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倪鼎夫

20世紀50年代末,我調入中國科學院哲學所,被分配到邏輯組工作,時任組長是金岳霖先生。60年代初,干面胡同高研樓落成,金先生和一批學部專家搬進去居住。我因為工作關系經常到金先生家去問學或辦事,那時邏輯組常有一些小組學習會,也在金先生家召開。邏輯組有些人是原來清華的學者,在學習會上也會談到錢鍾書先生知識淵博,聰慧過人。當時錢先生也住在這幢樓里,有時會在干面胡同口碰到他。那時的錢先生比起金先生來,要年輕許多。錢先生戴的是貝雷帽、黑邊眼鏡,上衣是深黃色呢子的翻領裝,看上去氣質獨特,走起路來風度翩翩。我們這些剛步入學術殿堂的青年,見了他不免有點仰慕之情,因為不認識,也就無緣請教!
1972年,我們都從河南“五七”干校回到學部。此時,住房方面也產生新的變化。許多無房戶和單身漢也在學部大院內蜷宿下來,學部大院一時就成了一個住家屬的大雜院。過了不久,我記不清是什么時間,有人告訴我,錢鍾書先生和夫人楊絳先生也搬來了。他們住的是七號樓最西邊底層的一間。恰巧,這間房子的北窗和我住的八號樓一間南窗相對,中間只隔一條不寬的水泥路。
當時我母親從家鄉來幫助我們一家五口做家務,每次她做好晚飯后,小孩還在外面瘋玩,她總是拉著嗓子用地道的無錫話喊:“阿寶、阿毛,快轉來吃夜飯嘞!”
漸漸地時間長了,錢鍾書先生夫婦聽出我們是無錫人,在晚飯后也就主動走過來和我們拉家常,有時逗逗孩子,講講無錫話。望之儼然的學者,其實是非常平易近人的。錢先生和楊先生都生長在無錫的大族,書香門第,我是知道的。特別是錢鍾書先生老家住城內七尺場東頭,我有一個舅家親戚住七尺場西頭,我在上中學和在無錫工作時,經常要經過錢宅去看親戚。因此,對錢家的情況也就略有耳聞。錢鍾書先生的父親錢基博是著名的文史專家,叔叔錢孫卿(即錢基厚)是無錫著名的社會活動家,錢家人才輩出。我不知道錢穆是否也和他們是一家,有一次,我就問錢鍾書先生,他說錢穆是無錫東南鄉蕩口鎮那邊的人,他們不是一家。我又問錢鍾漢的情況,因為他當過無錫市副市長。錢先生馬上反問,你怎么知道?我說你們“鍾”字輩的人,我也知道幾個。
那段時間,我曾經到錢先生的房間里閑坐。這間房子不大,沒有盥洗設備,沒有廁所。說實在話,大雜院中這間房子的方位最差。夏天有西曬,磚墻被太陽烤得滾燙,室溫高得驚人。錢先生說,他的辦法是晚上開窗,白天關窗,擋住熱浪。冬天西北風狂襲,暖氣不熱,只能再裝蜂窩煤爐子御寒。
錢先生在這斗室容身,卻對我說:“我哪里也不去,我們500塊錢夠吃夠用,我們要做自己要做的事情。”這幾句簡單平實的話,流露了錢先生的心跡,展現了他的精神世界。他們夫婦在吃飯、睡覺和工作“三合一”的房子里,一住就住了三四年。他們淡泊名利,潛心學問,在蝸居中胸懷江海,瀟灑日月,艱苦地攀登著文化昆侖的高峰。
在這里,錢先生還參加了英譯毛澤東詩詞的定稿工作。他英文水平過硬,我早有耳聞。金岳霖先生是著名的哲學家和邏輯學家,也是英文高手。他能說能寫,并且能用英文思維,這是學界都知道的。50年代末,有一次金先生在小組學習會上談到毛選英譯本定稿時,《矛盾論》和《實踐論》中有一些成語譯得不恰當,他想不出合適的英文詞來代替,后來錢鍾書先生卻想出來了。“非常好!”金先生說這話的時候,坐在轉椅上,用右手攥緊的拳頭和已伸出的左手掌拍了一下,“啪”的一響。這是金先生在興奮時常用的一個動作。此時此地,金先生又帶有對錢先生表示的佩服!原來,錢先生和金先生都是50年代毛選四卷英譯本的定稿人。廿多年后,金先生在回憶錄里曾經談到這件事:“提起《實踐論》,我又想起錢鍾書先生。英譯本,我要多負一點英譯責任。我碰到‘吃一塹長一智’,不知道如何辦好。我向錢先生請教。他馬上譯成:A fall into the pit,and a gain in your wit. 這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我從“五七”干校回來之后,正在選擇新的專業方向,曾經考慮過搞中國邏輯史研究。早知道錢先生博聞強記,涉獵的知識面很廣,其中包括哲學和邏輯學的領域。有一次我和錢先生散步的時候,就向他提問說,中國邏輯史有沒有搞頭?錢先生馬上回答說:“中國邏輯史內容很豐富,大有搞頭,值得搞!”又說,現在搞的人完全照亞里士多德那些東西套下去,是搞不好的,要搞就要有中國邏輯史自己的特點。我記得那天傍晚,他和我談了很多,也很高興,是與我最長的一次談話。
由于種種考慮,我后來知難而退,沒有選擇中國邏輯史研究,但錢先生所說的中國邏輯史內容很豐富的那些話深深地印在我心上。后來,我在他的《管錐編》里翻到“無可名與多名”“詞似正意則負”“正言若反”……特別看到了錢先生和金岳霖先生在1943年提出的相反觀點,即中國古代存在歸謬法。錢先生在書中寫道:“優孟曰:‘馬者,王之所愛也。以楚國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禮葬之,薄!請以君禮葬之’云云。按此即名學之‘歸謬法’,充類至盡以明其誤妄也。”這是錢先生和金先生在同一問題上針鋒相對的不同意見。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我們的邏輯研究長期受蘇聯學者的影響。50年代中后期和60年代初期,曾經熱烈討論過形式邏輯的同一律、矛盾律和排中律的哲學基礎。當時意見紛呈,爭論激烈。金岳霖先生參加了討論,并寫了一篇有分量的文章——《客觀事物的確定性和形式邏輯的頭三條基本思維規律》,這是他在邏輯領域里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重要貢獻。但正是這篇文章中的觀點,錢鍾書先生是反對的。金先生對自己寫的文章或書,有人反對或有人贊成,都是高興的。金先生說,可惜錢鍾書先生的反對是口頭的,他沒有寫文章,因此也就不能反駁。有人說金先生的文章是哲學文章,但金先生堅持自己的文章是一篇邏輯論文。錢先生就是這樣在邏輯專業領域內對邏輯學界的一代宗師金岳霖先生進行了挑戰!
錢鍾書先生這位功底扎實、知識淵博的學者對自己學識的自信、治學的自信、求真的自信,以及敢于向巨人挑戰的勇氣,不僅使許多人望塵莫及,更使一代學者對他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