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崢：一個光頭的人生思考

大家都知道我是一個光頭，光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我的一個標志了。但是在很多年以前，我也曾經(jīng)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fā)。在我小的時候，我的頭發(fā)質量特別好，而且就是那種很服貼，很柔順的，后來漸漸地長大了，我的頭發(fā)開始變得越來越蓬松、柔軟、飄逸。我非常以我自己的頭發(fā)為自豪，剛剛上戲劇學院的時候，我自己的頭發(fā)留得這么長，感覺自己像搖滾明星一樣。后來到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我在洗頭的時候，我一洗頭，一抓自己的頭發(fā)，一大把地往下掉。

我就趕緊去問我爸爸是不是禿頂遺傳給我的？我爸說，我是45歲以后的事情，你才幾歲？你才20歲怎么就開始禿了？

從此以后我就跟著家人踏上了求醫(yī)問藥的囧途。走遍了很多醫(yī)院，探訪了很多醫(yī)生，最后終于得到了一個集大成的處方和生發(fā)水，每天拿生姜往頭上抹，抹到發(fā)紅，發(fā)熱，然后拿著毛筆蘸著生發(fā)水往頭上抹。每次我在宿舍里面要開始治療，生姜跟生發(fā)水的味道就開始飄出去，宿舍樓道里面就開始喊：“徐崢開始治頭發(fā)了！”。

為了這個頭發(fā)，我受盡了各種屈辱和嘲諷。可那時我還有一顆當演員的心。我從很小就非常想要成為一個演員，我熱愛舞臺，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因為長得比較呆萌，乖巧，被老師選出來，在兒童獨幕劇里面演一個古裝的富二代。因為那個角色演得很出色，所以被中國福利院少年宮選去當戲劇組的組長。

初中的時候又考到了青年宮藝術劇院，也是進入了戲劇組，當時我就想，真的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演員，應該是夢想近在咫尺。結果高考填志愿的時候就突然有人阻止我，說你這個形象就不要考戲劇學院了。你長了一張娃娃臉，跟小孩似的，你只能演一個小孩，跑個龍?zhí)住６夷憧矗愕纳ひ粝褚粋€公鴨嗓還沒發(fā)育好一樣，我們搞話劇的人講究的是，把聲音打到劇場的最后一排，反彈回來，震得自己的耳朵嗡嗡作響。

我是不認同這種觀點的，雖然我不是小鮮肉，但是我知道做演員不能僅僅靠顏值，要靠氣質和實力，我要成為一個真正實力派的演員。所以當時我沒有放過任何一個演出的機會，我加入了上海人民藝術劇院的業(yè)余劇團。白天上課，晚上騎著自行車到劇場，演上場30秒鐘的重要角色。

經(jīng)過我的努力，我終于考上了夢寐以求的上海戲劇學院。夢想的光芒正在照進我的現(xiàn)實，可是現(xiàn)實呢？現(xiàn)實正在吞噬我的夢想，雖然我每天都在抹生發(fā)水，但是我的發(fā)際線還是漸漸地包抄上去，我中間的頭發(fā)就像一個突出來的小舌頭在嘲諷我。

當時我的內(nèi)心真的是自卑到了極點，不敢正常出門，永遠戴著帽子，我有各種各樣的帽子，紅帽子、黃帽子、藍帽子、灰帽子，除了綠顏色的帽子沒有，其他的什么顏色的帽子都有。有同學跟我說，他說徐崢你不要戴帽子，戴帽子對頭發(fā)不好，你要勇敢地把你帽子摘下來。我就勇敢地把我的帽子摘下來，他一看說，你還是戴上吧。

終于，在圣誕節(jié)的早晨我下了一個決心，我要剃一個光頭。我鉆進了戲劇學院后巷的一個理發(fā)鋪，里面有一位老師傅。我說，師傅幫我剃一個光頭，老師傅說你年紀輕輕為什么要剃光頭？我把帽子一摘，師傅二話不說開始磨刀，嗞啦一聲，手起刀落，就在白色泡沫里面出現(xiàn)了一條金光大道，頓時，我就有一種出家的感覺，現(xiàn)實的紅塵就離我遠去了。我看著地上一撮撮殘存的頭發(fā)，我的視線變得模糊。但是，經(jīng)過了一番操作以后，我對著鏡子看到了一顆閃亮的光頭，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年輕了。我好像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我就感覺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么精神過。我似乎看到了某一種光芒，這種光芒不是我頭皮散發(fā)出來的，而是在我身體里，內(nèi)在存在的，而我以前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的。

