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日本町人思想的形成和發展

趙付立

摘要：江戶時期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町人階級特別是商人階級的勢力發展迅速，逐漸掌握了經濟實權。在這種背景之下，接連出現了三井高房、西川如見、井原西鶴等反應町人階級的生活意識和主張的學者。特別是石田梅巖從町人立場重新思考儒教倫理，認為士農工商四民之間只是存在分工的不同，在職分上無貴賤之分，在道義面前四民完全平等，而且，他還提倡以儉約為中心的經濟哲學。石田梅巖作為一種實踐性強的經濟合理主義精神，對后世影響巨大。

關鍵詞：町人思想;人人平等;儉約;正直

江戶時期是研究日本近代史無法繞開的一個時代，它不僅是最后一個封建時代，更是日本從古代向現代過渡的重要橋梁。德川幕府通過參勤交代制度、驅逐基督教徒、實施《武家諸法度》和《禁中并公家諸法度》等措施，對地方大名和武士、平民進行強有力的統治，鞏固自己的統治基礎，試圖永遠維持自己的統治地位。但是，在如此嚴厲的統治之下，仍然出現了對德川氏的封建統治持否定態度的思想，其中之一便是町人思想。

一、町人思想產生的時代背景

首先是貨幣經濟的發展和町人階級的興起。十七世紀是日本經濟的高速增長時期，由于水利工程的興建、經濟作物的增加、農業技術的革新和商品流通途徑的完善等，日本農業生產力在這一個世紀的時間里翻了一番。農業生產力的發展和日本各地近海航路的發展使商品流通更加活躍，促進了各地市場和城市的發展。從全國來看，政治上分屬于二百多個大名的日本全國在經濟上已經形成一個統一的國內大市場。特別是兵農分離政策的完成，武士階級不再從事農業生產活動，而是作為專門的統治階級居住在城下町，為了為這個龐大的消費者集團提供各種物資，商人和手工業者也逐漸在城下町定居。商品經濟已經成為城下町存在的必要條件。此外，石高制這種幕藩體制特有的地租收納方式也促進了商品經濟的發展。幕府的財政基礎是實物大米。各個藩國和武士必須將用于直接消費以外的俸祿米換成貨幣，才能用于幕府當局的各項支出或購買各種生活必需品，即以俸祿米為中心的商品流通對幕府當局的財政運營極其重要。幕藩體制的這種收支矛盾必然促進商品經濟的發展和町人階級的興起。

第二，身份制度開始發生動搖。幕府于寬永二十（1643）年頒布了禁止農民隨意處置土地的田畑永代買賣禁止令，并規定對違反這一法令的買賣雙方嚴懲不貸。因此，部分農民在遭受洪水、臺風等自然災害或無錢治病時，只好采用典當土地的形式變相出售土地。因為無法贖回土地，實際上等同于出售土地，卻很少有人受到法律的制裁，所以禁止土地買賣的禁令形同虛設，最后幕府只好廢除田畑永代買賣禁止令。于是，兼并大量土地的富農增加了，許多喪失土地的農民只好涌入城市，有的成為手工業者，有的在商家打工做學徒，有的成為出賣勞動力按日獲得收入的勞動者。這些富農逐漸轉化為后來的地主，介于領主和農民中間。地主將自己的土地租給佃農耕種，榨取佃農的剩余勞動果實，并且直接限制領主的收入。而失去土地流落到城市的許多貧困農民成為無業游民、流浪漢甚至是盜賊，他們不屬于四民中的任何階層。同時，還有一點不容忽視，即近世后期的許多文人、學者和藝術家出身于農村的上層階層或町人，中根東里、伊藤冠峰、島貫友山、細井平洲和藤田幽谷等人都是出身平民的大儒。第八代將軍德川吉宗執政實行改革以后，儒教思想作為生活道德逐漸滲透到人民的日常生活之中，學問上出現了徂徠學、折中學、考證學等各學派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繁盛局面，學者的階級成分越來越復雜，也越來越難區分。文藝界流行謳歌太平盛世，江戶、京都和大阪流行漢詩，形成了許多文藝團體。越來越多的人們開始創作漢詩、漢文，有的學者已經可以依靠傳授學問維持生計了，文藝界這種打破身份制度限制、大家平等交流的自由氛圍客觀上促進了封建身份制度的解體。另一方面，武士階級在物質和精神兩個方面都極其墮落，導致許多有錢的町人或地主通過出錢購買御家人、足輕、鄉士等身份而成為新型的“金上武士”。

第三，幕府和各個藩國的財政狀況極度惡化。江戶時期，農業生產力雖然有了顯著提升，但地租收入的增加極其有限，同時由于參勤交代制度等導致財政支出極其巨大，武士階級的生活成本越來越高，逐漸導致收支不平衡。武士階級不論門第高低，普遍遇到了財政危機，有的武士為了維持體面，甚至不得不將自己的鎧甲和武器變賣成金錢。而各藩的經濟狀況從十七世紀后半期開始也逐漸惡化，被迫以領地的地租作為抵押，向江戶、京都和大阪等地的富商借取高利貸，甚至強迫領地內的富商和地主繳納“御用金”。

