的短裙,像是做年終總結一般,丟下一句話便趾高氣揚地離開了,“我已經揾左錢,下一年會去英國念書。再見!”[22]

阿Ray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尷尬地看向宋別。

聳聳肩,宋別給了兩個人解脫:“去追她吧。”

被打擾了心情,到了和陳子離見面的時候,他難免還有些郁郁。

“謝謝你昨天來捧場啊!”她用小氈帽包住長辮,倒是精神很好的樣子,“我還是第一次收到觀眾獻花呢!”

“演出很美。”宋別依舊不動聲色,“怎么沒在節目單上找到名字?”

“我在團里是B角,不是每次都有機會表演。”陳子離歪了歪頭,笑道,“來了好幾趟還是我第一次上臺。真巧讓你碰到!”

宋別點點頭,忽然泛上心酸。作為名字都不能寫上節目單的B角,說起來卻有發自心底的淡然。而他活了二十多年,日日焦慮,不明白這樣的淡然從何而來。

“本打算請你吃西餐,怎么想到這里?”換了話題,宋別帶路往火鍋攤走去。昨天提出共進晚餐,對方卻堅持要來沙田圍。

“就想看看有特色的地方呀!”她眼神亮亮,對大排檔彎曲的隊伍很新奇,“西餐廳哪都有,這種市井味才有意思呢。”

他們來得早,還算快就上了桌。火鍋咕嚕咕嚕燒開了,熱氣冒上來,水霧繚繞中視線不再清晰。好像他的生活,如脫下高度近視的眼鏡一樣模糊不清。

“昨天的演出,我很喜歡結尾那支曲子。”

“噢,你說昆曲《離亭宴》。”陳子離想了想。

“好凄涼的名字。”宋別伸出筷子的手徒然愣住,若有所思。

咽下一塊牛肉,陳子離燙得吐吐舌頭:“沒什么凄涼的,像我們一樣,每一場相聚總歸要別離。”

宋別聞言,眼中蓄起笑意:“說起來,明天你要離開香港了,今晚算是送別宴。”

“是啊。你名字很有意思,自己取的嗎?”陳子離好奇地望過來。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什么也說不出來。

要怎么解釋?他的人生。重重的離別,卻沒有一次正式的告別。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云遮。

終究,什么也沒說,他只是舉起杯:“子離小姐,敬你一杯。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別這么悲觀。離別,原本是簡單的事——我會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對方擺手道。

“是嗎?只有不諳世事又不切實際的時候,才會一味樂觀吧……”宋別苦笑著搖搖頭,似乎想起什么往事,忽而又意識過來自覺失禮,忙一口干了酒,致歉,“酒后胡話,莫當真。”

陳子離的神情定住一秒鐘,很快又恢復如常,飲盡杯中酒:“別想太多了。等回到家鄉,歡迎再聽我唱戲。”

就好像邱曉雨抱怨著香港卻不離開香港,他瞧不上節日倒數的俗氣,但終究未能免俗。

平安夜的尖沙咀燈飾林立,到處都是人潮滾滾,熱鬧非凡。偶爾幾段路被柵欄封住,空無一人倒襯得格外陰森,突兀兀好像貼在光滑皮膚上的疤痕。他們跟著仿佛打了壓縮劑的人流艱難移動到快不能呼吸,前胸貼后背,簡直不能呼吸,直至來到維港邊才終于散開。

這樣的地方,人與人的距離越近反而越恐懼,因為極度缺乏安全感而眼神躲閃,內心慌張。英語、粵語、中文各種語言在身邊穿過,這一切讓他感到熟悉,卻又全然遙遠,內心強行鉆進這夾縫——我在香港,周圍卻沒有一個香港人。

“好熱鬧呀,跟我家那邊的小鎮完全不同呢。”陳子離笑著喘氣,倒是心情很好的樣子,發現什么似的向前走去。

海風彌漫醉醺醺的味道,煙花在暗夜中開出一團團五顏六色的、火一樣的絢麗,擁抱了整座城市,然后又猝然寂滅。

紅磚花崗的鐘樓高高佇立,仿佛卡西莫多的眼睛,靜觀來往世人。忽而傳來吉他聲,融在嘈雜里莫名和諧。海風陣陣,行人目不斜視地走過,賣唱的小伙卻在寒風中唱得投入。

Merry, Merry Christmas

Lonely, Lonely Christmas[23]

明日燈飾必須拆下

換到歡呼聲不過一剎

“你看,他們多么真實。”陳子離聽了好久忽然發聲,女花旦的臉上有一種溫柔,眼中閃動靈光,仿佛故鄉小鎮邊透徹的湖水,“即使是溺水者,身不由己地在浪里起伏,但誰說不可以盡自己的掙扎。”

