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萬偉
(武漢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北武漢430081)
最近一兩年,人工智能似乎超越幕課成為高等教育界熱烈討論的新潮流。人工智能究竟能在哪些方面給大學帶來變革?本來已經身陷困境的大學還能經受住這次浪潮的沖擊嗎?大學的應對方略是什么?本文對英美報刊相關主題的文獻進行了梳理,并作了初步的討論,以期引起更多學者的關注。
美國著名科技雜志《連線》宣稱,谷歌試圖讓人的大腦變得無關緊要,醫(yī)療手術很快都將依靠機器來操作,所有診斷將由電腦給出。在很多律師事務所,軟件已經取代律師,稅務會計也面臨威脅。金融貿易已經由機器來完成,連心理咨詢也都使用人工智能了??墒窃谥旅{的云霧從地平線上升起時,大學中的人還在忙著申請課題或課程,似乎周圍的世界依然如故。課堂、實驗室、學分制課程體系、師生見面時間等仍然是高等教育體系的基本特征。大學是否給學生提供用以監(jiān)控和指導機器的工具,利用人工智能和大數據的驚人潛能?培養(yǎng)學生成為積極變化的驅動者還是消極旁觀者?我們知道如何確保學生擁有所需的技能來理解指數級的變化和機器作出大部分決策的復雜世界嗎?我們的感官體驗一天天在變成機器體驗,很快將成為自己世界的旁觀者。我們感受到緊迫性了嗎?[1]
美國東北大學校長約瑟夫·奧恩(Joseph E.Aoun)在2016年出過一本書《防范機器人:人工智能時代的高等教育》,旨在讓學生擁有創(chuàng)造心態(tài)和心理靈活性,善于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對社會有用的東西。他認為,我們要拋棄上了大學就登上職業(yè)階梯的想法,而是把大學變成終身學習的平臺,依據個性化需求定制學習內容的平臺。[2]他認為機器人時代的到來就是機會而非威脅。只傳播知識是不夠的,學生需要新的素養(yǎng),要開闊學生的視野,推動他們發(fā)現聯(lián)系,幫助他們思考人類存在的更深刻真理,鼓勵探索和創(chuàng)造。[3]托夫勒(Alvin Tofler)曾經說過,21世紀的文盲不是沒有讀書識字能力的人,而是不會學習,不會忘掉從前所學內容和不會重新學習的人。奧恩提出了一種新學科——人類學(humanics),包括三個素養(yǎng):技術素養(yǎng)(讓我們能夠動用軟硬件達到最充分地應用和潛能最大化的數學知識、編程知識和基本的工程原則)、數據素養(yǎng)(通過分析理解和應用大數據的能力)和人格素養(yǎng)(與人交流溝通的能力,利用人的潛能獲得優(yōu)雅和美的能力)。[4]教育技術專家芭芭拉·庫珊博士(Barbara Kurshan)在書評中將人工智能對教育的影響總結為如下幾個方面:虛擬導師,培養(yǎng)應對21世紀的技能,互動數據分析,全球課堂的機會,終身學習和全方位學習技術。[5]接下來我們依次簡要闡述。
在人工智能幫助下,每位學習者都可以擁有一個虛擬導師,支持無處不在,而且結合每個學生的特殊情況,提供針對性的幫助。比如在學習和授課方面,密歇根大學開發(fā)的ECoach,為科學技術工程數學領域的大課提供信息豐富的反饋,每周一次的任務和講課內容與可能的考試問題的聯(lián)系,跟蹤學生的學習進步,基于個人情況指導他們采取適當行動。和ECoach一起使用的還有作文自動批改系統(tǒng)M-write,學生情緒分析系統(tǒng)(使用學生的面部表情測量學習中的投入程度),監(jiān)督學生在討論中的參與程度以及分析考試中常見錯誤的軟件等。