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川美人心里,川美是個很獨特的地方,它不能直接用褒揚或貶低的方式去概括,所有人都更喜歡用兩個曖昧不清的字眼概括——“毒藥”。
川美出來的都是“病人”
出身川美的雕塑家劉景活自認為是一個中了川美之“毒”、“病入膏肓”的人,年過中年的他在川美開了一間被稱為“公共會客廳”的喜瑪拉雅書店,免費看書、免費留宿、免費辦展,整個商業模式用一句話可以概括:賠錢賺吆喝。但劉老板很享受,說如今這條街上大多數店面的老板他都認識,不少人是他的同學,盡管身份已經和藝術完全無關:書商、電視臺主播、地產商人……但無論主業干什么,這群川美人總要在川美外的黃桷坪搭個據點,沒事過來“解個毒”。
“川美出來的都是‘病人,少數人治愈,多數人繼續‘病著。”說這話時,總是一臉笑意、幽默閑散的劉景活臉上溢出的是久違的狂熱。
不管三七二十一,該出手時就出手
在討論中國藝術史上的川美現象時,陳丹青的一句評價曾被引用過千百次:“有這么一群愣頭青,又自覺又不自覺,是天意也是人意,他們趁著青春大好,不管自己是一年級還是二年級,不管是畫得對還是錯,不管畫了以后北京怎么說、外省怎么說、領導怎么說、同行怎么說,總之,川美學生不管三七二十一,該出手時就出手,痛痛快快地過了一把癮。”
劉景活的鄰居樸德武就是上述楞頭青中的一員,作為那個藝術大時代的親歷者之一,他心中的“川美之毒”正是當年那種無可宣泄的亢奮。樸德武不無神往地回憶:“當時川美處于郊區,交通不便,一窩子人擠在一起,校外除了牛就是狗,滿腦子想法與憧憬都出不去,于是只能用自己擅長的‘手藝來宣泄。那時候沒有市場導向,沒有政府導向,也不必帶任何立場,甚至都懶得去管什么藝術追求,只是直白地表達,這種宣泄真是一種浸到骨子里的爽,不是學習,也不是工作,而像是吃火鍋、喝冰啤酒,但強得多也烈得多。當時畫室很小,像窯洞一般。我們幾個同租一個畫室的兄弟喜歡把畫大畫叫‘進洞房,有的人一鉆進去就是幾天,比真結婚還來勁!”
愛湊熱鬧的美國人也隨即趕來,《紐約時報》進行了連篇累牘的報道。一位正在挪威羅森布魯克美術學院受盡教條主義折磨的年輕人卡維看到報道后仿佛找到了新方向,于是這位繼承了海盜冒險基因的年輕人跨過半個地球來到了重慶,成為了一名川美學生,畢業后還扎根在了這里。當記者問起川美在卡維生命中的地位時,這位面相憨厚的大個子展現出其狡猾的一面,他將自己的右手舉得老高:“這是上帝的位置。”然后稍微降下一點,“這是老婆的位置。”再下降一截,“這是我的位置。”接著,他一邊把手一截一截地往下放直到地面,隨即笑著說:“這是川美。”記者很詫異,追問:“川美的地位這么低?”卡維仿佛詭計得逞般笑了起來,說:“當然不是,川美就是我的腳,靠著這雙腳,我才在新的路上找到了自己,找到了妻子,并重新了解了上帝。”
沒有“老板”,只有“老師兄”、“老師姐”
與別的學校不同,在川美,沒有“老板”,只有“老師兄”、“老師姐”。
選個出太陽的日子,在黃桷坪的街上、大榕樹下,拉上熟悉的老師同學一起,買一筐啤酒,說些少年該說的理想,嘆些中年該嘆的不得意。高地下是成片廣袤的油菜花田,白天燦爛,招蜂引蝶,月色下亮起來依然好看。這種時刻,沒有學問,沒有思想,沒有使命,沒有光環,沒有我,只有兄弟、冷山與夜色花田。川美和老師們包容了這些青年人的一切,比如年少輕狂,比如璞玉渾金,甚至于當面發泄憤怒和桀驁。
現已是國內一線畫家的葉永青回憶自己的老師馬一平時說:“馬老師是真正可以做朋友的。”畢業時,馬老師送別他們的情景給葉永青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當時我們在菜園壩火車站坐車,上車前同學和其他老師都抱頭痛哭,卻沒發現馬老師的身影。當時我很想跟馬老師好好告別,只能無奈坐著火車離開了。我們這趟車當時要經過九龍坡車站,就是離川美很近的一個車站,要在那里停兩三分鐘。當車慢慢開進站臺時,我發現站臺上有一個帶著草帽的人蹲在那里,等那人把草帽一掀,我突然發現是馬老師,他已經在那里蹲了很長時間,一句‘我送你們一程,讓許多同學都哭了出來。”
自由結出的甜果
在川美,任何一位學生的作品如果與老師相似,那么對老師與學生來說都是很丟臉的,因此川美的老師大多鼓勵學生自由創作。但自由的韁繩一旦放開,其方向是沒人能把握的,從當年鄉村異軍突起到如今“卡通一代”向傳統公然叫板,自由、反叛、碰撞、超越、顛覆的戲碼一次次在這里輪回,為川美的不斷求變提供動力。反叛的誘惑就這樣被公開擺出來,赤裸裸地勾引著每一個川美人,這也正是川美獨特魅力之所在。
現居成都的黃子是川美“卡通一代”的畫家,這個深受動漫及網絡影響的流派在不少川美師長眼里就是商業基因培育出來的產物,是一種藝術上的墮落和沉迷,甚至認為川美將來會被“卡通一代”卡死。黃子最敬重的老師也對這一流派很不待見,曾多次勸黃子走“正道”。而當記者問起他的“叛逆”時,黃子卻非常淡定:“我和老師其實很像,如果他站在我現在這個位置,也一定會堅持自己的道路,所以老師的阻撓就當是他老人家對我的最后一次考試吧。”
如果黃子與老師只是作畫的道路不同,那么楊洋則是直接“下道”了。在這位當年陶瓷系畢業展第一名的高才生眼里,生活中的一切才是真正的藝術,而一些老師整天整夜鉆進爐窯,一門心思打造高雅瓷器的行為是可敬但不可效法的。為了表達自己的觀點,楊洋拿出了平生最滿意的一件作品,那是一個碩大的瓷碗,碗內光潔的釉面上有幾只靈動的金魚自由自在地湊到一起,它們的頭部、身體和魚尾互相纏繞,繁復卻又清新自然,一點不顯雜亂。
楊洋說這個作品雖好,自己卻基本沒花什么力氣。當時,他只是想測試用不合規格(熔點低)的釉在高溫爐里燒制會呈現一種怎樣的狀態,幾條金魚也是隨便放在碗口的。哪知燒過之后,這種不合規格的釉呈現出一種微熔的狀態,遠看毫無異常,近看釉面上多出了無數云朵一般變化多端的微型波浪,幾只金魚被熔化的表面所帶動,匯向碗底,凝固后呈現出一種自然靈動、嬉戲游動的活態,碗面的水紋與游動而來的金魚在偶然間構成了一幅絕美的圖畫。楊洋非常興奮,這個平時談吐簡練的年輕人竟用一句非常矯情的話形容自己的感受:“這是上帝賜給我的禮物。”
這件禮物使得楊洋開始執著于創作最為天然、最為生活化的作品。如今,在同行們循著師長的道路步步前行的時候,他最喜歡做的事卻是和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到各個幼兒園義務普及藝術知識,并從孩子們未經雕飾的想象力中汲取營養。
(陳 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