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塔下的呢喃

楊柏榕

這次陜西之行的最后一天，我參觀了大雁塔。可能在許多人眼里，大雁塔只是一座唐代體態優美、氣勢恢宏的大型磚塔。但是，在我眼里，它還是唐代派遣到后世的使者。這個使者固然不能開口言語，也不能提筆書寫，但是它卻時刻向一代代后人，用自己的高大豐滿的外形展示著大唐王朝的風姿神采，用內在豐富的精神文化宣揚著唐代文明的精深博大。見到大雁塔，如同見到了古圣先賢，我很想把心中的那些思緒向它傾訴一番！

我這次是為了游覽太白山而去陜西的。乘高鐵從北京到西安，僅用六個小時，就走完了唐代至少要走半個月的路程。奔馳的高速列車仿佛就是時光機器，好像一下子讓我回到了“大躍進”的時代。出發時，北京霧霾彌漫，途經河北、河南直到西安，雖然已有千里之遙，仍然到處都像是在點火燒炭，煙霧彌漫。在煙霧中，沿線到處都是建樓蓋房的工地，那大干快上的勁頭一點也不比全民大煉鋼鐵的勁頭小。這些景象從車窗外一幕幕飛馳而過，不僅讓我聯想到“大躍進”的歷史畫面，還聯想到佛教所講的“輪回”，心里感慨萬千，不能平靜。

大雁塔，西安是你佇立千年的漢唐之都。這是一顆長久閃耀在中國歷史天空的星辰，現在它時過境遷。如果沒有歷史的記載和地下考古的成果驗證，誰都不會相信它曾經那樣“闊氣”過。如今的西安，人們努力想恢復大唐的雄姿，重建漢武的豪邁。市政府是模仿漢代建筑風格的高大屋宇。你周圍新建的仿唐代宮殿群樓也頗為壯觀。華清池的現代仿唐歌舞，無論是如夢如幻的燈光照明，還是嘹亮優美的配樂聲響，以及陣容龐大的演員隊伍，都是唐玄宗的梨園歌舞所不能及的。社會的發展使當代人們創造的物質財富，歷史上任何盛世都望塵莫及。但是，千百年來，人們的追求和命運似乎一如既往。大雁塔，自你誕生以來就高高地俯視著西安城發生的一幕幕歷史畫卷：世道變遷的盛衰輪換，個人命運的悲喜交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重復地在這里上演！李白歡快的詩篇，胡姬異域的歌舞，百姓和平快樂的生活場景，讓人感到目爽心悅；安史之亂的濃煙，杜甫的悲鳴，賣炭翁的呻吟，讓人憂郁悲傷。從唐代的玄武門之變到現代的西安事變，歷史跨越了千年，人類生存的競爭還局限于偏狹愚蠢的我贏你輸的古老博弈中，重大利益的爭端仍然最后要憑暴力解決。這究竟是人類的福還是禍？社會發展中相同的失誤一次次重復再現，人類難道就不能憑借自身日益增加的智慧理性地實現一次破除興衰交替歷史周期律的大跨越嗎？

大雁塔，見到你我不能不想到中國家喻戶曉的唐僧，他是這座佛塔的締造者，他那跨越千山萬水的異域求經之舉向歷史證明了：世上總有一些執著追求高尚精神的人。他們為了得到心中向往的“真經”，為了傳播自己信仰的福音，可以不辭艱難困苦，把個人生死置之度外，勇敢無畏地走入完全陌生的世界。他們的精神世界純真無邪，信仰真誠堅定，知與行、內與外的一致，把那些每日每時為個人升遷得失、榮辱富貴而斤斤計較、處處算計、言行不一的蕓蕓眾生，襯托得多么可鄙可憐！他們是人類中同形異質的另類，是人類高尚精神追求的引領者，高尚行為的踐行者。玄奘，這個“舍身求法”者，不僅是“中國的脊梁”，也是把人類文明以和平友好方式傳播交流的使者。中國有玄奘、鑒真，西方有利瑪竇、湯若望，他們就是這類人的代表。登臨圣塔，俯視古今，我就想到他們，進而更加崇敬他們。

作為一座宏大的佛塔，你不僅是用來藏經的，還是用來弘揚佛法的。玄奘終生倡導和宣傳的大乘佛教，要普度眾生，要斷絕癡嗔虛妄貪，把人們從現實的煩惱和癡顛中解救出來。大雁塔，你是代替他的肉身展示給世人的個人精神豐碑。你力圖以佛塔的高大威儀向人們證明佛力的廣大，時刻提醒人們要皈依佛門，從而擺脫和斷絕一代代命運輪回之苦。但是自古至今，世人都在重復前代人的命運，經歷他們的挫折，天國的誘惑和地獄的恐嚇，似乎都沒有現實的功名利祿更有魅力。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生與死。許多人只有到了上天無門、入地無路的時候，才想起了佛教行善修德清心寡欲的教誨和忠告。從這個方面講，大雁塔，你肩負的使命，艱巨而沉重；你要大乘普度彼岸的路途，曲折而漫長。

雁塔題名，因為這個典故，你在世人眼里美名遠揚，歷久不衰。當年唐代的一群群新科進士，帶著即將踏入仕途的喜悅，來到這里賦詩揚名。“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這是一代代讀書人念念不忘的良辰美景，是他們發自內心的歌聲。在佛家看來，這是多么淺薄庸俗的快樂！多么自我渺小的驕傲！但是，自從人類進入階級社會以來，朝代可以不斷更替，文明的步伐可以不斷跨越，社會追求的主流核心價值觀卻沒有發生大的改變。無論采用怎樣的豪言壯語和美麗言辭，求名求利，做人上人的本質都是堅不可破的。有志氣的耕夫，想當能雇傭他人勞動的地主；有志氣的地主要做更大的地主，甚而至于王侯將相。做工的要奮斗當資本家，被管理者想努力爬到管理者的階層。文人學士，不圖名就圖利，甚至要名利雙收。所謂的隱者大都難舍博取清名、待價而沽的企圖。這一切都是自發的，似乎無師而自通。為了做到人上人，可以攻城略地、殺戮征服；可以頭懸梁，錐刺股，埋頭苦讀；可以經商謀財不辭艱辛，投機鉆營，用盡心機。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把心計才智用在個人的升官發財上被社會眾人視作聰明，有大志。再智慧的人如果違背了這個主流價值取向，就會被世人當作瘋子和傻瓜。再偉大的人，無論他多么有功于民族的解放和民眾的翻身，因為他反對并力圖改變這個傳統的價值觀，就被許多深受其恩澤的人污蔑辱罵。雁塔題名，是布滿塵垢的靈魂非要在純潔莊嚴的圣靈面前夸耀獻丑的滑稽表演，正如貪官拜佛一樣可笑。這種人類自古及今相互矛盾的價值追求，至今難分難解，讓世界萬象總是呈現得荒誕幽默。大雁塔，你認同我的看法嗎？

大雁塔，你是仿照印度的雁塔所建。據《大唐西域記》所載，印度雁塔是紀念為啟悟佛徒而獻身的大雁修建的。現在你周圍喧囂的噪聲、濃煙般的霧霾、密集的摩天大樓，把春來秋去途經此地的大雁嚇得魂飛膽破。它們已不敢到圣塔朝拜歇息。我在這里看不到大雁的身影，只能向你這位沉默的大唐使者，說出心中雜亂不解的囈言私語，以平息自己起伏不平的心潮。

責任編輯 喬柏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