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
“沒有晚清,何來五四?”是我論晚清小說專書《被壓抑的現代性》(Fin-de-siecle splendor:Repressed Modernities of Late QingFiction,1997)中文版導論的標題。長久以來,文學和政治文化史上的晚清一直被視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對立面,集頹廢封建于一身。相對于此,五四則代表現代性的開端;啟蒙與革命,民主與科學的號召至今不絕。
這樣的二元史觀其實早已問題重重,但因學科建制和政治論述使然,學界始終不能攖其鋒。在《被壓抑的現代性》里,我重讀太平天國以來的小說,企圖借此重理晚清文學文化的脈絡,并挖掘“被壓抑的”現代性線索。我處理了狹邪、公案、譴責、科幻四種文類,視之為現代情感、正義、價值、知識論述的先聲。我認為在西學涌進的前夕,晚清作家想象、思辨“現代”的努力不容抹煞。
始料未及的是,因為“沒有晚清,何來五四?”這一命題,《被壓抑的現代性》中譯本在大陸出版后(2005)引起許多討論,至今不息。爭議最大的焦點在于,五四所代表的中國“現代”意義空前絕后,豈容與帝國末世的晚清相提并論?更何況“沒有”“何來”這樣的修辭所隱含的邏輯先后與高下之別。批評者或謂此書嘩眾取寵,解構正統典范,或謂之矯枉過正,扭曲五四豐富意涵,如此等等。
晚清文學一向被視為現代邊緣產物,如能因為一己并不算成熟的研究引起矚目,未嘗不是好事。但另一方面,部分論者所顯現的焦慮和敵意暴露“文學”在當代中國作為政治符碼,畢竟不能等閑視之。無可諱言的,直至今日中國官方歷史仍然在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的框架下展開,因此近代、現代、當代的劃分有其意識形態基礎,不容逾越。在這樣的論述下,五四具有圖騰意義,它必須是“新的”文學和歷史的起源,是啟蒙和革命的基礎。
我在書中強調,“沒有晚清,何來五四?”與其說是一錘定音的結論,不如說是一種引發批評對話的方法。我有意以在前現代中發現后現代的因素,揭露表面前衛解放者的保守成分,更重要的,我期望打破文學史單一性和不可逆性的論述。五四和晚清“當然”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時代,從政治、思想到文化、生活范式都有天翻地覆的改變。但這不必意味兩者之間毫無關聯,更不意味歷史進展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回顧每一個歷史節點,我們理解其中的千頭萬緒;必然與偶然,連關與突變都有待后之來者的不斷思考定位。
對《被壓抑的現代性》的爭論多半集中在史料史實的辯駁,而忽略更深層次的批評動機。論者往往強調晚清的“發現”是由五四首開其端。但以此類推,五四的“發現”豈不也總已是后見之明?在過去與現在之間不斷折沖,正是歷史化“歷史”的重要步驟。我使用“時代錯置”(anaehrony)、“擬想假設”(presumptive mood)方法看待晚清與五四的公案,目的不在解構傳統而已——那未免太過輕率虛無。恰恰相反,我希望以此呈現現代與傳統異同的糾纏面相,以及“俱分進化”的動力。本雅明(Walter Beniamin)有言,革命歷史的神秘力量恰恰在于召喚過去,以古搏今,爆發成為“現在”(jetztzeit)的關鍵時刻:“呈現過去并不是將過去追本還原,而是執著于記憶某一危險時刻的爆發點。歷史唯物論所呈現的過去,即過去在歷史一個危險時間點的意外呈現。”
這帶向第二類批判:晚清是否果然具有現代性,或如何被壓抑和解放,也成為討論熱點。事實上1930年代嵇文甫、周作人分別自左右不同立場,將中國現代性上溯到晚明;日本京都學派更將宋代視為中國現代的起點。這類追本溯源的做法可以無限推衍,但也恰恰是我希望打破的迷思:我們不再問晚清或五四“是否”是現代的開端,而要問“何以”某一時間點、某一種論述將晚清或五四被視為現代的開端。倡道托古改制、微言大義的“公羊派”經學曾經沉寂千年,何以在晚清異軍突起,成為維新者的托詞;百年之后,“公羊派”又何以成為后社會主義論述支柱之一?換句話說,我們的問題不再是發生學,而是考掘學。
