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吉林
(內蒙古自治區文物考古研究所)
高家臺子遺址位于內蒙古赤峰市元寶山區小五家鄉老西營子村。2017年7 月,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吉林大學邊疆考古研究中心聯合對該遺址進行了考古發掘,遺址時代為夏家店下層文化時期。陶器上的文字一般簡稱陶文。卜骨是古代占卜所用的獸骨,一般選用豬、?;蜓虻募珉喂?,刻文卜骨即上面刻有文字的卜骨。高家臺子遺址出土的古文字資料有陶文與刻文卜骨各2件,出土的與古文字相關的遺存還有刻劃符號、陶畫像及冶鑄金屬用的陶范等①。本文擬以高家臺子遺址出土的古文字資料為基礎,對與出土文字相關問題進行探討,并對出土的陶文做初步釋讀。
高家臺子遺址的2件陶文均出自灰坑中,編號分別為陶文1、2。每件陶文上有三或四字,屬記事文字。文字書寫于陶缽的腹部及近口沿部殘片上(圖一,1、2)。陶缽為泥質紅褐陶,器表素面磨光。陶胎質地細密,火候較高。這兩件陶文當與祭祀活動有關。
從高家臺子遺址陶文的筆畫粗細及流暢度來看,應該是用細毛筆蘸墨書寫于陶缽的內壁而成。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的《大甸子——夏家店下層文化遺址與墓地發掘報告》在對敖漢旗大甸子墓地陶器的彩繪工具研究后認為“從觀察彩繪筆道的粗細和顏色濃淡的變化中判斷所用的繪畫工具,只應是以毛筆做畫才能出現這樣的效果”②。夏家店下層文化遺址至今雖然沒有毛筆的實物出土,但從高家臺子遺址用毛筆書寫的陶文和敖漢旗大甸子墓地用毛筆彩繪的結構復雜、紋飾精美的圖案來看,夏家店下層文化時期毛筆已確定無疑開始使用了。
高家臺子遺址2件刻文卜骨的文字載體均為卜骨,文字刻劃于卜骨的一側,另一面有灼鉆孔。一件是用動物的肢骨制成,一半已殘斷,殘存有二至三個文字,其中一個字似為“后”或“司”,卜骨的一端有圓形穿孔(圖二)。另一件是用動物的肩胛骨加工而成,灼鉆痕旁刻有一“山”形字符。
在夏家店下層文化遺址中多處出土有卜骨,卜骨一般是取豬、牛或羊的肩胛骨,或是動物肢骨做成長條形骨片,先鉆后灼。用肩胛骨者一般將肩胛岡截去,一面或兩面打磨平整。幾乎所有的卜骨都有圓形圜底的鉆窩。只鉆不鑿是夏家店下層文化占卜的特征,夏家店下層文化的卜骨比年代較早的富河文化中所發現的有灼無鉆的卜骨已有所進步。這表明夏家店下層文化時期原始宗教已有了進一步發展,流行占卜習俗,不僅是遇事占卜,乞求神靈庇佑,可能已有了專門從事占卜的巫師。
高家臺子遺址發現的2件刻文卜骨,其中一件是用長條形動物肢骨制成,在赤峰市紅山區的二道井子等夏家店下層文化遺址中也發現這種用動物肢骨制成的長條形卜骨③。用動物肢骨制成的長條形卜骨從目前考古發現看,僅見于夏家店下層文化遺址中。高家臺子遺址的2件刻文卜骨,一件是用金屬工具加熱后在修整后的卜骨上燙刻文字而成,文字上面留有明顯的金屬工具燙刻痕跡;另一件是直接用尖銳工具在卜骨上契刻而成,這種方法在殷墟甲骨文中最為常見。
夏家店下層文化是我國北方地區一支早期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其年代根據地層疊壓關系、器物類型學的研究結合碳十四測年,一般認為在公元前2000~公元前1500年間,大致同中原地區二里頭文化和早商文化相當④。夏家店下層文化主要分布在燕山以北、西拉木倫河以南以及醫巫閭山以西的區域,行政上包括內蒙古東南部、遼寧西部及河北北部的一部分。高家臺子遺址出土的陶文和刻文卜骨,都是研究漢字形成發展演變的可靠出土材料,為我們探索中國古代文字的產生發展及中華文明的起源等提供了新的資料。