我怎么會沒有發(fā)現(xiàn)呢？那個煎熬了那么久，夜不能寐的頭發(fā)問題，不就是剃一個光頭，半個小時，5毛錢的事嗎？我還是我，為什么我以前一直把注意力都放在別人對我的評判上面，而忽略了我自己與眾不同的閃光點呢？那個時候我開始漸漸地懂得，我必須接受全部的自己，才能真正面對我的問題。如果頭發(fā)很漂亮，當然可以成為一個好演員，但是沒有頭發(fā)的徐崢努努力應該也行吧，但是如果你是一個充滿自卑感的人，你真的沒有辦法變成一個好演員。這個時候我看到了希望。我仿佛看到了葛優(yōu)大爺，我仿佛看到了陳佩斯老師，還有郭冬臨前輩他們在向我招手。

后來等我開始演員生涯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禿頂對一個演員夢來說實在是微不足道。因為根本就沒有人找你演戲，不管你是不是禿頂。當然那時我知道自己要創(chuàng)造機會，所以我當時一邊打工，一邊跟一個有共同志愿的小伙伴一塊組建一個劇團，我們要演我們自己原創(chuàng)的劇，我們找資金，找場地，寫劇本。我們做了很多準備，但是，資金鏈條的斷裂粉碎了我所有的計劃。那真的是一個非常大地打擊，但是我并沒有氣餒，因為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個聲音一直告訴我說“總有一天會有一個機會來找你的”。那個機會來了，有一天來了一個制片人，他也是一個光頭。他說，徐崢我看過你演的舞臺劇，我想找你演一個戲。我說什么戲？他說《豬八戒》。我說我演誰？他說豬八戒，我相信這部戲大家都看過，《春光燦爛豬八戒》。

因為這部戲，我成了一個家喻戶曉的演員。但是這個家喻戶曉給我?guī)狭肆硗庖粭l囧途，我從一個禿頂變成了豬八戒。我記得那時候電視劇還在播放，我在我們家樓下小飯館里面吃面，突然沖過來一群中學生指著我的鼻子說，“看，他就是豬八戒”。

我當時面紅耳赤，恨不得找一個縫鉆進去，但是這只是噩夢的開始，我不堪尷尬的經(jīng)歷，我的囧途才剛剛啟程。從此以后在各種公共場合，不管是廣場上，馬路邊上，不管是在地鐵里還是廁所里，都被別人揪著鼻子指出來，“看看看，豬八戒，豬八戒”。

后來，豬八戒播完已經(jīng)結束好幾年了，有一次我去銀行取錢，那個銀行經(jīng)理非常彬彬有禮，他說徐先生，歡迎光臨，請您稍等。結果他營業(yè)麥克忘關了，一轉頭跟他同事說：“哎，給豬八戒拿2萬塊錢。”我當時特別囧，我在心里知道觀眾是因為接受我塑造的角色，因為喜歡這個角色才這樣稱呼我，但是我心里還是不舒服，我覺得難道這就是因為我做演員要付出的代價嗎？我怎么就變成豬八戒了呢？我非常希望成為一個嚴肅的，專業(yè)的演員。但是現(xiàn)在你在觀眾的眼里就是一個兩坨腮紅的小豬八戒。

當然了，如果你向別人展現(xiàn)的是一個完美的人設，固然能夠滿足你的虛榮心。但是對我來說，承認你自己角色當中小丑的一面就像有勇氣承認你自己生命當中的缺點和不足一樣。而這種時候你只有坦然地接受，不斷地更新，變成更好的自己，這個過程才能真正給我成就感不是嗎？

既然如此，我為什么不能接受我自己創(chuàng)作的角色呢？我為什么不享受別人對小豬八戒的稱號呢？我為什么不努力地、用力地去做我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呢？

所以，我嘗試演了很多角色，在《李衛(wèi)當官》演完了以后，別人開始說，看，這位就是演豬八戒的李衛(wèi)。但我一點都不在意了。當你能夠接受別人的眼光和看法的時候，就意味著別人的態(tài)度不能夠左右你。在一個又一個角色的出演過程當中，我越來越意識到一個成功的角色不僅僅是自己做一個演員的成功，我漸漸開始關心整個劇本的邏輯，我開始關心其他的角色，關心服裝，關心道具，還有鏡頭語言的邏輯，漸漸的，每拍一部戲就會獲得很多的經(jīng)驗和心得。有一天我在想，我要不要拍一部屬于我自己的電影呢？在《泰囧》之后，叫我豬八戒的人越來越少了。大家開始叫我徐導，徐導演。

這個稱呼倒是可以滿足我的一部分虛榮心，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會再因為他人的界定影響我對自己的判斷了。我永遠知道，我是誰。我會努力朝我自己理想的目標來前進。今天我可以笑著調侃我的過去，但在當初，是非常的煎熬。我非常感謝我的這顆光頭，讓我在20歲的時候就開始明白這個道理，讓我走到今天，讓大家認識一個作為演員的我，也讓大家認識一個作為普通人的我。

這就是我“脫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