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東杰西卡

馬原

由于我不愿意住狹窄的學(xué)校公寓，學(xué)姐給我推薦了正在尋找室友的杰西卡。

杰西卡是個標準的西方美人：金發(fā)，藍眼睛，兩頰散落著細細的雀斑，一口牙齒雪白整齊，笑起來燦爛得如五月陽光。房子是她家的，不過她的父母都搬進了新家，只有她還住在舊房子。

有了熟人推薦，彼此信任，合同很快簽好。待我搬進去，發(fā)現(xiàn)房間墻壁是治愈系的海藍色。為了歡迎新房客，杰西卡還在墻上畫了個大大的太陽笑臉。

廣袤的農(nóng)業(yè)大州俄亥俄，地處美國北部，民風(fēng)粗獷樸實。當年林肯領(lǐng)導(dǎo)北方各州同南部莊園主宣戰(zhàn)，禁奴區(qū)正是以俄亥俄河為界。該州人民自由不羈，從不做哪一黨派的“死忠粉”，是歷屆美國總統(tǒng)大選必爭的“搖擺州”——得搖擺州者得美國。

杰西卡就是典型的俄亥俄州女孩。

畢業(yè)于統(tǒng)計學(xué)專業(yè)的她，畢業(yè)后沒有去為資本家數(shù)錢，而是在州政府下屬的非營利性組織工作——幫助流浪漢申請落腳點，為貧困家庭爭取更多的救濟金，給小朋友們發(fā)衣服，噢，還要負責(zé)記賬。

我的房間緊挨樓梯，聽得到杰西卡早出晚歸的腳步聲。偶爾在樓下遇見她，一頭金發(fā)歪歪斜斜地夾在腦后，一臉倦容地煮著咖啡。

“Hey（嗨）！”見到我，她又是燦爛地笑，“How is going（最近怎么樣）？”

聽我磕磕巴巴地敘述了新生活，她點點頭：“Awesome（精彩）！”然后端著咖啡，“咚咚咚”地上樓了。

起初我不理解，為什么美國人總喜歡問“你最近怎么樣”，根據(jù)我在國內(nèi)受的教育，美國人是不愛打探他人私事兒的。

日子久了才明白，他們的“你好嗎”“最近怎么樣”“假期/周末過得如何”其實都是客套話，寒暄而已，沒必要過于糾結(jié)。一句“Not bad（過得還行）”，足以日常應(yīng)對。

杰西卡有個男朋友，是個黑人。

盡管黑奴解放已有百年，但由于得天獨厚的政治經(jīng)濟積累，白人掌控了絕大多數(shù)的社會資源，社會分化的情況比我想象的嚴重得多。

在北方，除了橄欖球隊，大學(xué)里的黑人很少，尤其是法學(xué)院，60個人的課堂只有一兩個黑人。幾乎每座城市都無聲地劃分了黑人區(qū)和白人區(qū)。黑人社區(qū)明顯不如白人社區(qū)美觀，公共設(shè)施也較為陳舊。在我所在的城市，黑人區(qū)位于城南火車道一側(cè)，樸素得近乎簡陋。

哪怕俄亥俄州是林肯的堅定擁護者，哪怕民風(fēng)足夠友好熱情，黑白配的情侶仍然不常見。

所以，第一次見到她的男友比爾，我竟有一點錯愕。但小伙子彬彬有禮，甚至有些羞澀，打完招呼便上樓去杰西卡的房間了。

他是她的同事，兩人在不同的部門。在幫助弱勢群體的事業(yè)中，兩人相知相愛。聽完杰西卡的介紹，我既開心又感動：“上帝祝福你們！”

“謝謝！”杰西卡塞給我一枚甜甜圈，小雀斑上都跳躍著喜悅。

相比杰西卡，我作為有色人種，竟然無意中被美國隱藏很深的種族觀念所影響，隱隱地對白人和黑人做了高下之分。我不免有些自責(zé)。低頭思索著，甜甜圈的碎渣掉地上了，我趕緊拿出吸塵器清理干凈——地板要保持干凈，不然臟東西沾到腳上實在惡心。

和部分美國人一樣，杰西卡有規(guī)矩，進門必須脫鞋。因此，看門口鞋架，就知道是否有訪客。

比爾來的次數(shù)不多，偶爾有之，也是安靜地待在女朋友的房間里，從不會樓上樓下亂竄。只有在吃飯時，他才進廚房搗鼓，時間不長，20分鐘就搞定。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瞄了一眼他做的飯。冷凍的半成品：胡蘿卜、花椰菜和青豌豆，以及半熟的牛排，微波爐“叮一下”就好，配上澆汁的通心粉，典型的美式簡餐。

我邀請杰西卡品嘗過我做的中國菜，她贊不絕口，我也分不清是客套還是真心。不過最后她來了一句：“可是中國菜做起來實在太麻煩了。”

美國人的生活很特別，有一些嚴格的素食主義者連雞蛋、牛奶都不碰，連衣服的原材料都拒絕動物衍生品。杰西卡是半素食主義者，但是中國炒蔬菜的做法她還是接受不了。大概在他們眼中，蔬菜就應(yīng)該生吃或者開水燙一下吃才健康。

飲食習(xí)慣不同并沒有造成任何不愉快。杰西卡從不干涉室友的生活方式，我也得以在異邦復(fù)刻中國人的生活。實際上，大概和中國人相處久了，杰西卡居然在花園里種上了番茄和青椒。

美國民居多是獨棟“別墅”，門前留有空地以便女主人栽種花草。這是美國家庭最看重的“臉面”，草坪整齊、花木扶疏，路人一望便知這家有個心靈手巧的女主人。

我們家花園里原本站著幾株蔫頭巴腦的向日葵，杰西卡靜悄悄地將花園改造成了菜園。等我發(fā)現(xiàn)時，番茄已經(jīng)掛果了。

也許她并不在意路人和鄰居的看法吧，我想。查了查日歷，該交房租了，于是我把錢打到她的賬戶，順便發(fā)短信告知她。

她很快回我：“糟了！我上個月的房租也沒交！”

房東也要交房租？難不成……她根本就不是房東？

憋著疑問找她求證，她笑瞇瞇地聳肩：“當然不是！你怎么會覺得我是房東呢？”

“你是房主的女兒啊！”

“和你一樣，我也是房客，只是替爸爸管理房子而已，每個月也要交房租！”她笑著，“好煩，薪水還沒發(fā)，信用卡要刷爆了。”

后來隨著朋友圈慢慢擴大，我才知道這其實是普遍現(xiàn)象。一個朋友家房產(chǎn)有80多處，朋友住在其中一處，照樣得交房租，每周還得去父親的公司打零工、做苦力，一小時20美元，待遇和其他工人一樣。

房東杰西卡，不，應(yīng)該是室友，每天開著破卡車風(fēng)一樣來去自由，和黑人男友一起為了理想而奮斗。

她是真正的美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