高家臺子遺址出土的古文字多為象形文字,從其字形結構、書寫形式及已能組字成句來看,已經屬于較成熟的文字,與商周甲骨金文當屬同一體系。高家臺子遺址時代屬夏家店下層文化時期,出土的陶文和刻文卜骨年代應略早于河南安陽殷墟等中原地區發現的甲骨文,與殷墟發現的商代甲骨文應有密切的關系。高家臺子遺址發現的古文字載體有陶器和卜骨,二者均具有能長期保存的特點。高家臺子遺址的古文字已較成熟,當時文字不應只刻寫在陶器及卜骨上,推測夏家店下層文化時期還應存在竹木一類的文字載體,只是由于竹片和木片等容易腐爛而未能保存下來。
高家臺子遺址出土多塊冶鑄金屬用陶范、銅礦石,冶鑄金屬在當時應屬最高生產力代表,書寫文字當時也只有少數人掌握。高家臺子遺址古文字的出現不是偶然的,與冶鑄金屬應該有密切的關系。除高家臺子遺址發現的陶文和刻文卜骨外,夏家店下層文化時期與古文字相關的考古發現還有在赤峰市敖漢旗大甸子墓地彩繪陶上發現較多類似文字的字符,其中一件陶鬲彩繪紋飾(M682:4)a、b、c 三區與高家臺子遺址陶文1 中的三個字形體相近⑤(圖三)。在赤峰市松山區三座店遺址中出土了一刻有類似文字符號的陶片,有學者認為該字符由上下兩個符號組成,釋為“其”字,屬會意兼形聲字⑥(圖四)。高家臺子遺址出土陶畫像右側的一圖符也呈上下結構,與三座店遺址出土的字符相似(圖五)。
高家臺子遺址出土2件陶文,編號為陶文1、2。現就陶文的文字及內容考釋如下(以下如未經說明均為陶文1):
“五岳真形圖”之名始見于《漢武帝內傳》,此書舊題漢班固撰⑦?!拔逶勒嫘螆D”圖中的五個字符分別代表了東西南北中五岳,其右上為象征東岳泰山的字符(圖六)。在今山東泰山“極頂石”的一石碑上該字符也有發現(圖七)?!拔逶勒嫘螆D”有幾個版本,其中代表東岳泰山的字符有一定差異。有學者認為原始的“五岳真形圖”在漢代即已經出現⑧。
高家臺子遺址陶文左邊一字為“五橫一豎”,與甲骨文“冊”字相似(高家臺子遺址陶文2 的左側一字與之相同)。大甸子墓地彩繪紋飾(M682:4)的c 區為“五橫一豎”變形,亦與甲骨文“冊”字接近(圖三c 區)。“五橫(或四橫)一豎”變形的“冊”字在大甸子墓地陶器的彩繪紋飾上多有發現(圖八),赤峰市松山區三座店遺址出土的一陶器上也刻有“五橫一豎”字符⑩。“冊”造字本義為用竹片或木片串成的書簡。甲骨文“冊”字像是用繩線串連起來的竹片或木片,甲骨金文寫作、篆文、隸書?!墩f文解字》:“冊,符命也。諸侯進受于王者。象其札,一長一短,中有二編之形。古文又從竹?!备呒遗_子遺址陶文左邊一字為“五橫一豎”,“五橫”代表了串連起來的竹片或木片,“一豎”則代表了中間的繩線。故高家臺子遺址陶文左邊一字、大甸子墓地彩繪紋飾(M682:4)的c 區、三座店遺址“五橫一豎”的陶刻符均為“冊”字。
高家臺子遺址陶文右邊一字的下部為兩撇,上部為交叉的幾筆,與甲骨文的“年”字相似,當釋為“年”。甲骨文“年”字形會意,表示收獲谷物之義,在此可引申為慶賀收獲的節日。大甸子墓地彩繪(M682:4)的b 區與甲骨文的“年”形態相近,也應為“年”的變體字(圖三b 區)。大甸子墓地彩繪紋飾(M682:4)的“泰”與“冊”字,其上下兩橫均相連接,這種情況在今天的變體美術字中常見。高家臺子遺址出土的陶文“泰”等字與大甸子墓地彩繪紋飾(M682:4)a、b、c 三區均一一對應,陶文“泰”還與“五岳真形圖”中代表東岳泰山的字符及“泰”字的金文、篆文形態結構相似,為我們探尋“泰”的初文及字形演變過程提供了實證。在甲骨文中至今仍未發現“泰”的形體,也未見有關“泰”字的考釋文章?!墩h文解字》:“泰,滑也。從廾,從水,大聲。夳,古文泰”。“泰”字金文寫作,篆文承續金文字形。篆文“泰”的異體字有“”、“”,二者與高家臺子遺址字形略有不同,篆文異體“泰”字左右各增加一手形符號。