二、町人階級的形成

江戶時期，隨著商業和交通的發展，在大型寺廟門前和大名城堡周圍逐漸形成新的城鎮。商人、富商、工匠等人逐漸定居在這些城鎮，他們被統稱為町人，町人的社會地位也逐漸提高。江戶時期的富商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經過數代人努力而興盛的三井型富商（三井、鴻池、住友等）、通過投機活動一夜暴富的紀文型暴發戶（紀國屋文左衛門、河村瑞軒、淀屋辰五郎等）和專門承擔政府業務的后藤型御用商人或特權商人（后藤縫殿助、茶屋四郎次郎、后藤莊三郎等）。其中，三井家是日本當時最典型的富商。三井家與以前的京都特權御用商人、專門貸款給大名的高利貸商人和長崎的絲割符商人不同，他專注國內市場從事吳服交易，經過一代人的努力賺取了大量財富。起初在伊勢松坂經營金融業的三井家在三井高利時期將據點遷往京都，專門從事吳服買賣，后來三井家又進入江戶，開設“越后屋”，遵守“不賒欠現金買賣”的原則，逐漸發家致富，發展為江戶最大的富商，奠定了日后三井財閥的基礎。

早在近世初期，島井宗室通過在博多與對馬藩和朝鮮進行貿易，將國外的商品運往京城和堺進行出售而獲取巨大利潤，慶長十五（1610）年，七十二歲高齡的島井宗室為自己的養子寫了家訓《生中心得身持致分別事》。前文十七條涉及許多方面，其中關于人類的衣食住行方面，指出武士的衣食住行等基本生活需求來自領地，而商人則來自商業利潤，其思想已經將武士和商人的收入來源同等對待，而且還肯定商人的盈利行為。他還進一步指出武士和農民的生活方式和目的各不相同，商人更應該賣掉武器、嚴禁奢侈、專心賺錢，同時還要嚴守正直、儉約、身份、精通算賬、正直等規定。長崎町人學者在其著作《町人囊》中寫道：“生而為町人者，欲樂其道，必先辨町人品味，知町人之理，方可正其心、修其身。”此處的“町人品味”、“町人之理”都可以理解為町人的存在意義或町人的生活哲學，即主張町人擁有不同于武士和農民的人生哲學。大體上處于同一時代的富商三井總領家的家主三井高房著有《町人考見録》一書。該書雖然列舉了眾多因奢侈享樂而破產敗家的商人實例，但該書并沒有停留于單純的記錄，而是進一步指出尊重朝廷和幕府、辨別自己的身份、重視家業存續、嚴禁奢侈享樂等與三井家家法類似的內容，因此，該書可以視為三井家的家訓。由此可見，三井高房的許多觀點與西川如見相似，這源自兩人相似的見聞和經歷。兩人的思想直接反映了當時町人階級的思想覺悟，是町人階級的共同觀念。

三、人人平等

戰國時期的國內戰亂結束以后，日本迎來了太平盛世，因此，如何重新定義戰國武士和通過從事各種職業從底層支撐幕藩體制的平民的社會存在意義成為迫切需要解決的歷史課題。在這種歷史背景下，登上歷史舞臺的思想首先是作為統治階級的武士不再是單純的戰斗人員，而是擁有特權的擔任統治職能的唯一身份，同時，下層平民也是社會體制存續和發展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很明顯，這類似一種新型的職分論。而支撐這種職分論的倫理思想首先是人人平等的觀念。首先從儒教立場來倡導人人平等基礎之上的職分論的學者首推中江藤樹。中江藤樹放棄伊予大洲藩武士身份以后，成為一名市井學者，他認為“萬民悉天地之子，我與人皆兄弟也”，還指出論述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人的生存意義乃“真儒之生業”（《翁問答》）。此外，從武士轉變為僧人的鈴木正三在其著作《萬民德用》中指出，士農工商四民日常所為皆為“佛行”，尤其是農民奉上天之命從事農業耕種，生產五谷以祭祀神明佛陀，供四民食用，而從事農業耕種時，口中反復念誦佛號，則每一鐵锨皆為佛教修行，耕地為清靜之地，生產出的五谷為清凈之谷，食用后可以解除人們的煩惱，即主張“農業即佛行”。鈴木正三還進一步發展自己的思想，認為世間一切工作都是佛教修行，世間所有人通過自己的工作進行修行，都可以修成正果，因此，世間各種工種都是有利于世界的，工匠為人們提供器物，農民為人們提供食物，武士治理國家，商人可以使物品互通有無，更好地滿足人們需求。無論是中江藤樹，還是鈴木正三，都不是町人出身，因此，很難說他們是町人學者，但其思想的共同之處在于肯定商業和從事商業活動的商人的作用，積極肯定商人的存在價值。

