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民族大學 四川 成都 610225)
2012年11月30日14時許,楊某駕駛面包車在十字路口左轉彎時,與直行的陸某駕駛的摩托車相撞。雙方未能就事故達成賠償協議,楊某打算報警,陸某卻駕駛摩托車逃離,楊某駕駛面包車追趕。當楊某以80-90公里/小時的速度追趕一段時間后,追上了陸某駕駛的摩托車,后向右打方向欲將其逼停,致使楊某駕駛的面包車與陸某駕駛的摩托車發生碰撞,楊某駕駛的面包車失去控制,沖向路邊,撞倒了正在路邊行走的傅祖英和樓國鳳家的圍墻,也撞倒了陸某駕駛的摩托車,造成了傅祖英死亡及車輛、圍墻損壞的道路交通事故。
該案件中,公訴機關以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對楊某提起了公訴,而辯護人認為,楊某的行為僅構成交通肇事罪而不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辯護人認為:在主觀上,該罪的行為人必須具有危害公共安全的故意。雖然楊某已經意識到駕車逼停陸某的行為具有危險性,但是意識到并不一定就是故意,關鍵要看意志因素,即行為人對危害結果所持的態度。從楊某的訊問筆錄及事發前后的反應看,都可以證實其對危害結果的發生是持否定的態度。楊某的主觀初衷是想采用逼停的方式迫使陸某停車,然后進行論理和賠償;從當時楊某采用駕車追趕的客觀環境看,當時路況良好,幾乎沒有過往的車輛和行人;在超車的時候采取了相應的保護措施,輕踩剎車、往右打方向等;事故發生后,立即報警,在現場等候交警處理。這些事實均能證明楊某在主觀上是過失而不是故意。在客觀上,該罪的行為人必須實施與防火、決水、爆炸、投放危險物質性質相當的危險行為。而楊某實施的危險駕駛行為與放火、決水、爆炸以及投放危險物質等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有本質的區別,前者沒有加害性,而后者具有加害性,即行為人通過實施這些行為達到某一加害目的,實現自已追求的危害結果,故楊某的行為不符合該罪的客觀要件。
最后,法院支持了辯護人的意見,以交通肇事罪判處了楊某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六個月。
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是指使用與放火、決水、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等危險性相當的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①
本罪對應的刑法條文是《刑法》第114條、115條中的“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可以看出本罪是為了規制實踐中形式和手段多樣,無法被一一列舉的其他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如私設電網、駕車沖撞人群、擴散治病微生物②等等。本罪的主觀方面表現為故意,而在客觀方面表現為實施與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的危險性相當的行為,本罪的客體是社會公共安全。
顯而易見,本罪在刑法中的體現的條款是兜底條款,即“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而究竟什么是“其他”是有待研究和討論的問題,通說將“其他危險方法”理解為“與放火、決水、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等危險性相當的行為”。
交通肇事罪,是指違反道路交通運輸管理法規,因而發生重大交通事故,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的行為。
本罪對應的刑法條文是《刑法》第133條。本罪的主觀方面表現為故意,在客體上,本罪所侵犯的是交通運輸安全。
1.兩罪的犯罪構成
在主觀方面,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表現為故意,包括直接故意和間接故意;而交通肇事罪表現為過失,包括有認識的過失(過于自信的過失)和無認識的過失(疏忽大意的過失)。具體到本案當中,楊某為逼停肇事車輛而超速行駛,固然應當預見到自己的行為可能存在危險,而本案的爭議焦點在于楊某對于“可能存在的危險”到底是放任還是輕信可以避免,也就是說,楊某在主觀上是間接故意還是有認識的過失,這二者極其相似卻又對本案的定罪量刑起到了決定
性的作用。該案件中的辯護人通過楊某在超車的時候采取了相應的保護措施,輕踩剎車、往右打方向等;事故發生后,立即報警,在現場等候交警處理,主張楊某在主觀上僅僅希望駕車逼停肇事車輛,并不希望發生危害結果,對危害結果并不持有放任態度,其在主觀上是有認識的過失而不是間接故意。
在客觀方面,前罪表現為“與放火、決水、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等危險性相當的行為”;而后罪的表現得相對具體。具體到本案當中,即是需要判斷楊某駕車逼停肇事車輛的行為,其危險性到底有沒有與放火、決水、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等危險性相當。
在該案件中,辯護人主張前罪的客觀方面需要有加害性,而楊某的行為并沒有加害性不應當屬于危險方法,又列舉了對駕車逼停肇事車輛的新聞報道,認為駕車逼停肇事車輛的行為在社會上是值得肯定,甚至是見義勇為的行為,不能僅僅根據因為危害結果就認定楊某的行為是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也就是說,如果對楊某判處該罪,就是將駕車逼停肇事車輛的行為認定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這顯然與社會認知是不符的。該案件中,法院雖然沒有完全肯定“駕車逼停肇事車輛的行為”不具有社會危害性,但是說明了,在人流量車流量不大的情況下,楊某在交通主干道上超速行駛并逼停他人駕駛的車輛,造成車輛相撞并對自已駕駛的車輛失去控制,撞倒了路邊行人及圍墻的行為,尚不具有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相當的社會危害性,不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在客體方面,前罪表現為社會公共安全,而后罪表現為交通運輸安全,準確地說是社會公共安全當中的交通運輸安全。可以看出,前罪在客體方面的表現實際上涵蓋了后罪。兩罪在我國刑法典中的位置均位于危害公共安全罪這一章,固然該章當中罪名的客體均可以說是社會公共安全,只是社會公共安全當中的不同方面。而前罪在該章節的位置處于開頭,也就是說該罪是一個總括性的規定,在客體方面也是一個相對抽象的表達。筆者認為僅僅根據客體方面無法準確地區分兩罪。在該案件中,楊某駕車逼停肇事車輛最終卻造成一人死亡、車輛和圍墻損壞的行為,當然危害了社會公共安全,但也可以說是危害了社會公共安全中的交通運輸安全。
