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雪的耳朵

菡萏

音樂對我是分外開恩，總有那么點奢侈。我不懂音律，卻對其有幾分鐘情，這便是一種特有的恩賜。音樂是海，你的水域需要她更深情的包圍，她是你心頭散開的發絲，在你閉目、依偎時沉淪其中，美妙的感覺會無邊地蔓延開來。她隱在你的窗簾之后，從遙遠的天界、深處的燈火、地毯的一端到百合花盛開的夢中……絲綢般一波波涌來，猶如一些晶瑩剔透的泡沫，輕拍著你的案頭床榻，最后變成生命河流中一朵朵隱形的條紋和暗花。

音樂是孤獨的，是一條鋼絲，通往幽深的峽谷時踩在上面，便是一個人的水底天心。岸上是否有人聽見，那是你的機緣。所以那個采樵的子期一生都在等一艘船，一個人，而那個獨坐船艙，于自己心靈峽谷舀水自飲的風流才子伯牙，面對包巾藍衫、榮辱不驚的子期，終于一步步褪下世俗的外衣，與之對坐珍視起來。沒有短褐長襦，只有滴落杯中的熱淚，這樣的夜晚，立身廟廊的哽咽與赍志林泉的滄桑均可化為杯中的濁酒，一飲而盡。子期沒有爽信，他讓自己的孤墳靜默于伯牙歸鄉的途中，伯牙沒有負約，冢前絕弦，面對不解者毅然發出“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的感慨，這樣的決絕幾人能懂，又有幾人能夠做到！這是一個由音樂俯身的故事，它足夠高冷，高冷到即便熟爛于心再回首依舊淚濕前襟。也許只有絲桐方能如此，因為她是雪的耳朵，無半點雜質。

穿過時間的隧道，兩千年后的曹雪芹深諳其味。“有鳳來儀”這個名字絕非空穴來風，也非給元妃預備的寢宮，它真正的主人是瀟湘妃子林黛玉。鳳為百鳥之王，“非竹實不食，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黛玉嘴巧，聲音詩文皆是天籟，有音律之美。曹雪芹把牡丹給了寶釵，艷冠群芳，百花之王，卻以鳳喻黛玉，一只神鳥棲息在曹雪芹構建的這座大觀園的精神良木上，有竹有水，她的眼淚便如曹雪芹所說是“伯牙摔碎的那把伏曦氏所琢的稀世瑤琴，不是知音不于彈”。不要懷疑這本書的博大，作者就是把一把古老的瑤琴沉于水底后，又將其天籟之音浮于自己的筆端。

音樂本身是抽象的，是一種內心情感的加冕，她無形，表達的只是流動的意象，高山也好，流水也罷，都是一個人的崖岸。音樂乃無墨之畫、無字之書，無需垂于竹帛，卻可委身風中。她是心到耳、耳又到心的距離，眼睛可以蒙住，這樣的失明讓心更靜更清。她是心靈擊落的冰塊，靠自身之火柔化成水再拉絲成線，亦是孤單黑夜一個人的心靈桑梓和情感縫補。她將故事所具有的短暫的魅力傾注到人體器官的直接感應中。她是平靜的，猶如一枚葉片卻是震撼的，可以把整座花園拉入寒冬又送回春天，她可以被反復地使用和聆聽。

她是無法觸摸的，離我們如此之近又如此之遠，愛而無法入懷。她是最早的聲音，是思維的雛形傳播，當人們想向這個世界表達時便有了她的起伏。她的出現不僅早于語言還早于眼睛，它是純粹的，生活在自己的伊甸園里，所以神叮囑亞當萬不可吃那棵善惡之樹的果實時，眼睛的明亮會讓自己的內心和這個世界變得復雜起來。它是樵牧之人的寧靜之戀，也是拉纖者的渾厚之吼，是最原始的藝術呈現形式。它從低微樸素處生發，是勞動者的心靈盲杖、情感自白，并交融于天地。

所以，她是決絕的，也是寬泛的。從深山折竹撫笛的閑逸之人到金色大廳的演奏者，甚至雪落街頭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對她都是一種撫摸。

《You Raise Me Up》曾被無數人翻唱，被不同語言錄制，從愛爾蘭女子美聲組合到荷蘭好聲音冠軍馬丁赫街頭演唱版都為其賦予了絕美的詮釋。從空靈憂傷的開幕到碧浪揚起后碎落聽者心頭，情感的鋪排層層遞進。人很容易被感動，所以在落寞的街頭，人們丟下硬幣時施舍的不是對方而是自己，正像歌詞所唱的那樣，“愛的力量是偉大而恒定的”。

一個朋友曾對我說，她初到日本留學時，在地鐵口無意中聽到《Yesterday Once More》，當時就被震撼了。那時的她剛從一個國度來至另一個國度，在匆忙的腳步聲中，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聽到此歌便像被擊中了。她環顧四周找尋著聲音的來源，顧不得囊中羞澀，沖上去花了3000日元買了那張CD。她生在京劇之家，并不知曉那是經典。如今很多年過去了，她依舊會一遍遍地聽這首歌，地鐵站的一幕也總會昨日重現，一首音樂讓她超越了種族、國界、膚色、時間、自我，這就是音樂的魅力。如今她老了，但這首歌依舊年輕。原唱卡倫因這朵嬌艷的玫瑰在1983年32歲時憂傷地凋落，而她的聲音、她的作品卻成為了永恒。

《Smell of Roses》是臺灣藝人陳升的老歌《把悲傷留給自己》的英譯改編。蔡琴翻唱過，瑞典著名歌手索菲婭·格林把它推向了極致，給聽眾帶來完全不同的聽覺享受。她的演唱猶如珍珠落于杯中，加之月色般的嗓音和深情細膩的演繹，讓整個世界仿佛都輕柔了起來。歲月成為了一只天鵝，它那優美的頸項映照于時光之鏡，很多人聽它僅僅是為了洗耳。

我曾把安地斯排簫《At Night I Think of You》分享給一位朋友。在山中安靜的夜晚，她一個人在燈盞下一遍遍地聆聽，并在那憂傷的旋律中伏案寫下清水小箋。那些來自異域空靈之幫的原始神靈之音，適合每個人去放飛想象——一聲鷹啼注定了它的高空之美。由此曲令人感悟到有些人仿佛是來自天界并隱沒在浮光背后，于自己的殿堂風恬浪靜，美到令人敬愛。

《寂色》也是一首好歌曲，這樣的小提琴曲適合對著黑夜、湖面、遠山，對著更遙遠的地方聆聽。悠揚傳來之時，便是落淚掏空之際，有了這種音樂，言語有時真的很多余。

對音樂還想說點什么，但確實不懂，也只能聽聽，要感謝這世界珍貴的給予！音樂，雪的耳朵，她一落下，便在你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