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過年的時候,劉明典老漢在外面工作的兒子劉遠平回家探親來了,而且還帶回來一個漂亮洋氣的城市女朋友,這讓劉明典改變了主意,決定把原先準備賣掉的那頭黑豬殺掉吃肉,過一個喜氣洋洋、油水滿滿的好年。
說起劉明典養的這頭黑豬,背后還真是有些故事。年初的時候,劉明典去參加一個同學兒子的婚禮,不想竟和已經當了局長的同學坐在了一個桌上。雖然已經二十多年不見,大家的頭發也少了、臉皮也松了,但倆人彼此倒還有些印象。局長同學倒也沒有架子,酒酣耳熱之后,給劉明典交待了一項任務,讓他在家里養一頭豬,但不許吃泔水,不許喂飼料,只許喂青草和糧食,年底的時候,局長以高于市場雙倍的價格,來把這頭豬收走。劉明典當時有些猶豫,因為這幾年,小家小戶已經很少有人再養豬,主要是成本大賺不了什么錢,養頭豬一年下來賺個三五百塊,頂不上個大用,每天還要清理豬糞什么的,弄得滿院子都是味兒,所以養豬基本就成了養豬場專門的事。但是,當局長的同學開了口,劉明典終究還是有些不好意思拒絕,另外現在種莊稼都已經是機械化,不像前幾年那樣占工夫,兩口子閑時間也不少,劉明典權衡一下,也就答應下來。幾天后,局長同學差人送來了豬崽。這一年,兩口子受了不少累,豬長到了一百六七十斤,顯然沒有養豬場的豬長得像樣,但局長同學倒很高興,說要的就是這樣的豬。前幾天,局長同學來了一趟,看了豬,當場就答應給劉明典五千塊錢,并說這兩天就來拉豬。
吃過晚飯后,兒子遞過來一根高級香煙,劉明典點上吸了一口,軟綿綿的很是舒服。這些年,劉明典一直抽旱煙,煙葉是他自己在地里種的,跟別人說是抽不慣過濾嘴,沒勁兒,實際還是心疼錢。緩緩地吐出一口煙霧后,劉明典莊重地向全家人說出了殺豬的決定。兒子和老伴兒還沒表態,兒子的女朋友黃莎莎率先興奮起來,好哇好哇,我還沒見過殺豬呢,這次正好開開眼,放到朋友圈,一定會爆刷爆贊。老伴兒不懂黃莎莎在說什么,她看下劉明典,又看下黃莎莎,小心翼翼地問,不是答應人家局長了么,你殺了怎么交待人家?劉明典知道老伴兒是反對的,畢竟五千元錢不是個小數,但又不好當著未來兒媳的面兒明說,所以才有此一問。兒子劉遠平在看手機,但并未遺漏母親的話,他問,答應什么局長了?于是老伴兒便將養豬的來龍去脈說了一下。劉遠平聽罷,不屑道,你這個局長同學肯定是用這頭豬給領導送禮,現在這種豬肉最受歡迎了。不管他,我們殺了自己吃,憑什么自己養的好豬肉送給別人吃。當母親的不說話了。劉明典看下老伴兒,終于下了狠心說,那我們就自己殺,同學那里我好好跟他說一下,他也不能把我怎么著。于是,一家人當場定下,臘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殺豬。
事情定下后,劉明典惴惴不安地給局長同學打了個電話,說了兒子和準兒媳回家探親,想自己把豬殺掉的事。不想局長同學竟沒惱火,反倒夸獎了一番劉明典教子有方,培養了個有出息的兒子等,最后讓劉明典殺豬后把豬下水和一半豬肉留給自己就行,價錢還按以前說的五千元一分不少。劉明典心里的一塊石頭這才落了地。
第二天,劉明典去找劉三。劉三是本村的屠夫,殺豬宰羊許多年,長得高高瘦瘦,不像個兇惡的樣子,但下手卻又準又狠,據說豬見了他便渾身篩糠,哆嗦得走不動路。劉三有三個女兒,卻沒有兒子,前幾年經常為此喝多后哭得一塌糊涂,沒想到這幾年農村男多女少,女孩子竟成了稀缺品。劉三嫁了兩個女兒,收了一大筆彩禮,日子一下子好過起來。加上這幾年養豬的少了,找劉三殺豬的也少了,劉三就干脆封刀不干,每天過著喝酒打麻將的滋潤日子。劉明典去后,說了不少的好話,又拿出了兒子從外面帶回來的兩瓶好酒和兩盒好煙,劉三這才答應下來。
轉眼就到了臘月二十三。早晨五點多,天還黑著,劉明典和老伴兒就早早起來,把院子里的大鍋加滿水,架上干柴燒上,又將那張多年不用的舊地桌搬出來,放到院子里。天漸漸亮起來,七點多的時候,兒子劉遠平起來了,黃莎莎還沒起床。趁著兒子洗臉的工夫,劉明典對劉遠平說,一會兒你劉三叔來了后,你幫著打打下手兒。兒子說,知道了。
