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穎
在《小姨多鶴》中,嚴歌苓通過身體認知的視角,揭示出在婚戀關系、家庭關系中女性的生存狀態與社會權力意識下女性身份的虛無。嚴歌苓筆下的身體敘事一直是評論家關注的重點,通過身體認知的視角,可以準確地揭示男權社會賦予女性身體的原罪感及功能化。此外,以小環為代表的女性揭示出中國社會婚姻倫理對女性群體的規訓,女性群體在歷史中被賦予了多層含義,卻獨獨失去了自身的意味。當女性的身體對個人價值不再起決定意義時,生命就具有了伸展的可能。
在對《小姨多鶴》進行文本分析時,作者美籍華人的身份不能忽視。這一特殊的身份賦予了嚴歌苓文本創作的客觀視角和豐富的闡釋內涵,在多元文化的環境中,作品的評論價值和藝術內涵也日益凸顯。此外,作為女性作家,嚴歌苓在作品中對女性身體的關注值得熱議,在對其作品身體敘事的分析中,性別關照同樣值得一說。作者筆下的多鶴與小環是大背景下女性命運的縮影,其用細膩的筆觸透過身體,審視中國傳統文化倫理附加給女性的規約,看待男性社會意識形態賦予女性身體的原罪,體現了社會權力機制對女性的建構和壓制。
一、家庭關系中女性身體功能化
在文化理論中,身體不僅僅指代生理上的肉體組合,同時體現了濃厚的社會權力意識。它既是一個被表現的客體,也是有組織地表現出概念和欲望的有機體,兩套表現系統相互纏繞和重疊。男性社會權力意識在博弈中不斷地將女性身體規訓與定義,通過對生育與母性崇高的闡釋,最后將其置于家庭關系中。因此,“身體”不再是一個純粹的有機體,它用來承載生育意義的隱喻,使其更像是一個抽象的符號,體現了歷史在女性身體上留下的痕跡。
小環作為中國傳統婦女形象,她的身體被刻上了濃厚的歷史烙印,其生育能力的缺失使家庭關系出現裂痕。當女性不再具備生育意義時,隱含的是對社會權力意識規訓的反叛,因此社會機體將在她的家庭中放入第二具女性身體來使失衡的社會機構重達平衡。多鶴作為日本遺孤,她被迫成為小環家庭中的第二具女性身體,為張家傳宗接代。女性在承受社會強力的身體暴力之時,生育成為女性生存的保證,因此作品中多鶴的話語極少,對多鶴的形象描述多從她的行為和表情等身體表征來體現,多鶴勤勞樸實的性格以及個體特征也通過身體部位的表述來展示。她的身體承擔著張儉的性欲需求,這種需求也是多鶴悲劇命運的隱喻,在這里,女性身體的延伸闡釋模糊了其主體性的真正存在,女性勢必要在生育隱喻中尋求迷失的自我。
多鶴被拋棄的經歷卻間接證實了這一追尋的不可實現性,孩子在多鶴的潛意識中是她的主體性符碼,她想通過生育建立起自己的王國,建立下一代代浪村,因此多鶴對于孩子異常的珍視,而在被拋棄輾轉回家后,她的孩子因為人為的干預不再能接受她的哺乳。這時,多鶴才清楚地意識到,她作為女性,身體的生育意義遠遠超過了她個人的價值。這個情節的展示,真切反映了女性身體在家庭關系中被賦予的內涵。
同時,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指出,身體在體制下完全成為權力的產品,歷史有策略、有意圖地制造出身體,當多鶴的身體不需要承擔生育意義時,歷史賦予了她新的內涵——精神需求。張儉在進入勞改后,繁重的勞作擊垮著他的身體與精神,而他與多鶴每晚九點互相想念的約定卻支撐他度過苦難的歲月,女性的身體在此時超脫了生育隱喻,成為苦難男性的精神支撐,身體的隱喻內涵開始從生育進行延展。
二、婚戀故事中女性身體的原罪
在這里,原罪將作為身體存在的一種特殊狀態來進行探討,與之前對身體功能化的探討相似,對于原罪的探討將從某物質存在的形式延伸到意識形態領域。不同于福柯的觀念,德勒茲筆下的身體充斥著欲望、能量與意志。作品中,嚴歌苓并沒有明確地刻畫男女身體在相戀中所起到的作用,而女性身體的原罪卻恰恰通過眾多男性的視線來體現。