宋別看著對方晃了神。隔膜的薄冰融化了,恍惚之間,他想起當年來港之前的自己,那個遺失已久的自己。有什么藏在湖底深處的東西,正悄悄涌上來。

人群鼎沸,傾訴的話不由從嘴邊溜出。

宋別想起那個打人的夜晚,和很多個醉酒的夜晚:來港,離港,失憶,重游。無論B還是S,趙寧還是邱曉雨,那些愛過的、恨過的,在他腦海里匆匆掠過,全然一片面目模糊。最模糊不清的身影,竟是他自己——似乎世上的一切,都在身邊轟然倒塌,而他提劍四顧心茫然,只能做個無能為力的送別人。

“你說,我在這待了四年,怎么可能就忘記了呢?”一群年輕人嬉戲跑過,狂歡的笑聲聽來也像哀悼的音樂。他不明白,他們在笑什么呢?

人潮滾滾仿佛是消除寂寞的良藥。你看,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一模一樣歡樂的笑容。

“這不是一個容易被記住的城市。”

他回頭望向陳子離,對方的面容在霓虹閃爍下模糊。

海浪在身邊拍打著岸,他聽見自己空靈的聲音仿佛落進虛空:“殘夢最真,舊境難丟。發生過的事如果忘卻,那并不是真的失憶,而是從來沒有記住吧。站在密密麻麻、千篇一律的人群里,怎么能找得到自己?”

女子婉約的聲音仿佛來自上一個世紀,那個節奏緩慢而優雅的時代:“偌大的城市,恢宏的時代,不是為你而造——也不是為任何人而造。弄明白這一點,便不會被欲望折磨得寢食難安,也不會因失落而萬念俱灰。”

“資本主義式自由,自由的不是人,是資本——大概,這也不是一個容易被記住的年代。”

“五,四,三,二,一。”圣誕的鐘聲終于響起,又是一年了。燈光璀璨,照到兩岸交相輝映,襯得盛世之下那孑然的身影格外凄清。

“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零點到來,眾人齊聲倒數。喧鬧的背景中,陳子離忽然唱起昆曲,聲音纖弱似在空中飄散,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所有的Metropolis都差不多。”

可是我都做了什么?我和誰在一起?那句熟悉的話,是誰說的?

淚眼朦朧中,他朝著對岸燈火伸出手,抓住卻是虛空。

宋思文在維港的人群里,寒風凍得他一哆嗦,夜色再次吞噬了他的記憶。“撲通”一聲,巨大的浪花映得隔岸煙火更加絢爛,而后很快湮入黑暗。

注釋:

[1]Metropolis:大都會,中心城市。

[2]是,是啊。過幾天就是平安夜了,那時才叫熱鬧。

[3]宋先生,沿著這條路走到盡頭,就是香港著名的海港城購物中心……

[4]宋先生,昨晚睡得好嗎?

[5]本來安排先去山頂,既然您睡到下午才出門,我們就徑直去逛銅鑼灣咯。

[6]你看那個大鐘,我們模仿美國紐約時代廣場,在除夕夜舉行倒數慶祝,是香港最有特色的活動。

[7]宋先生,宋先生,你怎么樣?

[8]對不起,對不起

[9]宋先生你沒事吧?那個女的真沒素質,掉頭就走……

[10]那吃完飯吧?旁邊就是“食通天”(美食廣場),你想吃什么?

[11]這里的芥末勁道好大。

[12]Christina,跟你說過,工作時不要打來……今天沒空……

[13]一切都會變好的,明天將是晴天。

[14]宋先生,你走得好快啊!

[15]是啊,怎么了?

[16]宋先生,要不要拍張相片紀念?

[17]上禮拜我去那邊“宜家”(家居商城)看家具。

[18]那還要賺錢咯。唉,現在香港的房價越來越高,我們平民百姓哪里買得起……

[19]你成天都那么忙,今天圣誕節還要陪別人?

[20]Christina!你怎么在這里?別說了,這是我的客戶!

[21]我先陪客人了,晚一點找你?

[22]不用了。我已經攢夠錢,明年會去英國念書。再見!

[23]快樂的圣誕節。孤獨的圣誕節。

吟光,本名羅旭。執筆當劍,吟光頌亮,醉舞袖袍天地窄。90后,江南人士,游學異域,現居香港。白天是觀察世界的主持人,夜晚化身講故事的織夢者。耕耘于文學的域界,相信人之所以為者,既因思想重量,更兼想象輕盈。曾獲臺灣金車奇幻小說獎、香港大學文學獎、掌閱文學大賽、青春文藝公社十強等。代表作:《上山》《浮焰沉光》《抱兔的靈力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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