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 200042)
盡管世界各國的刑法均規定了追究以公司名義犯罪之個人的刑事責任,但是否應在案件中追究公司的刑事責任仍是一個處于爭議之中的問題。近幾十年來,隨著經濟不斷發展、公司數量不斷增加,與公司行為相關的刑事案件數量在世界范圍內不斷上升,常見的情形包括公司經營活動致人受傷害、詐騙、行賄等。面對該趨勢,世界各國針對是否應追究公司刑事責任的問題作出了不同的選擇。持肯定態度的國家在刑法中加入了有關單位犯罪的規定,如法國在1994年首次在刑法典內引入了公司刑事責任的概念;美國確認如果公司的董事、職員等相關人員在其職權范圍內行犯罪行為且其有意使公司獲利,則公司需同樣承擔刑事責任的定性原則①;我國也在刑法中規定單位在實施危害社會行為時應負刑事責任②。但同時,在德國、日本等國家,因對于法人或者單位是否存在犯罪能力存在巨大爭議,因此尚無有關公司承擔刑事責任的規定。
在諸多關于公司刑事責任的爭議中,必要性是被討論最多的話題之一。與自然人犯罪不同,單位作為犯罪行為的主體時,不能被處以監禁或死刑等刑罰,取而代之的基本為罰金、禁止令或其他影響公司經營能力和經濟情況的刑罰。當公司被處以該類型的刑罰時,許多“無犯罪故意”的股東往往遭受嚴重的經濟損失,而這也是反對追究公司刑事責任或認為確立公司刑事責任無必要性的主要意見之一。許多反對者認為,在涉及公司犯罪的案件中,涉案的公司行為多為公司管理層決策作出,多數股東不知情且無故意,但針對涉案的行為的處罰卻需要股東承擔,③這種不合理的情形證明了追究公司的刑事責任并無必要,相反只會導致懲罰“無辜”股東的局面發生。
筆者認為,盡管上述情況確實會在一些案件中發生,但在經濟案件中追究公司刑事責任能夠在更大程度上維護公共利益并抑制犯罪行為的發生。在本文中,筆者將就必要性展開論證,回應有關保護公司股東利益的問題并討論目前在追究公司責任過程中的難點。
與其他刑罰相同的是,追究公司的刑事責任并處以刑罰的目標之一為最大程度地維護社會秩序并保護公共利益。④而從這個層面來看,確認公司需為其犯罪行為承擔刑事責任的必要性至少可以體現在兩個方面:第一,追究公司的刑事責任能夠有效懲罰犯罪的公司并使受害者根據其損失得到合理的賠償;第二,追究公司的刑事責任,相比只追究涉案個人的刑事責任,能夠在更長遠的期間內有效抑制同類犯罪的發生。⑤筆者認為,在法律中明確公司需為其犯罪行為承擔刑事責任,可以有效懲罰已犯罪的公司、促進公司加強內部管理以減少犯罪行為發生可能性,并且是適應公司組織結構不斷復雜的趨勢的必然選擇。而以上這三點也正是有效懲罰犯罪并抑制將來可能發生的犯罪的關鍵。
在世界范圍內的許多公司犯罪案件中,涉案的公司多為規模大、實力強、影響范圍廣的跨國公司。對于這些公司而言,單純的民事責任及相應的賠償往往不足以對其管理層產生警告或懲戒作用。相反,依靠犯罪行為獲取的大量利潤往往多于民事賠償所需支付的款項數額。因此,僅僅追究民事責任或用民事賠償的主張對抗此類公司,反而變相鼓勵了該類公司實施犯罪行為。例如,即使在已經通過法律及判例明確公司需承擔刑事責任的英國,在處理匯豐銀行涉嫌洗錢的案件中,因始終沒有堅決對匯豐銀行處以嚴厲的刑事處罰,而被諸多學者認為是縱容了匯豐銀行的洗錢行為并鼓勵其繼續從事該類犯罪行為以謀取利益。排除匯豐銀行對于英國經濟及金融業的顯著影響力因素,我們可以發現,即使在確認公司需承擔刑事責任的法域,若因種種因素而無法定罪,仍難以有效懲治犯罪公司,那么更遑論在不承認公司刑事責任存在的法域內懲罰公司犯罪行為的難度和有效性了。
相比單純的民事責任及賠償,通過追究公司的刑事責任以懲罰犯罪公司的有效性主要體現在賠償能力和懲戒公司兩方面。第一,在賠償能力方面,如果僅僅追究案件中公司內部個人的刑事責任,則極有可能出現以個人的經濟能力無法賠付巨額賠償金的情況。在諸多與環境、食品安全、藥物安全相關的刑事案件中,因公司犯罪行為造成的損失數額往往是非常巨大的,如僅在2009年Pharmacia & Upjohn藥物案一案中,需賠償的金額就達到了13億美金。因此,在刑事案件中追究公司刑事責任并判令公司支付罰金并賠償受害者損失,能夠極大提升賠償能力,⑥從而使受害者及時得到補償。第二,更重要的是,因涉及犯罪而受到影響的公司聲譽,刑事案件對公司的影響會直接反映到公司股價及相關市場的票據價格上。對于該類跨國公司而言,股價下跌造成的損失往往是難以承受的。因此,公司因其犯罪行為而需受到的懲罰就不僅限于罰金、禁止令等,而更多體現在交易市場中的價值上,不僅能有效懲戒公司的犯罪行為,同時因損失的巨大,也能督促公司通過加強管理來杜絕類似情況的再次發生。同時,因股價下跌等情況會對股東利益造成重大損失,公司股東也會更為積極地行使其監督權,以加強對公司行為的督促。⑦
