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輿詩話（九首）

獐 山

山上，不知山下的時光。

那驚惶跳起的小動物，轉瞬不見。

而青苔，慣于把鹿道上的蹄印掩蓋。

黃昏，我在木屋里趺坐

細小的塵埃

無法左右自己，因為光柱的消失而遁于無形。

我先是聽到了整座山的空寂，樹葉的凋落

然后，才是水壺里的沸鳴。

星云洶涌，在無邊的夜空里展開

宇宙忙于自身的建造與毀壞

并不憐憫任何孤單的個體。

麂 山

一年之中，山道上流泄的風時緩時急。

太陽數次變更，回到初始位置

而月亮每每在荒野上踱步，照樣能夠

準確無誤地投宿水井。

一次呼吸像埋藏在雪底那樣漫長，山峰

轉眼在綠色里復活。

這是格外開心的一天

你采摘鮮花，收集野果，在山道上追趕小動物

目送倦鳥歸巢，生命如此揮霍浪費

卻不因此增加特別的意義。

無論我多么貪戀現在的生活，無論是

美的，無用的

在時間的長鏡里，都將會有一只手伸出來

討回全部的生活。

高陽山

離我上次尋訪，芫花

開過數度。

而楓香的輦蓋，在寂寥的歲月中

已經從山腳駛向山腰。

這些貓一樣的云，蜷縮在山谷里酣眠

倘若起身，它們會越過山尖

以雨點的方式注入大海。

數年的觀察，短暫的覺悟

我該寫下什么？

麋鹿唇吻下銜接的水線，小云雀

隨著風吹動的發冠

在詩行里浮現，突然一起靜止。

青 山

雨后的山路更加難行。

黑色的泥漿，如同蝌蚪向著草叢撲濺。

側柏的枝條掛滿雨珠，有一張張

似曾相識，故人的臉。

昔年，干寶扶著他父親的棺槨上山

他的母親，將父親的小妾

推入土穴陪葬。又有年，其母病歿

小妾破墳而出，顏容不改

自述另一個世界，一如生前。

此刻登臨，懷揣《搜神記》

我也幻想擁有一臺傳說的榨汁機

倒出像青苔那樣古老的生物，那樣濕漉漉的

碧綠與新鮮。但風吹向礫石堆

兩耳里，只有盛夏的群蛙重復的噪鳴。

南木山

不覺間走到山的盡頭

道路迷失于身后，藤蔓的纏繞。

石壁上青苔點點，隨著日光的移動

因而晦明不定。

新松昂揚，云袖不斷拂蕩天空，而柏木垂老

淡然入定。

返身回來，我一無所得。

這世界上，只有風暢快自由

任意到達每一個地方，只有平地上才能擱置

平凡的生活。

你看，一畦的塔菜

已經建造到第七層樓。

房子、牛欄，樹杈間的鳥巢，還有新修的

通訊信號塔，都希望在日光中燃燒中焚為灰燼。

葛 山

每吟下一句詩

便有另一句來反對，不，十句，一百句的

反對。

在山道上，我累得氣喘吁吁。

上山的臺階，多數已經毀損

而踢開的碎石，就像被拋棄的字詞。

云霧遮蔽頭頂，下一行詩仍然在繼續

等待——

有朝一日，當我躺下

那會不會是最后的一行？

而我加快步伐，登臨山頂

不禁啞然失笑

青草叢生，掩藏了所有消息。

我驚訝地發現：

最大的一行詩，竟然變成了平地。

獨 山

山小，樹木更小

也因此為斧斤所赦。

雨腳收住，鹀雀

重新飛回蓬蘽刺叢中的巢穴。

一朵小花，悄悄用花蕾上

噙住的水珠，試圖照亮無名的石頭。

還有，野燕麥的發條

在彎曲的脖頸上用力擰緊

那樣纖細的指針，茫然地指著某個歲月。

更遠，海浪不知疲倦搬運泥沙

培植小山似的孤獨。

黃道山

我記得去年初夏。

河水暗漲，菖蒲心里抽出了嫩芽。

馬蘭頭，高過了鞋面

山羊恣意地啃吃。

有一大群煤山雀在頭頂嘰嘰喳喳

且戰且退，反復阻止我上山。

后來，太陽升起來

熱氣蒸騰，蹄蓋蕨蜷曲的芽頂

猛地，拱翻了紅色的粘土。

從羊糞球里新生的小蜣螂，六只

還是五只，背甲

泛著黛綠，腳爪簌簌

神氣活現地爬向四面八方。

我記得風，將我胸窩里積滿的汗水吹涼

我記得我和大海碰撞

拎起酒瓶干杯

將我生命里的一天填滿。

大尖山

這并不壞——

車胎爆掉，五月的某一天

你靠在汽車引擎蓋上，忽然看見了它

繁密的夾竹桃和薔薇的白花

簇擁的氣息向著喉頭涌來。

你的手松開，扳手

似乎從右邊的大腿里，掉進僵直的小腿脛骨

一下子動彈不得。

如此熟悉又陌生的生活，平凡中的驚奇

令人不敢相信。

你還發現山的倒影偃臥在湖水里

一大群綠嘴鴨和黑水雞

游進來，又游出去。

然后，一條公路逶迤上山

你重新啟動汽車

感覺山已緩緩駛入內心。

作者簡介：津渡，本名周啟航，男，1974年11月出生，湖北天門人，現居浙江海鹽。詩人、書法家，作品散見于《詩刊》《詩歌月刊》《中國詩人》《人民文學》《文學界》等，曾參加第25屆青春詩會。著有詩集《津渡的詩》《山隅集》《九人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