在招生錄取和習得方面,佐治亞州立大學研發(fā)的用于手機的AdmitHub,為考生和錄取的學生提供相關信息,如支付圖書館罰款、選課程序、督促學生完成作業(yè)等。在積極主動為學生提供服務(輔導和學習指導等)方面,Stellic能幫助學生依據從前學生的職業(yè)模板創(chuàng)建自己的學位規(guī)劃,圣路易大學的學生虛擬助手Ask SLU為學生提供各種服務等。[6]佐治亞理工大學計算機和認知科學教授艾休克·戈爾(Ashok Goel)的人工智能教學助手吉爾·沃森(Jill Watson)是一款基于IBM沃森技術的聊天機器人助教,機器能幫助老師從舞臺上的圣人變成提供輔導和方便的促進者??的螤柎髮W教授埃里克·安德森(Erik Anderson)等人開發(fā)了幫助數學老師判定學生如何得出錯誤答案的機器人。他希望隨著技術的進步,這種機器人能夠理解更復雜的數學運算,批改學生作業(yè),給學生更詳細的反饋。[7]
正如上文所說,人工智能不僅讓重復性的和低技術含量的工作面臨威脅,就連曾經被認為白領職業(yè)者的保險核算師、律師、體育記者、財經記者、心理測試者等也都可能被機器所取代,培養(yǎng)學生在新時代的生存技能比如自我定位、自我評估、團隊精神等也就成為重中之重。休利特基金會(Hewlett Foundation)的托尼·瓦格納(Tony Wagner)列出了七大生存技能:批判性思考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好奇心和想象力;網絡合作;評價和分析信息的能力;主動性與創(chuàng)業(yè)精神;靈活性和適應性;口頭/筆頭交際能力等。該基金會調查發(fā)現學習的五個優(yōu)先選項是:(1)社會和情感學習;(2)深度學習;(3)計算和設計思維;(4)金融和創(chuàng)業(yè)素質;(5)表達自己觀點的辯論和寫作等。[8]在這些技能的學習中,人工智能都將提供之前所沒有的方便,如在虛擬現實和增強現實中學習。在漢密爾頓學院,技術工具改變了長期以來講授人體解剖課的方式,在虛擬解剖課程上,學生隨時都可以解剖,而且不需要昂貴的尸體。[9]
將個人學習習慣、社會背景、學習環(huán)境和個人興趣結合起來的個性化學習或許是談論最多的人工智能的良性影響。這里,僅舉兩個例子。一是俄勒岡州立大學(OSU)等八所大學在蓋茨基金會等支持下進行適應性個性化學習先驅項目,2019年秋季讓15%-20%的通識課程學生進入適應性項目實驗。一是非傳統(tǒng)學生,即工作的成年人要在學習和家庭及全職工作之間尋找平衡,人工智能可以改變高等教育的游戲格局,讓學生獲得即刻的反饋,這對社區(qū)學院特別有效,人工智能技術是為個性化學習提供方便的理想方式,并不增加對老師的要求。[10]像Carnegie Learning或者Third Space Learning等智能輔導系統(tǒng)(ITS)幫助老師打破千篇一律的固定模式,在一對一的平臺上根據實時獲得的反饋,發(fā)現學生的優(yōu)勢和弱點,有針對性地提供學生所需要的指導。[11]
人工智能技術的運用增加了全世界課堂相互聯(lián)系和接觸的機會??ㄋ柣饡澜缃逃镄赂叻鍟蝽椖恐魅稳退沟侔病ぬ夭兀⊿ebastien Turbot)說,就像粉筆和黑板一樣,技術已經成為課堂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雖然高成本仍然是一個挑戰(zhàn),但虛擬現實和人工智能工具成為像智能手機和手提電腦一樣尋常的日子應該不會太遠了。包括微軟的HoloLens和OculusRift,或者谷歌探索等在內的虛擬現實工具正在把傳統(tǒng)課堂變成有意義的真實世界體驗。[11]將現實和電腦畫面結合的場景為學生提供高逼真的沉浸式環(huán)境增加學生興趣,模擬和游戲技術鼓勵學生參與和適應,通過全球課堂允許校外人員參與科學發(fā)現和項目。人工智能驅動下的科研活動,擴展研究者的相關領域,發(fā)現從前未知的研究論文,增加在全世界開展互利互惠合作的機會,如麻省理工全球創(chuàng)業(yè)項目啟動的Quartolio和紐約大學StartEd Incubator以及紐約理工學院合作,為學生和研究者提供更密切的合作機會,前景誘人。[12]
