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河傳》是蕭紅的晚期作品,在其生命的最后幾年里,她遠離故鄉,離群索居香港,貧病交加中,寫下了這部懷念故土和童年的著作。
作品字里行間彌漫著蕭紅對家鄉的摯愛之情。清新脫俗的筆墨,細膩傳神地描摹了呼蘭河一年四季的動人景色,春之旖旎,夏之浪漫,秋之絢麗,冬之蕭索。土地的豐饒,天空的遼遠,都充滿了迷人的地域色彩。此外,家鄉的后花園是蕭紅最為珍重的記憶,連空氣中都彌漫著自由純真的氣息:“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飛上了天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個花就開一個花,愿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
可是,呼蘭河人們的生活卻是極其落后而枯燥的。在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壓力之下,他們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他們吃瘟豬肉,將雨后草房上長出的蘑菇視為佳肴,如果要吃上一塊豆腐再加點小蔥子就需“傾家蕩產”。他們就這樣一代又一代生活下來,在貧窮的壓榨下,幾乎沒有痛感,也不預約希望,渾渾噩噩,一潭死水,即使死亡也難以喚醒他們。徹底的麻木讓他們在歲月的更迭中,在不幸的推波助瀾里,仿佛凝固于時間之外似的循環往復著。巨大的歷史惰性,使他們痛苦的生活具有一種亙古不變般的悲涼,而更加可悲的是他們竟習以為常,他們活著,卻仿佛從未活過。
偏偏小團圓媳婦正是這種極度卑瑣的生活方式的背叛者。她本性天真、善良、活潑,走到哪兒都永遠掛滿了笑容,打破了呼蘭河人所遵循的生活陋習。因為她“頭一天來到婆家,吃飯就吃三碗”,因為她“太大方了”“一點也不知羞”,被人們認為“不像一個團圓媳婦”,所以她遭到了婆婆令人發指的虐待和折磨:被吊起來毒打,用燒紅的烙鐵烙腳心,用鋼針刺指甲,用開水洗澡。她掙扎,“在大缸里面,叫著,跳著,好像她要逃命似的狂喊”。此外還有跳大神的、庸醫等人不斷加害她、摧殘她。最終,“還沒有到二月,那黑乎乎的、笑呵呵的小團圓媳婦就死了” 。一個年輕女性的生命就這樣被踐踏毀滅,那滴著血和淚的文字,表達的是令人顫抖的悲愴與苦痛。
小團圓媳婦的悲劇是必然發生的。在這個畸形的環境之中,善良活潑的本性使她成為一個越軌者。如果她不想向這個環境屈服,那么她就必然遭到扼殺。
作者頗有深意地描寫了周圍群眾的態度:
“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
“沒有白看一場熱鬧,到底是開了眼界,見了世面。”
“于是人心大為振奮,困的也不困了,要回家睡覺的也精神了……心里都滿是秘密。”
顯然,看熱鬧的人們和小團圓媳婦的婆婆一起成為了殺害她的集體無意識的劊子手。死的不是時代,是人心。他們是無知的,是愚昧的,是保守的,是腐朽的。抑或他們的本性是善良的,但是愚昧的善良比單純的惡毒更可怕。他們對生命的冷漠和殘忍,他們自身精神的貧窮,生活的百無聊賴,反映了精神的麻木。蕭紅對民族性格劣根性的揭露與批判深刻而震撼人心,在娓娓而談中“于無聲處聽驚雷”。她所要表達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蘊含在風土人情的敘述和人物命運的描寫中。文本呈現的是更加原本、更加永恒的苦難,將生命意識的麻木寫到了極致。
《呼蘭河傳》里的人物大多因循守舊、逆來順受,但馮歪嘴子的出現卻是這灰暗底色上的一抹亮光。馮歪嘴子也是個窮人,為東家在磨坊里做牛做馬,辛勤勞動,他還會做年糕,走街串巷去販賣,在底層民眾中算是有頭腦的。他和善良能干的鄰家姑娘王大姐不聲不響地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們相濡以沫,苦中有甜。然而,周圍的人們嫉妒他們的幸福生活,冷嘲熱諷,閑言碎語,幾年后王大姐終因貧窮和抑郁在無端的謾罵指責中難產而死。馮歪嘴子父代母職,賺錢養活兩個孩子,他常常眼含淚水看著大兒子拉驢飲水,小兒子拍手笑著,他看到了活著的希望。馮歪嘴子不向命運低頭,頑強地面對苦難,對未來充滿信心,他的行為和精神凸顯了卑微者人性中的可敬一面。與呼蘭河的看客們不同,他活著不只是為了生存,更是為了希望,向死而生。蕭紅將這個人物置于最后,與前文形成鮮明對比,是飽含深意的。
《呼蘭河傳》的筆調總體沉郁哀婉,如同一曲末世挽歌,低低地吟唱著無盡的凄涼與落寞。獨樹一幟的“蕭紅體”,將散文、小說與詩歌交織糅和在一起,構建了這樣一個嶄新的具有無窮魅力的藝術世界。管中窺豹,透過作品本身,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時代的獨特軌跡。今昔對比,對于“活著”的定義千差萬別,不禁引發沉思:何為活著,為何活著,如何活著。或許,在蕭紅的敘述中,我們能找到答案。
(孟媛,青年作家,大學在讀。散文作品散見于十余家報刊。)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