2.兩罪的刑事責任
我國《刑法》114條、115條規定:“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以其他危險方法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
該條文規定了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刑事責任,在未造成嚴重后果時,最低刑期是三年,若造成嚴重后果最高可以判處死刑。可以看出該罪總體判處的刑罰是相對較重的。同時,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是危險犯,即便未造成嚴重后果也可以定罪,而造成嚴重后則需要承擔更重的刑事責任。筆者認為,是否造成嚴重后果只影響該罪的量刑,不影響對該罪的認定,所以在認定該罪時不應當根據行為后果直接倒推行為的性質,而應當從行為的本質出發來判斷行為是否具有相當的危險性。
我國《刑法》133條規定:“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因而發生重大事故,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交通運輸肇事后逃逸或者有其他特別惡劣情節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因逃逸致人死亡的,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
如此看出,交通肇事罪的刑事責任最低刑期為拘役,而有其他惡劣情節時,最高刑期也是有期徒刑,均遠遠小于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也就是說,本罪在無其他惡劣情節時,作為結果犯和過失犯罪,處罰刑期是較低的。
雖然兩罪在我國刑法典中均位于危害公共安全罪一章,在犯罪客體方面存在著包含關系,但兩罪存在著相當大的區別,故在司法實踐中清楚地區分兩罪有較大的意義。對于認定兩罪筆者作出以下思考。
認清行為人在主觀方面是故意還是過失可以直接區分兩罪。直接故意和無認識的過失相對易區分,而間接故意和有認識的過失相對難以區分。筆者認為,除了從口供中直接判斷行為人的主觀心理狀態,還可以根據案發時的現場情況來側面反映出行為人的主觀心理狀態。例如本案中的情況,可以根據楊某在超車的時候采取了相應的保護措施、事故發生后立即報警并等待警察處理來認定行為人在主觀上不希望危害結果的發生,也就是說楊某在主觀上并不持有放任態度,而是有認識的過失。
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在客觀方面要求行為人實施與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的危險性相當的行為,故判斷行為人的行為性質對于認定該罪至關重要。
而是否造成嚴重后果只影響該罪的量刑,不影響對該罪的認定,所以在認定該罪時不應當根據行為后果直接倒推行為的性質,而應當從行為的本質出發來判斷行為是否具有相當的危險性。
筆者認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是危險犯,即便沒有出現危害結果,只要求存在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就可以定罪,而危害結果的大小或有無對該罪的成立沒有任何影響。而交通肇事罪是結果犯,只有發生了法定的危害結果才能予以定罪,也就是說,危害結果的大小或有無,直接影響該罪是否成立。固然,危害結果對于前罪的成立沒有影響,而對后罪的成立有至關重要的影響,所以危害結果本身無法區分兩罪,用危害結果倒推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行為的危害性是錯誤的。
陳興良教授認為在本罪的客觀方面應當先判斷被告人的行為是否具有與放火、決水、爆炸、投放危險物質行為的相當性,然后才考量是否具有公共安全的危險性,及以上兩者之間存在邏輯上的位階關系。③筆者認為,應當按照這樣的邏輯順序來對行為人的行為進行定性,先看“相當性”,再看“危險性”,而不是直接根據危害結果倒退行為性質。
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在刑法條文中的體現是兜底條款,且該罪的刑事責任又相對較為嚴重,故在刑法中的適用如果不加以謹慎適用會造成該罪范圍被輕易擴大、罪責刑不相適應的嚴重后果。張明楷教授也主張對本罪采取限縮解釋的態度。④他認為因為刑法將本罪規定在第114條與第115條之中,根據同類解釋規則,它必須與前面所列舉的行為相當以其他危險方法僅限于與放火、決水、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相當的方法,而不是泛指任何具有危害公共安全性質的方法,且“以其他危險方法”僅僅是我國刑法114、115條的兜底,而不是全章的兜底。
從該罪在刑法條文中的表述可以看出,該罪是為了規制實踐中犯罪形式和手段多樣,無法一一列舉完全的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且該罪所在的條文在危害公共安全罪這一章的第一條,屬于總括性、概括性的規定。所以在刑法的其他條文有更合適的明確性的規定時,應當先考慮適用其他的明確性的規定。
面對紛繁復雜,犯罪手段多樣的世界,刑法既需要保障人權也需要規制犯罪,很多時候規制犯罪也是保障人權的一部分。在適用兜底條款時,必須慎之又慎。
【注釋】
①高銘暄,馬克昌.刑法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338.
②高銘暄,馬克昌.刑法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339.
③陳興良.口袋罪的法教義學分析:以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為例[J].政治與法律,2013年第3期:第12頁
④張明楷.論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擴大適用的成因與限制適用的規則[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2年8月,第20卷第4期:第4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