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紅”不變現

張茸

三月初的上海，春寒依然料峭。詹納剛回國，還在倒時差，總有一點晨昏顛倒的感覺。為了透透氣，詹納離開家，隨便搭了一輛公交車，乘了幾站路。下車后，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突然發現有一批年輕人圍在一起，舉著手機拍視頻。

這年頭不會還有街頭賣藝吧？城管難道不管嗎？好奇心驅使詹納也擠到人群中，伸著脖子往里看。

里邊有三個年輕人，一個拿著手機在拍，一個出鏡的正在聲情并茂地表演，還有一個在旁邊給他們拿著行李。詹納一下子沒看明白，這是在干嗎啊？既不是電視臺出外景，又不是什么大牌明星，這有什么好看的？

圍觀群眾都在興奮地議論，詹納就支著耳朵聽。原來正在這里拍攝的是當下活躍在視頻直播平臺上的“網紅”主播。圍觀群眾不光是在和主播零距離接觸，有的還在現場刷禮物。每當收到大禮的時候，主播都停下來向打賞觀眾致謝。這種情景讓詹納想起小時候，過年時在卡拉OK餐廳里，大家給歌手獻花的盛況。

詹納心想：還是虛擬經濟實惠啊，刷多少禮物都不需要雇人抬回家。不然，這種游艇啊、別墅啊如此炫酷的禮物，想抬都不知道往哪里抬。

逛著逛著已快到晚飯時間，詹納信步走進路邊一間裝修看起來很時尚的西式茶餐廳。可能是因為還沒到晚飯高峰，餐廳內的人并不是特別多，詹納就挑了一個靠窗相對安靜的位置坐下。

菜單比較簡單，詹納掃了兩眼，就叫服務員點了一份蔥香小羊排套餐、蘇打水和一杯紅酒。因為今天不需要開車，她心中竊喜，準備放松一次。

等菜的時候，詹納環顧了一下周圍的環境，這個店雖然不算太大，但裝修青春、時尚化。這讓詹納不由得想起紐約那些看起來就像古墓一樣老舊的中餐館，實在是天壤之別。

“各位好朋友，我現在開始吃晚飯啦！”詹納聽到后邊桌子有個東北口音的女孩子聲音，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心想：難道又碰到一個正在做直播的“網紅”？

一看，坐在那里的是一個長相普通的女孩子，并沒有一張傳說中的“網紅”臉，還戴著一副大眼鏡。桌子上擺了一大堆菜，顯然一個人吃不完。詹納暗自感嘆，擺拍也是要花不少錢的啊，這堆東西當完道具，打包回家，估計一個人可以吃一星期。

詹納在菜還沒上來的時候，抽空去洗手間洗了個手。當她回來的時候，看到一個服務員端著一份小羊排走在她前邊。

“哈！這一定是我的！”詹納剛閃過這個念頭，卻發現服務員把小羊排放在了直播主持那張已經擠滿菜的桌子上。她瞪大了眼睛，又看到“網紅”主播朝服務員擺手，又指向詹納這邊，還跟她打招呼，示意她過去。詹納愣了一下，還是緊走幾步到了她桌子旁邊。

“這份羊排是這位小姐的，”主播指著詹納說，“我聽到她點的。”

“是呀是呀！”詹納有點兒小確幸，“我是有一份小羊排還沒有到，很有可能就是這個。”

“太不好意思了，”服務員說，“剛才送菜的同事剛好去前臺接電話，讓我幫忙送到最里邊一位女生的桌位上，我也沒看桌號，就送錯了。”

“沒關系啦！”詹納大方地笑笑，看到菜都已經放在桌上了，還是咝咝作響的鐵盤，就跟對面的主播說，“這么重的鐵盤就不搬了吧，咱倆就拼桌吃，怎么樣？”

“好呀，沒問題！”主播倒也很外向，伸手示意詹納在對面坐下。

“小姐姐，我剛才就注意你了。”詹納剛坐下，主播就主動和她聊天，“你一進來，就給我一種很洋氣的感覺，你也是來這里做直播的嗎？”

“我還沒有準備進軍直播界……”話一出口，詹納就覺得自己用詞太正式了，于是雙手托起一根羊排骨，不那么斯文地開始啃。

“你知道這是一家‘網紅聚集的餐廳嗎？”主播接著說，“好多人都在這里做直播，所以今天我也來打卡。一次叫了一桌子菜，感覺這個月底要吃土了。”

詹納嘴里叼著一塊羊肉，也沒有特別理解吃土是什么意思，猜想就是沒錢吃飯的意思。把肉吞下去之后，她突然想起來什么，直接問：“你們‘網紅怎么會沒錢呢？沒有粉絲給你刷禮物嗎？什么游艇、別墅之類的。”

“有啊！我從英國回來這幾周，粉絲可多了呢！”主播回答。

“噢，你還是……留學生啊。”詹納繼續啃她的排骨。

“對呀！我是春節回來度假，過兩天就要回去實習了。”

“你實習做什么工作？”詹納又問。

“生物工程，在一家研究所里研究動物基因修復。”主播毫不避諱。

生物……基因……聽到這幾個詞，詹納突然覺得自己大嚼特嚼的羊肉和它們聯系在一起，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那你怎么會對做直播感興趣呢？”

“還不就是太無聊了！”主播一臉無奈，“我們那個小城市，特別寂寞。聽國內的同學說他們都在做直播，所以我也就加入了，平時就是播一些自己的日常生活。可能就是因為真實，還有不少粉絲打賞呢。”

“那你怎么沒把這個愛好發展成職業呢？做個‘網紅，賺錢不是很快嗎？”詹納有點兒不理解。

“這只是一個愛好。就像學校的春節晚會，你上臺唱首歌，迎來無數掌聲，但午夜鐘聲之后，你又變回原來的自己。”主播回答說，“開心一陣子之后，我還是要回歸自己的生活的。實驗室里還有無數的瓶瓶罐罐等著我，那才是我真實的人生。”

“那你為什么不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撈上一票呢？”詹納追問。

“我希望粉絲們喜歡的是真正的我，”主播回答，“如果我把直播賺的錢花掉了，他們就不再是我的朋友了。這樣我的直播就變成一種工作，我就會想方設法讓對方刷禮物，就再也沒有那么自然的狀態了，這不是我想要的。我要把這些禮物變現的錢都捐給動物保護組織。我覺得我用太多動物做實驗，實在罪孽深重啊……”

詹納沒想到，原來在肢解動物不眨眼的生物科學工作者的內心里，還有這么脆弱的一面。但讓她覺得更不可思議的是，在有些人眼中賺快錢的工作，卻是另外一些人真正的生活。虛擬信息彌漫在社會每一個角落，貌似很多事情都在用是不是能夠變現這一個標準來衡量，還有人這樣想，詹納覺得佩服，也為這個主播感到高興。同樣是初入社會的年輕人，這個主播可以清醒地看待人生中的各種誘惑，不但沒有在現實和虛擬之中迷失，反而將這種分裂化成一種自我激勵的力量，尋找自己真正的人生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