文本中女性的身體永遠被他人觀望,多鶴在繁重的家務勞動中,很少與他人有眼神上的交流,因此無論是張儉,抑或是小彭、小石,對多鶴進行身體的關照總是處于“偷窺者”的角色。手指、體毛作為身體的一部分,在張儉心中是具有獨特含義的。在二人的性愛過程中,引起張儉注意的,是多鶴的頸上不同于他人的體毛,引起張儉恐慌的,是多鶴在后來有意無意通過手指對他的撫摩。在二人的相識過程中,張儉由冷漠逐漸變得“心里打了個秋千”,直到愛上多鶴,這具女性身體的誘惑都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在多鶴跪在地上擦地時,撅起的屁股使小石移不開眼睛,多鶴身體對小石的引誘瞬間將兩個男人拉到了生活的對立面。社會權力機制從身體層面對個體實行管制,而女性身體對男性的引誘使兩性在主流意識與女性意識之間的夾縫中斡旋。
男性對女性的身體關照被社會權力體制稱為女性身體的原罪,而女性在面對自己身體時的恐慌恰恰證明,男權機制對女性的壓制已從身體進入精神。小環在多鶴進入張家生活后,進入了半失語的狀態,甚至對自身生育能力的喪失也抱有著一種仇視態度。偶然的一次相遇,她發現多鶴的身體與她大大不同,能夠哺乳的女性身體使她酸澀,甚至多鶴不同于她的繁重體毛也令她恐慌,女性加諸于自己身體的罪過,使她主動承擔了社會機制強加給她的社會倫理觀念。
哪怕小環的女性身體也因纖細的腰身而不斷被看,使她得到短暫的心理滿足,而社會機制下的社會倫理觀念對女性的反叛本能總會在不經意間將失衡轉為平衡。多鶴與小環對身體政治的反叛在新一代的言語與行為中繼續成為空中樓閣,大孩對多鶴身體的撫摩與對小壞說出的“不是親媽,才會記仇”,體現出在性別意識形態的建構中,女性身體依舊扮演著功能化的角色,原有的中國婚姻倫理觀念仍在桎梏著女性。
三、歷史社會中女性身份的虛無
《規訓與懲罰》中,福柯所提出的身體政治將政治、經濟、法律機制都擺放到了身體的對立面。人體是被操縱、被塑造、被規訓、被糟蹋的,它服從、配合,變得靈巧、強壯。文本中,男權意識形態對女性的控制不僅體現在家庭秩序等強制性體制中,也體現在“傳宗接代”的社會倫理觀念與主體身份的虛無中。
小環深諳“傳宗接代”的社會倫理觀念,因此她的反抗最終會走向妥協,叛逆在真實的社會權力層面很難展開。從對小環的審視來看,人們能更加清晰地審視女性的被壓制的狀態及反抗的努力。面對公婆的決定,小環選擇了隱性的緩解方式,通過將她的母愛寄托在多鶴生養的孩子身上,來取得精神上的紓解和發泄。從這個角度出發,小環對女性身體功能化的不解與對母性的叛逆,使她在歷史社會中處于失語狀態,因此在社會進程中,她被迫承擔了她的母性角色來尋求主體性的存在。
而多鶴面臨的窘境使她看到,女性對于主體性的追尋是不可能實現的。大孩有意識地成為社會權力機制的維護者,同時揭開了社會給予女性的母性崇高的謊言。當小環追著大孩,迫使他遵守女性的規則——進屋脫鞋時,大孩表達了強烈的不滿與不認同,多鶴為了緩和矛盾,上前屈身,為大孩脫鞋,大孩突然的一腳使小環意識到,她對于女性主體性的追求勢必要遭到男權社會機制的反抗。同時,多鶴因大孩的一腳清晰地認識到母性崇高的虛妄,因此她長時間地直不起腰了。
在男權主流意識統治的社會,通過家庭生活中細小的準則所進行的隱性主體性建構努力是隱蔽的,在被邊緣化的角落可以積蓄、釋放自身的能量,但社會統治秩序對其進行的再次規訓在張鐵的身上明顯地顯示出來,也進一步投射到對女性身體特征的遮蔽上,多鶴寬大且永遠不合身的衣服,女性勞動者單調的衣服式樣,都進一步地揭示出,在意識形態的背后,女性身份逐漸變成了一種虛無。
《小姨多鶴》中,作者將身體的主體性建構與復雜的社會權力機制運作過程有機地結合起來,從身體認知的視角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多鶴與小環在性別意識形態中的抗衡軌跡。女性在多重關系下被壓制是歷史進程中的常態,通過對女性身體決定其個人價值的揭示,為女性認識自身提供了更大可能性。當女性不再因其身體決定個性價值,不再因自身的生理被他人批判其身體具有原罪,也不再受傳統婚姻倫理的禁錮時,女性的生命將開始獲得延伸的可能。
(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