人工智能將學習帶到課堂之外,進入了學生的校外生活。大學如何回應人工智能革命將深刻影響科學、革新、教育和社會本身。位于倫敦的Deep Mind是人工智能程序師兼神經科學家戴密斯·哈薩比斯(Demis Hassabis)等人聯(lián)合創(chuàng)立的人工智能企業(yè),哈薩比斯相信人工智能和機器學習將改善科學發(fā)現的過程。顛覆性技術進步迫使大學承擔起更大社會角色,創(chuàng)造機會讓社會適應新技術,比如為那些被新技術淘汰的人提供再就業(yè)的技能和機會,大學的結構和組織核心將因為人工智能技術革命而發(fā)生改變。[13]
總之,人工智能無論在常規(guī)教學活動,還是在改變教師角色,改變教學環(huán)境,改變學生的學習地點,改變教學和科研的合作方式,改變基本技能要求,改變大學的管理和為學生服務的方式等方面都產生了很大影響。如果應對得當,人工智能將讓大學如虎添翼。
不過,也有不少人對人工智能熱潮不以為然。蘭德公司資深政策研究者羅伯特·默菲(Robert F.Murphy)說,教師的工作和教學行為不是流水線上的重復勞動,不可能完全自動化。適應性軟件和自動作文批改系統(tǒng),早期預警系統(tǒng)等有潛在好處,但效果有限,良好教學的核心是人工智能難以企及的創(chuàng)造性、愛心和即興性?,F在沒有多少證據顯示這些工具有顯著改善教學成績的效果。技術不大可能支持學習復雜的,難以衡量的高技能如批評性思考、有效溝通、辯論、合作等。作文批改系統(tǒng)的反饋多集中在語法錯誤和被動語態(tài)使用等問題上而不是所交流觀點的深度。[14]
開羅美國大學副教授馬哈·巴里(Maha Bali)認為,教育中的人工智能、分析軟件和適應性技術存在著對教師角色的誤解。她對辨別抄襲的系統(tǒng)和作文自動批改系統(tǒng)不以為然,在她看來,作文教學不是把句法變成五段文章中的一個段落這么簡單,而是幫助學生清晰有效地向別人表達自己的觀點。機器反饋的價值何在?誰愿意寫作文讓機器看呢?辨別抄襲的工具也很糟糕,不是幫助學生養(yǎng)成珍視自己觀點和語言、尊重他人觀點和語言的態(tài)度,而是想方設法如何繞過機器審查。將老師的角色局限在電腦能夠做的若干認知常規(guī)任務上,完全忽略了教育研究的發(fā)現。成人或者更有知識的同伴在支持年輕人的知識創(chuàng)建過程中所發(fā)揮的作用可激發(fā)學習者的動機、強化其對學科的熱愛,從而使其辨認出自己的興趣所在;在提供道德支持的重要性方面,人工智能也忽視了充滿關愛的老師在傳授知識的同時培養(yǎng)學生批判意識的潛力。此外,她還指出數據收集中存在的偏見、監(jiān)督和控制問題。數據收集的選擇是技術人員或者政策制定者決定的而不是老師學生決定的,老師需要看這些數據嗎?直接看學生的眼睛或者問他們的想法或感受不就行了嗎?更可怕的是,技術開發(fā)者用的現成算法剝奪了學生的能動性和對自己學習過程的控制權。[15]