高家臺子遺址陶文與大甸子墓地彩繪紋飾(M682:4)年代相近,“泰”字形體基本相同,“泰”的底部均見有一橫,從字形結構看當為“泰”的初文。至“五岳真形圖”中代表東岳泰山的字符(包括“極頂石”石碑上字符)“泰”的底部一橫消失,“泰”字的金文、篆文、隸書、楷書底部均不見一橫。陶文的外部字形有天空覆蓋之義,金文、篆文外部字形寫成,疑演變過程有誤。《説文解字》:“泰,從廾”也應有訛誤。隸書泰、楷書則將篆文字形中由“大與雙手組成的寫成?!疤钡淖中窝葑冞^程是:高家臺子遺址陶文 →甲骨文(無)→金文→篆文(包括異體字”、“”)→隸書泰→楷書。
“五岳真形圖”圖中代表東岳泰山字符的繪制依據歷來有不同的說法,在此不做介紹。“五岳真形圖”中代表東岳泰山的字符(包括極頂石石碑上的字符)從字體形態、筆畫、結構等方面看,屬于商周甲骨金文的書寫體系,是借鑒了“泰”字的初文即高家臺子遺址陶文的形體略加改動而創立的,而不是借鑒金文、篆文“泰”字的形體(與金文、篆文“泰”的字形上部為,兩側為手型符號差別較大)。此外,在“五岳真形圖”中象征河南中岳嵩山的字符應是借鑒了敖漢旗大甸子墓地的彩繪圖案(M838:1)而繪制的(圖九)。
泰山為五岳之首,在古人心中有相當于山神的崇高地位?!兑捉洝贰疤必赞o:“泰,小往大來。吉,亨?!薄疤痹凇兑捉洝分杏屑橹?,“泰山安,則天下安”,“國泰民安”就是取其意。泰山作為五岳之尊,位居中華大地的東方,東方是太陽升起的地方,主春、主生、主旺。我國古代先后有數十位皇帝登基后前來泰山膜拜。高家臺子遺址出土的陶文與大甸子墓地彩繪紋飾(M682:4)推測是當時祭祀山神所用。以“泰”代表山神來祭祀,表達了夏家店下層文化的先民們對東岳泰山尊崇、敬仰的心情。高家臺子遺址與大甸子遺址兩地今直線距離超過一百公里,以“泰”代表山神來祭祀當是兩地先民們共同的習俗。
注釋
①連吉林:《內蒙古赤峰市高家臺子遺址》,《大眾考古》2018年12期。
②⑤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大甸子——夏家店下層文化遺址與墓地發掘報告》,科學出版社,1996年。
③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內蒙古赤峰市二道井子遺址的發掘》,《考古》2010年8期。
④劉國祥:《西遼河流域新石器時代至早期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概論》,《遼寧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1期。
⑥⑩王暉:《中國文字起源時代研究》,《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
⑦(明)何允中輯:《廣漢魏叢書》。
⑧姜生:《東岳真形圖的地圖學研究》,《歷史研究》2008年6期。
⑨董琨:《中國漢字源流》,商務印書館,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