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霜的葦葉，舉著單薄的美（六首）

經霜的葦葉，舉著單薄的美

黃昏，沿河散步，晚霞從天邊

慢慢向我靠攏。歸鳥掠過水面

被我捎帶的夜色吞沒，然后化作一聲尖叫

經霜的葦葉，舉著單薄的美

隨水波蕩漾而起伏不定，仿佛水里

有一個深情的人，把它們愛得死去活來

夜露披著薄紗，在岸上深一腳淺一腳

那些低處的事物

感動得，滿含淚水，偶爾有一滴

因過于激動，嘟地墜落

沉默的河，突然失去了方向

好似我，在命運的河床冷不丁踩空

寂靜把我弄得心慌

弄得像那些被風吹散的樹葉，沉悶地

響著，將我身體發動如駁船

堅實的河堤，穩住了我的搖晃

石頭伸出萬千只手，拍打河水，表示不服

楓林晚

從火焰中取出詞語，這不是火中取粟

而是將火從一個鳥巢移到天空

我去北邊訪友回來，經過河灣楓林

聽火焰在頭頂畢剝爆響

徘徊在分叉的路口：一條路拐向山坡

另一條路，在堤壩那兒突然失蹤

兩年前，我在岸上話別一個遠行的朋友

兩月前，一個陌生人，在這兒投河

他們都沒了音訊，不同與相同的分辨

把一條簡單的僻路搞復雜了

毫無疑問，我喜愛上山，在那里

我涉水過河的雙腳，已適應時間的坡度

站在高坎上，看楓林漸晚

風點燃的火焰，吞沒鳥巢和遍野的寂靜

早晨才剛剛開始

日上柳梢頭，釣魚人用誘餌

迷惑了一條河，靜水冒著霧氣

不是絲絲縷縷，而是迷蒙的一片片

像虛構的單衣遮掩玉體

魚線從釣者的沉默里長出來

河的寬度也是。浮漂鮮紅，直立水面

比誘餌對一個早晨

更具迷惑性。如果倒下，或突然痙攣

對不起，喜悅就將從恐懼中誕生

魚在水里，人在岸上

兩個習性不同的事物，較著勁兒

晨光像一臺鋼鐵收割機清除著河面

水汽開始逃逸，隱身

魚被拉進網兜的剎那，顯得有些遲疑

而水流暢起來。河灘上人影斑駁

歡呼聲起伏，展開美學的變奏

一只白鷺，把它的優雅丟在漣漪里

像吐露尾氣的飛機掠過樹梢

樹是柳樹，河道疏通淤泥時

枝條有的遭到破壞，綰成團掛著

黑乎乎的，像鳥巢的廢墟，或一個

臨時避難所，這當然不為白鷺愛慕

它對高貴的天空有著天然的好感

安閑的河、舒緩的風，靜謐的霧

也常常陪伴它守恒的雙腿和潔凈的羽毛

它的腳像小型螺獅耙，在時光的界面

探測未知深度的希望和可能的意外

而羽毛，以對身體負責的態度

向陽光發出邀請，釋放友善的溫度

被垂釣者斬獲的魚兒

顯然還沒有意識到與一只白鷺的關系

在失去之后，會面臨怎樣的劫數

籠網對于一條即將失去河流的魚而言

無異于深淵的暗喻和生死的界限

這條魚，暫時是安全的，它擺動尾鰭

緩解鋒利的鉤子和一條霧的細繩

給它制造的巨大疼痛

并調整適應的姿態，嘗試在新環境中

關閉幻想，習得順從的安寧

而飛走的白鷺，還會回來

站在河流的寬廣中，注視水下的動靜

注視著得道的魚，霍地展翅

和自己比翼雙飛。它們同時向

端坐在岸上的釣者投去驚恐的一瞥

景宜路

下雨了，撐著傘的行人把我帶到

一片陌生的語境

在目測的范圍，深秋愛著梧桐的莊嚴

我是風景的風景

任何一個姿勢的細微變化都會影響

外物對美的傳遞

突然，一個灰色正裝的男士

從街道上迷一樣消失

無聲而裸露的屋頂烏壓壓一片

讓我想到塵世之外，很多無常的東西

在雨中，所有的浮華都被素樸替代

喧囂也是，仿佛消退的激情

從舞臺撤到幕后，或脂粉的舞臺自動

還原生活的本色

匆匆的過客，義務維系沉默的鏡像

那個在面包店門口的人

他張望的隨意，比現實有趣

對于這場秋雨，我總想交代點什么

又似乎無從說起，雨傘和行人

為我的虛度提供了合理性

這或許是萬物進入我的預示

像輪回的落葉，轟轟烈烈，卻無聲無息

在我愣怔的此刻

一枚梧桐葉飄進陽臺，落到腳跟前

它蒼老、斑駁、筋脈清晰

帶著雨水打濕的厚重，讓我不知所措

紙上的沙漏

鐘擺準時回應燭光的熄滅

房間里有江河恣肆的動感，船在搖晃，在震顫

我站在岸邊，以旁觀者身份

目睹自己在觸礁的一刻重獲新生

借助永恒的星光，辨識口信

那個走遠的陌生人，有著遺忘癥患者的韻腳

坐在椅子上，聽耳朵里的鐘聲薄成夜霧

我喜歡用秒針的手指敲擊寂寞

這樣需要多久，才能自動消隱

我是紙上的沙漏，只做一件事，半生一閃如雪

秋 興

今日的雨水，替換了昨日的陽光

雨不大，雨珠穿過驕傲的枝條

打在低處的枯葉上，碎成匍匐的煙霧

雨珠也打著我伸出的手

在浙北平原，我像一個粗紋陶器

簡單的手勢一直沒變，感知的涼熱也一樣

昨日的陽光，封存在時間的后庭

它照管著糧倉里的谷子，進入谷殼內部

發育成農諺，和對未知生活的期許

雨意微涼，疏枝如手，青筋錚亮

代我勞作，測試天氣和命運

這水鄉的秋雨啊，有很多種方式

讓我顆粒飽滿，心懷感恩，不知疲倦

作者簡介：蘆葦岸，土家族、黔籍德江縣鋪子灣龍塘壩人，中學時代因創作成績突出而破格入讀大學。1989年迄今已在眾多刊物發表過作品;公開出版有詩集《蘆葦岸詩選》《坐在自己面前》《帶我去遠方》多部和詩歌評論集《多重語境的精神漫游》《當代詩本論》兩部。現供職于嘉興日報報業傳媒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