德薩勒(DeSales)大學哲學系副教授約書瓦·舒爾茨(Joshua Schulz)批判了自動批改作文系統(tǒng)背后的功能主義理論基礎。在他看來,功能主義認知理論認為心靈不是由它構成的物質材料而是靠它做的事來定義的,這是人工智能可能性的形而上學基礎,但是功能主義的焦點集中在行為主義的“功能對等”概念上,忘記了符號必須依靠它所代表的意義。抄襲的論文沒有成績是因為它不是符號,并不代表學生的思考。簡而言之,功能主義不僅從形而上學的角度將心理活動簡化為機械活動,而且用狹隘的技術規(guī)范取代了充滿活力的道德和審美范疇。批改作業(yè)是教學活動,EdX批改作業(yè)軟件將教授簡化為按照圖紙施工的房屋建筑工人,而每個工具都有人設計出來,都是有意識形態(tài)的。如果教育者用企業(yè)思維或者消費者心態(tài)看待自己的職業(yè),在自我利益和市場力量作用下,分數膨脹和種種斯文掃地之舉也就沒有什么好奇怪的了。學生也一樣,得了高分的學生在評價教師時投桃報李。消費主義批改作業(yè)模式把學生、教授、大學、員工變成市場上的競爭者,每個參與者都為了短期的自我利益而相互欺騙。讓電腦改學生作業(yè)等于宣告官僚的知識觀和工具主義者的人性概念,等于在否認人的存在。自由藝術的目的是把我們從平庸中解放出來,學習的本意是了解有關世界和自我的真理而心甘情愿地投入心血和付出努力。人工智能軟件無法提供耐心的、關愛的、有洞察力的教育者?;ㄥX買來的朋友已經不是朋友了。[16]
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文學批評家亞當·柯什(Adam Kirsch)說過,最好的人文研究是創(chuàng)造性的,更接近詩歌和小說而不是物理、化學,它不是源自一堆知識,而是依靠學者的想象力和現實意識。人類的思維發(fā)展不是依靠科學實驗,而是依靠藝術和歷史著作激發(fā)的并能拓展理解力和同情心的思想活動。數據不能自己說話,總是被收集、組織、編輯之后才變得可以理解和有意義。[17]這個觀點得到很多教育界專家的支持,教育不是往桶里灌水而是點燃火星。巴黎文理研究大學(PSL)校長阿蘭·??怂梗ˋlain Fuchs)認為,技術當然會改變大學,但學習“點燃火星”意味著“人的接觸”,在顛覆性的技術沖擊下,師生面對面接觸的實體大學仍然有光明的未來。調查顯示,63%的受訪者相信到2030年,名牌大學將提供在線學位課程,19%的人認為不會;24%的人相信在線學位課程比校園課程更受歡迎,53%的人不同意這個觀點。只有19%的人認為數字技術將在2030年消除真人上課,而有65%的人不同意這個觀點。紐約州羅切斯特大學副教務長簡·蓋特伍德(Jane Gatewood)認為,大學學習與在線課程學習就像實地到一個地方參觀與“觀看視頻”的差別一樣。[18]
現有很多所謂的人工智能應用還很笨拙,仍處于新技術的初級階段,主要在支持系統(tǒng),沒有進入教育事業(yè)的核心——教學本身。雖然有一定價值,但并不能滿足人們對人工智能的期待;雖然長期看可能提高教學效率,但不大可能給教育帶來革命性變化。很多應用仍然屬于技術改進型應用而非真正的人工智能。[6]
自動化改造人類社會有幾次革命:第一次工業(yè)革命,蒸汽機取代馬車;第二次工業(yè)革命,大規(guī)模使用電力和電話;第三次工業(yè)革命,數字化、電子和自動化生產;第四次工業(yè)革命,機器可能要徹底取代人類,融合虛擬系統(tǒng)和實體系統(tǒng),人工智能、機器人和納米技術、3D打印和生物技術等不僅取代人手而且要取代人腦。[19]高等教育需要更好地理解第四次工業(yè)革命。大學如何讓學生準備好迎接這個新現實?如何讓學生掌握基本的可轉移技術、能力和性格以便他們能夠很好地創(chuàng)造性地利用技術開展創(chuàng)新,而不是被技術取代?[20]