除此,識者亦有批評:小說作為一種文類,是否能承載被壓抑的現代性?我認為梁啟超1902年提倡小說革命,不僅是文學場域的突變,也是一場政治事件,一次敘述作為歷史載體的重新洗牌。梁啟超認為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改變人心。如果穿越時空,他或許可以與漢娜·阿倫特(HannahArendt)產生共鳴。阿倫特強調敘述——說故事——是構成社會群體意義的根本動力。她更認為革命的精神無他,就是激發出前所未有的新奇力量(pathosofnovelty)。回到中國語境,馮夢龍《古今小說·序》曾有言,“史統散而小說興”。斷章取義,我要說相對于大言夸夸的大說,是小說才承載了生命的眾聲喧嘩。晚清如此,今天更是如此。
《被壓抑的現代性》出版已逾二十年。許多未必完備的論點已有后之來者的補強,而曾經被視為末流的晚清現象,居然引領當代風潮。21世紀以來科幻小說勃興,甚至引起全球注意。回顧晚清最后十年的科幻熱,仿佛歷史重演。而歷史當然是不重演的。將過去與現在或任何時間點做出連接比較,劃定意義,本身就是創造歷史的行動。
延續“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的命題,我們甚至可以推出又一層辯證:“沒有五四,何來晚清?”五四的意義坐標如此多元,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許多新舊知識分子的掙扎問難,從而理解他們來時之路的曲折。也正是因為五四所帶來的啟蒙思想,我們才得以發揮主體“先入為主”的立場,重新看出埋藏在帝國論述下無數的維新契機,被壓抑而復返的沖動。五四可以作為一個除魅的時代,五四也同時是一個招魂的時代。
梁啟超在五四前后游學歐洲,之后轉向情感教育與倫理美學,比起當年倡導小說革命的豪情壯志,他的思想是退步了,還是以退為進?魯迅的變與不變一樣耐人尋味。曾經號召以文學“攖人心”摩羅詩人歷經五四,轉而成為死去活來、“自抉其心”的尸人。這是彷徨頹廢,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召喚?歷經哲學美學轉向的王國維此時傾心考古和文字學,最終自溺而亡;眼前無路,他以死調動了最激烈的反現代性的現代性。而晚清的章太炎在革命與保守之間劇烈擺蕩,并以唯識佛學作為超越起點。五四之后章太炎成為風云時代的落伍者;但五四百年之后章太炎證明他才是“鼎革以文”的先行者。
當代學者與其糾結于“沒有/何來?”的修辭辯論,不如對“文學”,或“人文學”的前世與今生作出更警醒的觀察。在五四百年的時間點上,如果我們仍然希望發揮五四啟蒙、革命的批判精神,豈不應擱置天天向上的樂觀主義,見證啟蒙所滋生的洞見與不見,革命所帶來的創造與創傷?而如果我們沒有對五四懷有巨大期望或困惑,何至于對晚清或任何其他時空坐標的投射?但我們奉五四之名所向往的眾聲喧嘩是否實現?抑或我們不得不退向晚清,重新想象魯迅所召喚的“真的惡聲”?
在眾多質疑“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的論述里,似乎未見對問這樣句式的討論。事實上新式標點符號就是五四的發明。1919年秋,馬裕藻、周作人、胡適、錢玄同等提出《請頒行新式標點符號議案》,次年教育部頒行采用。在眾多標點符號中,問號的語義學其實復雜多端,可以是詮釋學式的求證、哲學式的探索、解構式的自嘲、政治式的先發制人。在不同的情境和時期里,問號指向疑問,詢問、質問甚至天問。面向過去與未來,五四是一個提出問號的時代。一百年以后紀念五四,我們仍然有前人的勇氣和余裕,提出我們的問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