出身于農民，在商家經過多年打工生涯之后，開設講習的石田梅巖最終成長為京都有名的町人學者，他認為人類根本不存在貴賤之分，即使是下層平民之子如果出生在富貴之家，也可以在文學、藝術等領域取得巨大的成就。他在其著作《都鄙問答》中進一步指出：“士農工商乃天下之治相。四民缺則無助。治四民乃君之職也。相君乃四民職分也。士為原本有位之臣。農人乃草莽之臣。商工乃市井之臣。”即士農工商之別只是形式上的貴賤之分和職分上的不同而已，對整個社會而言，四民缺一不可，都在各自不同的領域貢獻自己的力量，商人的職業是保證物品互通有無，因此他們在貿易中獲得的利潤乃正當利潤，等同于服侍君主的武士獲取的俸祿。

四、儉約和正直

當時，町人階級成長和發展的最大障礙是武士和農民之間根深蒂固的賤商論，如何擺脫這種賤商論并主張商業的公共功能和商人的存在意義成為歷史課題之一。鈴木正三在《萬民德用》中指出，從事買賣之人在獲取利潤之前應該先行修身，拋棄身家性命追求天道，他把這種天道解釋為正直之道，將正直提升為商人的道德。元祿時期的小說家井原西鶴在《日本永代藏》和《世間胸算用》等浮世草子中通過大量的實例向人們展示了町人的生活意識和心理活動。他筆下刻畫的町人大多數為典型的町人——極具聰明才智、精于算計、儉約勤勉、重信守諾，而且崇尚正直。但由于當時人們都生活在一味追逐金錢的世界，作者主要描寫各個商人的聰明才智或儉約勤奮，并沒有把各種町人遵循的原則加以系統化。此外，西川如見在其著作《町人囊》中詳細論述了町人的社會地位和職能。有關町人的社會地位，西川如見指出町人以前地位低于農民，而當時的町人由于掌握了大量的社會財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凌駕于農民之上了，針對這種現象，他認為町人位于四民之末，不能凌駕于其他身份階層之上，要時刻保持謙虛謹慎的態度。有關町人的職能，他認為正直的町人測量所有物品的多少高下，使商品互通有無，滿足國家的需求，而且嚴禁欺詐、囤積居奇和強買強賣等行為。在主張正直的同時，他還推崇樸素和簡易，主張嚴禁奢侈和貪欲，他認為“吝嗇出于私欲，而儉約出于天理”，將儉約提高到天理的高度，他認為儉約的重要性在于“縱使浪費一粒米、一張紙，則損天下用物之道理，有損天地造化之功。謹守此心，乃符君子之儉約也”。

在這些思想基礎之上，登上歷史舞臺的是石田梅巖。他在其著作《儉約齊家論》中認為“儉約無他義，乃恢復天生之正直也。天生萬民，萬民悉為天之子也。故人人為一小天地也。小天地本無私欲。故我物為我物，人之物為人之物，收借出之物，返借入之物，此理所當然之正直也”。這一觀點明顯深化了近世初期以來作為町人心得的儉約的意思，即梅巖所指的儉約既包括根據自己的身份合理進行消費、厲行節儉等一般性意義，還包括不同于以前的節儉或取舍等的新內容，將其提升為町人道德的根本、自身思想體系的核心地位。他還進一步將“出于私欲的儉約”視為吝嗇加以批判，而肯定“出于正直的儉約”。很明顯，梅巖所講的儉約并不單單指節約財物，而是控制自身的貪欲，最大限度地發揮財物的作用，是禁欲主義和經濟合理主義的體現。不僅如此，他還指出這種儉約的最終目的是回歸人類與生俱來的正直。由此可見，梅巖的思想并沒有停留在講述町人獲利的方法和手段或延續家業的方法，而是上升到探求町人存在的意義和生存方式的高度，可以說是提出了一種町人階級的人生哲學，而且這種哲學不僅適用于町人階級，還適用于當時的各個階層。

石田梅巖去世后，其思想在眾多弟子的努力推動之下，迅速傳播到日本其他地區。其中，對推動石門心學傳播發揮巨大作用的門人弟子包括大黑屋千輔、手島堵安、近江屋源右衛門、中澤道二等，其思想不僅影響町人階級，還對農民、武士甚至大名和公卿都產生了極其巨大的影響。石田梅巖的思想對后世日本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深受松下幸之助、稻盛和夫等人的推崇。

五、結束語

江戶時期，伴隨著町人階級的產生和發展，必然導致產生反映町人階級生活意識和社會追求的町人思想。特別是石門心學在前人思想的基礎之上，主張在道義面前人人平等，但它并沒有從正面否認封建身份制度，而是提倡以儉約為中心的安分守己思想，承擔了一定的封建教化作用。但是，石門心學由于反映了經濟方面的合理主義，具有強烈的實踐性，對提高平民的文化素養和后世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發揮了極其巨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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