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康的詩

馬曉康

送別

逃開他們的目光，我們躲在自以為安全的地方喝酒

他們，當我們談起他們——

這樣一個沉重的話題時，歌聲戛然而止

（他們，即是我們

我們曾將他們想象得那么美好——）

想象中，美好的事物，已隨著河流悄悄遠走

除了碰杯的撞擊，我們只能聽見旁桌客人的嘈雜

“我們的終點是大海。”他們說

我能聽到的嘈雜聲，等同于揚帆起航的風聲

（酒桌是港口

也是我們最后的離別地）

涌入這條擁擠的河流，我們相互招手

長久積攢的疲憊終于襲來，我們

被分成你和我。你被迫回到夢醒來的旅館

可是，你再也回不去了！

河流并未留下退路，河流只有通往大海的方向

我們曾將他們想象得那么美好——

想象中，美好的事物，已隨著河流悄悄遠走

坐在樓梯口的那個女人

臺風襲來的這幾天里

我總會想起坐在樓梯口的那個女人

想起她的舊軍鞋

想起她的灰麻袋和發(fā)黑的扁擔

詩人們喜歡用荊棘、黑暗、陰影之類的詞匯

并認為那是他們讓靈魂哭泣的地方

而坐在樓梯口的那個女人

也常常坐在燈光照不見的地方

上班時，我看見她站在垃圾箱旁邊

下班時，我看見她坐在樓梯口的臺階上

和大多數(shù)生活在這里的白領(lǐng)們一樣，我

從未給予她任何幫助，也從未說過一句話

現(xiàn)在的我，正坐在一架劇烈顛簸的飛機上

我閉上眼睛，偷偷將手藏在桌板下

一面想著這個坐在樓梯口的女人

一面編織著讓上帝繼續(xù)保佑我的理由

這理由，就像臺風帶來的雨水一樣多！

你們

左邊是一百層的商業(yè)高樓

右邊是低矮擁擠的灰色居民區(qū)

請問，光鮮的、親愛的你們

誰是昨夜在路口哭泣的孩子呢？

如果遇見，能否帶他回家？

我們

我們是一支如此堅硬的杠桿

將夜晚的一半撬動成白天

我們阻止不了我們的興奮

那燈火通明的高樓

不過是幻象被摩擦出的火星

我們的自豪感來源于此

多年后的悔恨，也來源于此

他們

不再有人關(guān)心風雪和謠言

他們急于看見未來

這未來如電腦屏幕般大小

這未來如一枚硬幣般大小

未來，只是支撐他們的意象

而我們，為了量身打造的未來

將眼前的世界，縮了又縮

清晨筆記

這是多么幸運的事！

一夜未眠的人，看見街道朦朧的樣子

通宵燃燒的辦公樓獲得片刻喘息

晨跑歸來的女人，畫滿稀疏的眉毛

這座城市還年輕，不計較那么多往事

天邊升起一顆惺忪的眼睛

它緩緩睜開，注視著涌上街頭的行人

一些光芒閃爍起來，是他們昨夜遺落的羽毛

未來的樣子

他們憧憬著未來

卻從未想過活在未來的樣子

就像一只破繭多年的蝴蝶

將深埋自己的那段時間，簡稱為磨練

絕口不提曾扭曲的自己

他們不知道，扭曲的過往里

有種值得驕傲的事物

在未來閃爍著光芒

童話

夢里，二十歲深夜下的草場

有藍色的螢火蟲，銀白色的星光

兒時最簡單的夢想散發(fā)淡淡的草香

馬兒低低的喘息伴著我的呼吸

在這天真而自由的時刻

世間的生靈們都像嬰孩般熟睡

每個人的夢里都有一匹馬

每匹馬的背上都馱著未破碎的童話

而噠噠的馬蹄聲，從未歇止

讓一路的平坦與險途，充滿愛意

CBD①的下午

這個夏天，擦干浸滿汗水的額頭

一些樹葉在抖動

重復(fù)著，昨天的樣子

你想唱首歌，卻沒有嘹亮的嗓子

看累了，我們每天談?wù)摰男迈r詞匯

窗外，目之所及的大海

你還未曾與它親近過

在邊境停船的人

不再提及海洋深處古老的滄桑

你開始羨慕，他們的輕浮

你缺少一雙酩酊大醉的翅膀

你確定，一小塊草地足以安慰你

就像一片田野，安慰了低頭吃草的羊群

①城市中央商務(wù)區(qū)

戰(zhàn)場

半年了，我才注意到，白色墻面上

掛著一片大海，和被云層遮蔽的太陽

近來，我把每一天都當成戰(zhàn)場

被定格在礁石頭上的海浪，比我安靜

這片海，再也推不動這礁石了

被云層遮蔽的太陽，也將永久雪藏

可雪白的浪花，并未墜落

云層尚未將自己掩飾得雪白

喝完這一斤烈酒，我看到幾個黑點兒

我聽見了海浪在咆哮

聽見了云層被一點點撕開

那些黑點兒們，震動著翅膀

是我，是你們，是我們

這聲音，就在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