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語日常用語中所體現的美學思想

曹嘉偉 東北大學 外國語學院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任何一種語言都反映了與其相應的文化和審美。外國的日語學習者在學習日語的時候經常會遇到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從語法規則或用詞準確度來看毫無錯誤的一句話，但是，實際交際的過程中卻偏偏不那么說，這也引起外國的日語學習者的疑問。

本稿選取日語日常用語為例，在第一部分考察日常用語中所體現的美學思想。在第二部分分析日本式的回答所具有的特點。在第三部分以一個電車的廣播為主探討日本人日語表達的特殊性。

一、日常用語中所體現的美學思想

(一)重視“家”的日本人

外國人也許會忌諱被問到年齡、婚姻、收入等個人隱私的問題，但是，在日本，被問到“您有幾個孩子？”日本人一般不會討厭。因為問話者關心的是聽話者有沒有接班人繼承家業，沒有孩子的家庭，血統就斷了。所以被問道：“您家有幾個孩子？”聽話者會告訴問話者“三個”，問話者會說“那太好了”之類的話。如果聽話者說：“一個”，問話者會說：“好孤單啊”或者“很想再要一個吧”之類的話。

在日本社會當中，自古以來非常重視“家”，因為它構成了社會的基本單位。與個人相比，家的力量是非常大的。在日語中的一些詞語也是以“家”為中心產生的。例如「婿·むこ」(女婿)指的是“作為那個家庭的繼承人從別處來的男子”，「嫁·よめ」(媳婦)指的是“為了那個家庭生繼承人從別處來的女子”。由此可見，在交際會話中日本人重視“家”的美學思想。

(二)文學作品對話翻譯中的委婉表達

二葉亭四迷(1864-1909)是日本作家，俄羅斯文學翻譯家。一次二葉亭四迷把俄羅斯小說翻譯成日語時，在描寫男女青年的愛情故事，相互表白愛意的高潮場面，彼此說了一句相當于“I love you.”意思的話。男主人公的話翻譯成相當于“我愛你！”、“我喜歡你！”的日語都是可以的。但是，在把女主人公說的“I love you.”翻成日語時，感到非常為難，因為當時的女性是不會面對男人說那樣的話的，要是那么說的話，這個女人就會被看成很輕浮，沒有教養。二葉亭四迷深思熟慮了兩天兩夜，結果譯成「死んでもいいわ」(有您這句話死也心甘)，這很符合日本人的審美。

有一部美國電影，劇中男子向自己的女友介紹自己的父親之后，女友說：“I love your father.”如果直接譯成“我喜歡你的父親。”顯得很奇怪。譯成「お父さんっていい方ね」(你父親真好)才符合日語的表達習慣。

現在的年輕人在結婚時必講的話是：「幸せにします(なります)」(我會給你幸福的。我們會幸福的)，據說以前的日本人求婚的時候說：「お前と一苦労をしてみたい」(想要和你一起吃苦)更能打動人心。

(三)溫柔體貼知恩圖報

日本人有一個民族審美特性，就是努力強調自己從他人那里得到恩惠。

日本人從別人那里得到東西，就要想方設法回報，也就是說“知恩”的精神規定日本人的行為。所以日本人不輕易向別人饋贈東西，因為他們想：“如果送給您東西的話，那么您就一定想著還禮吧”。為了緩和語氣，消除對方的顧慮，日本人在贈送禮物時會說：「誠につまらない物ですが」(東西不好，不成敬意，請您笑納)。對此，美國人似乎就會想，為什么明明知道是一個不好的東西，卻還要拿來送給我？而對于日本人來說，想說的意思是：雖然我把這個送給你，但是因為東西并不好，所以你可以不必還禮。日本人請客吃飯的時候飯前會說：「何もございませんが、召し上がってください」(沒有什么好菜，請不要客氣)，這種表達方式也表現了日本人溫柔體貼的心情，希望您吃了飯之后，也別為此背上包袱。

(四)看重道歉的日本人

在電車上，給日本人讓座，日本人會說：「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謝謝)，但是大多數的日本人會說道歉的話「すみませんねえ」(謝謝。不好意思)，表示感謝，日本人的心情是：“如果不是我上車的話，您就一直能坐著。但是由于我上了車，您讓座給我，您自己站著受累，真對不起”。

在街上兩個日本人見面，有人會說「先日は失禮しました」(前幾天失禮了)。外國人聽到這話也許會擔心日本人背著自己做了什么對不起自己的事，其實日本人的心理是“自己是個做事不細心的人，盡管自己沒有意識到，可能會做了對您不合適的事情，假如是這樣的話，請您原諒”。

在處理交通事故的時候，日本的警察有時看對方道歉誠懇，所以就饒恕了他的過失。

二、日本式的回答

(一)避免回答―無視對方的語言

在茶館、飯店等處，店員說「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謝謝)、「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歡迎光臨)時，顧客毫無反應。有問必答，也許是一個人與人之間的交際原則。外國學生經常會問這是為什么？

人們交往會形成一定的所謂的“圈子”，圈子以內的人互相說話，對于圈子以外的人幾乎不說話。店員向顧客打招呼是義務，但是顧客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這也是很有意思的現象。

(二)避免直接回答-客氣的表達

日本人在兄弟姐妹之間或者關系好的伙伴之間也會說「だめだ」(不行)、「いやだ」(討厭)、「違う」(不對)之類的話，但是對于上司、長輩、或需要有距離的人，就不能使用這類的話。如果使用了這類的話，往往會被認為不尊重對方的意志或心情，有時甚至會成為爭論或矛盾的原因。