我們現在處于像啟蒙和科學革命那樣變革劇烈而顯著的時代,電腦算法的進步連開發(fā)者都沒有預料到,大學的管理者卻繼續(xù)犯下同樣的錯誤,假定從前起作用的模式在新時代繼續(xù)有效。就像在啟蒙時代,國王和教皇的權威喪失一樣,媒體、國會和教授的權威已經喪失。學生不再相信他們生活中的任何機構,包括大學。工業(yè)時代的偉大變革是空間的壓縮,而人工智能時代的大變化是時間本身的壓縮。我們都渴望用更少的時間做更多的事,以前需要十年學會做某件事,現在能在網上看視頻。教授想讓學生學的(真正理解)與孩子想做的事情(知道)之間存在錯位。[21]
家長和學生對大學教育的價值的擔憂因為大學不能提供很好的職業(yè)準備而越發(fā)嚴重了。最近的焦慮源頭是自動化和人工智能將消滅現有的大部分工作。[22]胡佛研究院高級研究員切斯特·芬恩(Chester E.Finn,Jr.)談到,大學教育本來是獲得幸福生活的最可靠道路,也是最可靠的向上流動通道,但是,開放辦學和維持可敬的學術標準無法兩全其美。隨著大學教育的普及化程度越來越高,學術標準不斷降低,導致大學學位和證書膨脹、貶值。與此同時,隱蔽的等級差別再次凸現,名牌大學和中學的競爭變得越來越激烈。人們錯誤地相信證書和學位是重要的東西,而不是它們所代表的成就,這種信念導致昂貴的教育騙局。[23]
大學危機還表現在它已經變成了一臺效率越來越高的新自由主義機構。弗吉尼亞大學德國研究教授查德·維爾蒙(Chad Wellmon)說,大學把學生當作利潤、學費和未來捐款之源,把知識及其傳播當作資本投資。數字人文是資本勢力及管理機構的幫兇,新自由主義和數字技術合謀制造了一個集金錢、指標體系、管理可見性、自動化于一身的怪胎,所有種類的科研都淪為商業(yè)化的產物。大學早已不僅是技術的用戶而成為技術本身了,幾個世紀以來被貶低為學術工廠、重商主義老巢、百科全書和機器,且為此沾沾自喜。大學的價值就像一座礦山或一片森林,是供國家拿來獲取經濟利益的資源。[24]
貝寶(the PayPal)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彼得·蒂爾(Peter Thiel)相信大學會變得無關緊要,創(chuàng)業(yè)公司才是社會變革的新核心。研究型大學是前數字時代的殘余,就像新聞業(yè)、制造業(yè)和音樂一樣,很快就會被數字革命摧毀或者改造。當今大學處于歷史上空前嚴重的危機中,國家資助減少,嚴重依賴臨時員工,越來越忽略自由教育,市場價值觀占壟斷地位,教授自治遭到破壞,大學官僚機構擴張等。[25]威斯康星大學斯蒂文斯波恩特分校(Stevens Point)2018年11月宣布計劃停止招收地理、地質、法語、二維三維藝術以及歷史等六個文科專業(yè)的學生,這個消息已經表明州政府感受到,它必須在渴望技術的經濟需要和不知情的公民社會的需要之間做出選擇,試圖兩面討好,讓各方都滿意。預算削減和學費凍結讓學校陷入窘境,追求真理轉向優(yōu)先滿足經濟需要。[26]大學文科的邊緣化和危機并非新鮮的話題,現在看來,它能否經受住人工智能的沖擊已經變成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機了。
就筆者有限的閱讀而言,當前大學應對人工智能沖擊的做法主要有如下幾種:
倫敦大學學院(UCL)教授西蒙·馬金森(Simon Marginson)說,大學雖然未必像有些人預測的那樣將在15年內成為歷史陳跡,但機器帶來的變化越來越多。學生可以在家里學習,在網絡上聽課,到學校里接受輔導、討論電腦里看不懂的東西,學生越來越多地使用在線搜索工具、在線課程筆記等。教學的鐘擺可能從翻轉課堂再度轉變到講課的模式。學校的院系樊籬將被打破,為跨學科的合作創(chuàng)造條件以應對重大社會問題,科研、教學方面的新途徑將要求具有合作精神和創(chuàng)造性的學生,大學需要承擔起大學預科教育的責任。單個校園的概念將消失,兩個學期的模式將被全年學習取代。