此外,從刑事案件與民事案件在程序上不同點來看,相比于民事案件的長周期,刑事案件因其能夠得到來自公權力的介入與幫助,能夠吸引更多公眾的關注,⑧從而往往能在更短的時間內得到處理與解決,從而以更高的效率使犯罪行為得到懲治,使受害者得到賠償。
明確公司需承擔刑事責任同樣能夠賦予公司更強的動力與積極性以加強公司管理水平、提高公司決策及行為的規范性并減少犯罪行為的發生。相比起公權力機關等外部監督部門,公司在規范自身人員行為方面處于更為有利的位置。一方面,由于公司行為一般由決策層共同決定,因此行為的規范性和合法性更容易從內部得到監督與管理。另一方面,公司還有許多其他方法來防范犯罪行為的發生,如公司可以出臺相關的規章制度來規范公司各層級人員行為的規范性、可以雇傭專業人士在公司具體的經營活動中展開監督與審查等。明確公司需要在刑事犯罪中承擔責任,可以賦予公司動力,促使他們利用內部管理的便利性和全面性先行預防犯罪行為的發生。目前,在英國、美國等明確公司刑事責任存在的法域內,均通過立法形式明確了公司在日常管理中的要求與標準,建立起了披露、內部審查等制度,以規范并促進公司的內部管理。
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隨著經濟的不斷發展與市場的不斷成熟,公司的組織結構也經歷了高速的發展與演變。跨國公司數量增多,公司內部層級復雜化等都是發展的趨勢。相較于過去,以一人或極少數人把握公司發展方向,決定公司行為的現象已經越來越少,相反,在中大型企業內已經基本形成了決策層,即公司的決策基本為集體決策,公司的行為基本為集體意志的體現。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僅僅追究個人的刑事責任,則我們往往難以在案件中找到真正需要為犯罪行為負責的自然人。⑨隨著公司組織結構的不斷復雜化,越來越多的公司決策無法體現決策人與非決策人間的獨立性,相反,行為所涉各部門及各人員間的聯系會越來越緊密。因此,明確追究經濟案件中公司的刑事責任,同樣也是符合現代公司組織結構發展趨勢的必然選擇。
如前文所述,對于在案件中追究公司刑事責任的一大反對意見集中在會對‘無犯罪故意的無辜股東’的利益造成損害,筆者認為這一反對意見不足以否定確認公司需承擔刑事責任的必要性。
首先,與公司需無限承擔其被判處的罰金不同,公司股東僅就其在公司的投資額承擔相應的損失。換言之,股東的損失被控制在有限的范圍內。其次,各國法律均未限制公司股東采取措施保障自身的權利。⑩如在英美等國家,法律允許股東就其所有股份購買保險等保障性金融產品,也允許股東在案件發生后向公司提起訴訟。明確追究涉案公司的刑事責任,會進一步提升股東的風險防范意識,并積極地采取措施以保障自己的權益。最后,從權利與義務的角度而言,當公司通過犯罪行為謀得利益時,公司股東即使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也同樣通過分紅等方式獲得了不法利益。那么在公司因其犯罪行為而受到處罰時,法律也同樣有理由要求股東退還其不法所得。
結合以上三點理由,我們可以發現,當公司因其犯罪行為而被追究刑事責任時,股東會因此受到其投資限額內的損失,但這并不能被理解為對“無犯罪故意”的股東利益無端的損害。相反,明確這一風險的存在,能夠促進股東積極主動地行使自身監督的權利,督促公司職員、管理層等規范地開展公司的經營活動。因此,追究公司刑事責任與保護股東利益間雖在表面上相互矛盾,但實際上如果配合得當,可以產生相互促進的互益效果。
在確認公司需承擔刑事責任的法域內,如何設定合理的定罪標準始終是追究公司刑事責任的過程中最關鍵的問題之一。以在該問題的研究和立法上較為成熟的英美及歐盟法為例,在英國,確定公司需要承擔刑事責任的標準為“直接意志原則”(the Doctrine of Identification),即若行為人的行為直接來自公司意志的授意,則公司同樣需要承擔刑事責任。這一標準自19世紀起被英國法院使用,但隨著公司組織結構的不斷復雜,該標準在實踐中開始逐漸面臨困境。與19世紀時公司多為一人或幾人控制不同,現代公司的組織結構復雜,控制權往往掌握在整個管理層手中,因此在案件發生時,很難再將個人行為與公司意志完全匹配。這一問題在08-10年金融危機發生時顯現地尤為明顯。由于自然人與公司間的聯系無法達到“identification”的標準,法院難以對公司作出有罪判決。面對該情況,英國法也開始逐漸作出改變。目前,在有關消費者保護的領域,英國法開始對公司實施“嚴格責任”制度(form of strict liability),但這種嘗試仍然僅被限縮在較少的領域內。