在一般情況下，對于上司或需要保持距離的對方，不能使用「だめだ」(不行)、「出來ない」(不會)等明確表示否定的表達方式，這是一個不成文的語言規則。當外國留學生在市政府的辦事窗口，對工作人員提出要求時，工作人員不會說出「だめだ」(不行)、「出來ない」(不會)之類的話，他們會說「一応考えておく」(考慮考慮)、「努力してみる」(試試看)之類的話，避免產生誤解。

三、日本人語言表達的特殊性

(一)體貼的語言

我們先來看一則電車上的廣播，「……あいにくの雨のため、腳を組んだり投げ出したりなさいませんよう、よろしくご協力願います」(因為一場令人掃興的雨，請大家配合一下，不要翹起二郎腿或把腳伸出去)。這句話反映了日本人凡事以集團的利益出發抑制每個成員的個體的獨立的特點，這一特點也是由來已久的。也許是由狩獵生活過渡到農耕的定居生活，自然而然興起的一種思維方式。由此而形成的他律的行動原理，同時也形成了服務行業的服務過剩的言行。例如車站的廣播，「電車が入ってまいります。危険ですから白線の內側に下がってお待ちください。」(電車就要進站了，因為危險，請站在白線內測等待)。

「あいにく」的意思是“不湊巧”“偏巧”；“對不起”“遺憾”等等。例如「あいにく出かけております。」(不湊巧出去了)。「皆使ってしまいました。おあいにくさま。」(全部用完了，對不起)。由此類的例子可看出日語是一種體貼的語言。

(二)非限定性的語言- 為對方留有空間

日語的表達方式具有非限定性的特點，日本人的語言行為特別重視與對方的關系，因此時刻注意避免把話說得過于清楚。過于明確的表達方式就失去了解釋的余地，失去仰仗對方自我判斷的機會。例如電車上的廣播「腳を組んだり投げ出したり」(翹起二郎腿或把腳伸出去)，其中如果沒有表示“……之類”的接續助詞「たり」的話就先確定了只有廣播中提到的兩個行為，正因為有了“……之類”的接續助詞「たり」的出現，其內容就是非限定的了，也就是說除了廣播中提到的兩種行為之外，其他的有礙于其他乘客的行為也是不可以的，需要大家配合。又如，顧客要買五個蘋果，一般會說「五つばかりくいださい」「五つほどください」，這也是一種模糊的，若即若離，不即不離的間接的表達方式。

例如，客人拜訪結束，要告辭了，在美國一般是在門口說聲再見就結束了。但是，在日本，首先在客廳里要客氣一番，其次在門口再次鞠躬，然后在大門口再次鞠躬，最后把客人送到車站，或目送客人影子消失。這才符合禮儀，體現了語言表達的間接性。

電車上的廣播也很少聽見直接的表達方式，不使用“請不要……”，而是使用從講話人角度出發的「ご協力」(請您配合……)。這也是一種間接的表達方式，

(三)省略性

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省略的表達方式。雨天電車內的廣播，「雨のため」(因為一場令人掃興的雨)與「腳を組んだり投げ出したり」(翹起二郎腿或把腳伸出去)之間也有一個間隔。雨天鞋上容易粘上泥土，如果翹起二郎腿或把腳伸出去的話，很容易弄臟別人的褲子或鞋子。弄臟別人褲子和鞋子的幾率遠遠高于晴天。按照道理，應該用這樣的信息把二者聯系起來，但是日本人并不喜歡這樣的表達方式。把「腳を組んだり投げ出したり」(翹起二郎腿或把腳伸出去)的主體和「願います」(請配合)的主體連在一起并且用語言表現出來，作為日語來說更是令人難以想象的了。

「あいにくの雨のため、腳を組んだり投げ出したりなさいませんよう、よろしくご協力願います。」(譯文：因為一場令人掃興的雨，請大家配合一下，不要翹起二郎腿或把腳伸出去)。

例如「どうぞお茶をお飲みください。」(請喝茶)，從語法角度，從社會語言學角度這都是一句非常正確的表達方式，使用了「どうぞ」用于對方的一個敬語詞匯，相當于“請……”，「お茶」是一個禮貌的說法，「お飲みください。」是動詞“喝”的敬語表達方式。所以整個句子絲毫沒有問題，但是，在交際日語中恐怕就另當別論了。如果是日本人會怎么說呢？日本人會說，「どうぞ。」(請)，「お茶をどうぞ。」(請喝茶)，「粗茶でございますが。」(茶不太好……)，這些表達方式也是避免了完結感。

通過一個小小的電車廣播，我們可以看到日本人的審美意識，即是非限定性、間接性和省略性。

四、結語

本稿在第一部分考察了日常用語中所體現的美學思想，主要體現在日本人重視“家”、喜歡委婉表達、日本人溫柔體貼知恩圖報、日本人看重道歉。在第二部分分析了日本式的回答所具有的特點，出于禮貌避免直接回答。在第三部分以一個電車的廣播為主探討日本人日語表達的特殊性，我們可以看到日本人的審美意識，即是非限定性、間接性和省略性。

日語是植根于日本社會文化中的日語，所以學習語言，要學習他們的美學思想，了解他們的世界觀、價值觀，使用起來才能得心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