市場力量要求高等教育分化,各個大學的特色日益重要。重新強調合作和相互聯(lián)系,學校有機會提供“組合學位”(a portfolio degree),學生可以在多個服務提供者那里選擇課程。[27]高等教育機構除了傳統(tǒng)四年制本科模式外需要開發(fā)更加靈活的、節(jié)省成本的教育項目,更適應用工單位的具體需求,也超越慕課提供的具體內容知識和技能的“微認證”。新加坡教育部和新加坡國立大學開發(fā)的政府資助微學位,只需要200美元,畢業(yè)后政府保證安排工作,否則退回學費。慕課平臺(edX)提供微碩士學位和某些大學和公司認可的研究生課程證書。[19]這種靈活的教育正好滿足了學生的興趣和需要,并為真正的終身學習提供了方便。正如羅杰趙(Roger Chao Jr)所說,“無論是正式的還是非正式的學習都應該轉變?yōu)榉e木式的體系,人們可以用來像搭積木一樣搭建自己的教育大廈?!盵28]
人工智能的發(fā)展促成了全球課堂的出現,國際合作變得更方便快捷,跨國和跨學科的數字化最有前景,即便不能快速迎接新技術的要求,至少能保證讓學生有信心面對挑戰(zhàn)。在后就業(yè)的社會,教育將發(fā)揮更大的作用,人人都成為永久的全職學習者,教育前景光明。[29]比如,新加坡政府啟動了未來技術項目,建立了兩個“終身學習學院”,旨在為“新加坡人提供終身學習機會,充分開發(fā)自己的潛力”。未來三年,領袖發(fā)展計劃每年資助800名學生到海外留學以獲得國際經驗和專業(yè)技能。新加坡政府教育部出資創(chuàng)辦了耶魯-新加坡國立大學學院(Yale-NUS College),旨在培養(yǎng)具有高情商的思想家,學院強調適應性的學習技能,將跨學科的時事學習與課堂外的學習機會結合起來,其全球事務項目探討全球化過程中的金融、氣候變化和偷渡等復雜國際問題。鼓勵學生敢于面對失敗,敢于嘗試新途徑,期待意料之外的事情。課程設計強調更高級思維,不僅強調學生的知識基礎(事實、概念、過程、更廣泛的背景)而且強調學生的認知能力。這種結合有助于培養(yǎng)出有能力學習和清醒意識到這種能力的人。[19]
在人工智能時代,文科的重要性變得更加明顯。斯坦福人文中心指出,哲學、文學、宗教、藝術、音樂、歷史、語言等表現形式就是要理解和記錄我們的體驗和世界,記錄人類體驗的知識,給我們機會去感受自己與先輩以及同代人的紐帶意識。由于數字化,寫作快速成為有利可圖的職業(yè)選擇。營銷公司尋找有創(chuàng)造性、關注細節(jié)和強大分析能力的畢業(yè)生。在技術公司,制造部分相對容易,而“發(fā)現人們想要什么的”部分則比較困難。如果搞不懂人的動機和需要,不明白人的喜怒哀樂,就無法讓人喜歡你的產品。定性分析不能僅靠數據,還需要本能、批判性思考和深入了解人性本質。文科不是奢侈品,而是你在算法時代的競爭優(yōu)勢。僅有理工科心態(tài)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沒有多大前途,要解決大規(guī)模的人性問題,就必需文科畢業(yè)生。在當今時代,學生需要專心擴展教育、興趣和技術領域的范圍,提高深度閱讀能力,進行哲學探索。文科的跨學科性質對于技術成功至關重要。[30]