與英國采取保守態度、設立較高標準不同,美國法在認定公司刑事責任時設定了兩項條件,在兩項條件均被滿足的情況下,則認定公司需承擔刑事責任。這兩項條件分別是:第一,犯罪自然人的犯罪行為是在其公司賦予其職權范圍內;第二,犯罪自然人有意使公司獲益。歐盟法則規定若犯罪行為發生在公司經營活動中,且犯罪行為的目的與公司意愿相契合,則公司需承擔刑事責任,除非公司能證明其從未授意公司人員且已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以防止犯罪行為發生。
美國及歐盟面臨的問題主要在于定罪標準的定義及解釋上,如如何確定行為人的職權、如何確定行為人的主觀意志、如何確認公司已經采取一切必要措施等。
雖然在大部分情況下,在公司被追究刑事責任時,承擔公司經濟損失的股東群體基本與之前因公司行為獲利的股東群體相同。但隨著市場的不斷發展,尤其是金融市場中的頻繁交易,承擔損失者與獲益者不是同一群體的情況時有發生。
如在美國安然案(Enron Case)中,部分股東通過詐騙行為獲利后,趁股價仍處于高位,出售股價離場,而之后在交易市場中購買股份的新股東成了安然案爆發后遭受巨大損失的人群。在股份頻繁被交易、頻繁被轉手的同時,刑事案件的追責對公司的懲罰往往是滯后的,兩者之間的時間差提供給了犯罪者逃脫懲罰的可能,也導致了部分完全無犯罪故意,甚至在犯罪行為發生時還未成為公司股東的人群遭受損失。
在明確了追究公司刑事責任的必要性及其與保護股東利益的關系后,我們仍需嘗試解決在實踐中存在的明確判斷標準及懲罰對象的難點。一方面,在公司犯罪案件中確定對于公司主體的懲罰制度有助于讓受害者獲得賠償、抑制公司二次犯罪可能性、提升公司內部的管理監管水平,另一方面在確定懲罰制度時,需要結合所在地區的實際情況、立法發展歷史來指定最為適合的判斷標準。此外,在應對新發展特點,如面對上文中所提到的變化的股東人群相關的問題時,同樣需要制定特殊的規定以避免損害完全無故意的股東的合法利益。
【注釋】
①See Principles of Federal Prosecution of Buisness Organization,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Justice
②《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30條,“公司、企業、事業單位、機關、團體實施的危害社會的行為,法律規定為單位犯罪的,應當負刑事責任
③See Bruce Coleman,Is Corporate Criminal Liability Really Necessary,SMU Law Review,Volume 29,909
④See W.Clark & W.Marshall,A treaties on the Law of Crimes 56(6th ed.1958)
⑤Model Penal Code,2.07,Comment at 148(Tent.Draft No.4,1955)
⑥See Brandon L.Garrett,The Corporate Criminal As Scapegoat
⑦See V.S.Khanna,Corporate Criminal Liability:What Purpose Does it Serve
⑧See John.C.Jr.Coffee,No Soul to Damn:No Body to Kick:An Unscandalized Inquiry into the Problem of Corporate Punishment
⑨Harvey M.Silets and Susan W.Brenner,Dismise of Rehabilitation:Sentencing Reforms and the Sanctioning of Organizational Criminality,American Journal of Criminal Law,1986,353
⑩Eric Colvin,Corporate Personality and Criminal Liability(1995)6 Criminal Law Forum,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