將實用的、與就業(yè)有關的技術學習和人文學科的文化課程學習結合起來也就成為很多學校的優(yōu)先選擇。劉易斯科拉克學院前校長巴瑞·格拉斯納(Barry Glassner)和西北大學校長默頓·夏皮羅(Morton Schapiro)指出,適應工作生活并應對長期挑戰(zhàn),畢業(yè)生需要擁有技術和文化兩種才能。在西北大學,所有工程專業(yè)大一學生都要選修“設計思維和交流”的雙老師課程(一個工科老師,一個寫作老師),四個學生為一組,共四組。任務是設計和建造能夠幫助殘疾人完成日常生活任務的器械。目標有四:幫助學生實現團隊協(xié)作,給機會去失敗,鼓勵他們去同情他人,教他們與外行進行口頭、筆頭交流。南加州大學悉尼哈爾曼多數學研究院也提供了跨學科學習,多學科的老師共同上一門課,在圖書館為學生提供互動和聽講座的空間。[31]南弗吉尼亞大學校長里德·維爾克斯(Reed Wilcox)啟動了雙專業(yè)項目,將文科核心課程與一系列專業(yè)學院和課程結合起來,每個學生都有兩個專業(yè):一個文科專業(yè),一個職業(yè)專業(yè)。他說這對于電腦專業(yè)特別好,因為這些專業(yè)的學生得到良好的計算機技術訓練,卻從來沒有修過哲學,而哲學是其思想基礎。[32]密歇根理工大學的文理學院院長大衛(wèi)·哈默(David Hemmer)也呼吁學生探索第二個激情,選修第二學位,到國外研修,學習一門新外語,參加喜歡的老師的另外一門課。他說,大學的使命不是讓工程師讀詩歌,而是交給她變成詩人的工具。學生需要靈活性,需要能學習新技能,需要適應變化的工作場景,需要良好的溝通能力,需要團隊協(xié)作,需要理解其他文化。這是文科學習的核心。喬布斯(Steve Jobs)說過,“光靠技術是不夠的,技術與自由藝術結合,與人文的結合才能讓我們的心靈唱起歌來。”[33]
在文科的困境似乎越來越明顯的情況下,有些傳統(tǒng)名校逆勢而動,特意增強對人文學科的支持力度。哈佛教育研究生院認知科學家霍華德·加德納(Howard Gardner)教授以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用7500萬美元捐款支持哲學系的例子闡述了大學里講授哲學的重要性。他認為每個大學生都要選擇“人生大問題”課程,如:身份問題(我是誰?),目的問題(為何來這里?),善惡問題(真理、美、道德),存在問題(生死問題)。站在哲學高度進行閱讀、思考、辯論是大學的核心,教授未必都是哲學家,但都應該為其研究領域提供一個背景,目標是讓畢業(yè)生擁有受用終身的哲學補給。19世紀時,大學校長為畢業(yè)生上門課是習慣性的做法。[34]圣母大學對人文學科科研的投入在美國私立學校中排第二位,其教務長托馬斯·伯瑞希(Thomas G.Burish)說,人文學科不反對技術進步,也不是對技術進步漠不關心,而是技術進步的寶貴合作者,必須得到充分的支持才能發(fā)揮應有作用。人文學科為開明的社會奠定基礎,沒有人文學科,民主將陷入嚴重的危機。[35]
現代西方大學曾經都是以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創(chuàng)辦的研究型大學為樣板,將教學和科研真正結合起來,師生以小型討論會的形式共同探索新領域,學生一開始就學習獨立進行實證研究。后來大學漸漸偏離了最初的理想,招生規(guī)模急劇擴大,使本科教育課堂人滿為患,小型研討會越來越罕見。在當前在線課程越來越普遍的情況下,有些大學卻在嘗試復興洪堡模式,讓研究成為教學的組成部分。澳大利亞阿德萊德大學鼓勵教師將通常的課堂講授內容放到網上,花費更多時間進行面對面交流和小組討論。大學需要為學生個人找到更多研究課題的機會,讓學生掌握記筆記的技能,重新重視摘要寫作、結構分析、提煉觀點等技能,將在線課程和傳統(tǒng)課程的優(yōu)點結合起來。在全球化和數字化時代,成功的大學并不一味趕時髦,那些在新領域探索中的成功者往往是偉大的傳統(tǒng)名校。[36]
反潮流的做法還有所謂的“裸教”。這個說法源自古徹學院(Goucher College)院長喬斯·安東尼·伯溫(Jos éAntonio Bowen)寫的一本書《裸教:將技術移出課堂改善學生學習》。在他看來,高等教育需要重新思考課堂內外的技術使用,創(chuàng)造新工具。大學需要重新定義聰明,它并不意味著知識最多,而是有能力改變主意,提出好問題,獲得新信息,辨認出有用的信息和虛假無關的信息,重新闡述問題,改造舊思維,總之是培養(yǎng)能力,而培養(yǎng)就意味著變化。沒有人知道未來會遭遇什么問題,自由教育應該給學生完整的工具箱,這樣他們才能應對無法想象的復雜問題。[37]這個觀點與澳大利亞麥考瑞大學前副校長斯蒂芬·施瓦茨(Steven Schwartz)的觀點相似,他認為技術在大學里大顯身手,但并沒有顯著性的改變,未來的大學和現在應該沒有多大區(qū)別。高等教育不是信息問題,而是智慧。智慧并不是來自課程,而是相互學習,在多樣化的機構中學習寬容、接受、共存和競爭。[27]
公平地說,沒有人能否認人工智能帶來的變化。問題在于高等教育領袖需要區(qū)分哪些是時尚潮流,哪些是范式轉移。堅決排斥所有技術似乎不是明智之舉,未雨綢繆或許還有更大的主動性。否則,如西北大學教授希爾維斯特·約翰遜(Sylvester Johnson)所說,十年之內,那些認為他們對人工智能不感興趣的人可能因為種種原因而被拖進去。[38]
人文學者在數字時代感到焦慮是正常的,但一味沉溺于傳統(tǒng)觀念,排斥科學的現成方法和認識論也是愚蠢的。維爾蒙認為,大文科的出現意味著學者確立權威知識的概念——有關證據、事實、批判和論證的觀念發(fā)生了變化,而且是有關學者應該成為什么樣的人的概念的變化。他談到,德國學者特奧多爾·蒙森(Theodor Mommsen)1844年到意大利游學時萌生編輯出版羅馬帝國內所有拉丁語銘刻碑文的念頭,到此人1903年去世時《拉丁銘文集成》(CIL)這個宏大的集體學術工程已經出版了15卷,13萬幅碑文,直到今天該工程還在繼續(xù)。這個例子說明文科學者也需要擺脫思想束縛,認識到所有知識實踐都可以達到目標,如果認定某一種探索形式(如獨自闡釋)是純粹的,其他(如合作的、數字的研究)都是不純粹的,未免過于天真。[17]
歸根結蒂,批判性思考能力的培養(yǎng)是自由教育的核心。從歷史上看,批判往往是消極的思考,因為它涉及懷疑、找茬、質疑偏見和權威等。另一方面,批判也有積極的思考,因為涉及獲得對我們或其他人提出的某些觀念、辯論規(guī)則、信仰正確性的某種肯定??档抡J為我們自己和知識衛(wèi)士(牧師、政客和教授)應該為人們不敢運用理性承擔責任??謶?、習慣惰性、欺騙往往遮蔽我們的批判能力。我們不可能僅僅依靠軟件和硬件創(chuàng)造有利的環(huán)境,而是需要師生之間、學生之間、學生和同代人之間、學生和歷史之間的對話。這些對話培養(yǎng)批判的技能和態(tài)度。如果說我們的批判性思考能力在減弱,那是因為我們缺乏勇氣告訴電腦在何時必須讓人做人的事,而不是讓電腦為我們做一切事。[39]其實,當今人們對文科的焦慮是西方現代性的長期的、基本的特征,是民主化、世俗化和大學機構擴張和社會經濟文化加速分化的結果。文科總是認同統(tǒng)一的生活形式或者連貫、相容的思想文本和倫理傳統(tǒng),而現代性是碎片化的、多樣性的,兩者格格不入。文科要求人們相信學習文科也能服務于更廣泛的文化和政治機構的利益,不僅有利于個人的幸福,而且有利于公共政治利益,但這個理想與現實的差距越來越大。愛默生、阿倫特和特里林都相信要獲得人文教育的好處,就需要一定程度的屈服:民主迫切需要更高程度的自由,但民主鼓勵的自我思考阻礙了這種屈服的出現。人文學科的現狀是人文學科面臨現代性的永久危機的組成部分。[40]
挑戰(zhàn)與機遇并存,未來屬于有準備的人。此言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