八點多的時候,劉三來了,帶著他的全套家當。這時候,全家已經吃完了飯。老伴兒和好了豬食,端著盆要去喂豬。劉明典道,馬上就要殺了,你還喂它做啥。老伴道,犯人槍斃前還讓吃頓飽飯呢,就要喂!說著眼里竟噙了淚水。劉明典不好意思地對劉三笑道,女人家,到底是心腸軟。劉三道,終究是個活物,天天喂,時間長就有感情了。說著,便轉了話題,問劉遠平一些部隊上的事。老伴兒則在豬圈旁一勺勺地耐心喂豬,不時用袖子擦一下眼睛。終于喂完了,老伴兒紅著眼睛進來,說,等我出去后你們再動手,然后扭身向院外走去。等人出去了,劉三道,動手吧!劉明典道,聽你的。于是幾個人起身向豬圈走去。
見有人來,豬停止吃食,機警地抬起頭,嘴邊還沾著剛才的殘食。劉三一步跨進豬圈,豬感覺到了危險,轉身向里面跑去。劉三伸手抓住豬的一條后腿,使勁一掀,將它掀翻在地。劉明典爺倆兒一擁而上,用事先準備好的繩子將豬捆死,抬到那張破舊的地桌上。豬聲嘶力竭地嚎叫著,眼里露出絕望的光。劉三用腳踩住豬的腦袋,一刀下去,豬的叫聲頓時變弱,血汩汩地從脖子上冒出來,流到地上的盆子里。
一頭好豬。劉三道,別看這豬個頭不大,出肉可不會少,保準會賣個好價錢。劉明典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道,你不知道我下了多少功夫啊,這一年光吃我的糧食,就得吃幾百塊錢的。血流干了,豬的眼睛里也失去了光澤。劉三在豬的小腿上用刀子割了個小口,鼓著嘴巴用勁吹起來。在一旁不停用手機拍照的黃莎莎咧著嘴,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慢慢地,豬的身體開始飽滿起來,鼓漲得像年畫里人民公社養的肥豬一樣。劉三停止了吹氣,迅速用繩子將豬的小腿扎死。幾個人將豬抬起,扔到已經燒開水的大鍋里,劉三開始快速地給豬褪毛。應該說,劉三雖然收刀已經幾年了,但功夫卻沒有退化。只見他手起刀落,刀刀到位,沒多大工夫,就將一頭黑豬刮得白白凈凈,全沒了剛才的模樣。緊接著,劉三將豬頭割下,用鐵鉤將豬吊起,開始給豬開膛破肚。一刀下去,豬的內臟流出來,劉三急忙接住割下,放到一個大盆里。這時,劉明典的老伴兒已經回來,將大盆端到壓水井邊,去翻洗那些豬肚豬腸。黃莎莎本想過去幫忙,但見到翻洗出來的那些東西,捂著嘴又回來了。
這時,院子里已經聚集了幾個看熱鬧的孩子。劉三用手摸到豬的一個部位,用刀割下,遞給一個孩子道,去吹著玩吧!孩子一臉困惑,不知此為何物。劉三道,唉!現在的孩子都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了。要擱以前,早被搶走了。然后他吩咐一個孩子,去拿個吸管來。孩子飛快地拿了個飲料吸管來,劉三將吸管插進那塊肉里,又鼓著嘴巴吹起來。只幾下,就將那塊肉吹成了一個圓圓的氣球。原來,這塊肉是豬的膀胱,一個叫豬尿泡的器官。吹好后,劉三用繩子將口扎住,遞給一個孩子,孩子們高興地拿出去玩稀罕了。而邊上的黃莎莎則不停地嘖嘖稱奇,興奮地拉著劉遠平的胳膊跳腳。
太陽漸漸升高了。歡樂像水一樣浸漫在這個農家小院兒里。每個人的臉上都散發著祥和喜悅的光澤。
忽然,劉三的臉色一變,罵了句,操蛋!劉明典爺倆兒急忙湊上來,問,怎么了?劉三沒說話,用刀尖從肉上剜下一個綠豆大小的白色東西,伸到劉明典面前。劉明典臉色一變,道,米豬?劉三說,別急,我再找找。他又用刀在肉上薄薄地拉了兩下,結果又挑出一粒,道,還真的是。這一下,劉明典不說話了。這時,老伴兒湊過來拍下大腿道,娘哎!怎么這么倒霉,偏偏讓咱碰上這惡心事。劉遠平正在低頭鼓搗手機,這時他抬起頭平靜地問,那是不是這肉就徹底不能吃,要銷毀了?這時黃莎莎也不合時宜地湊上來道,米心豬我知道,那里面是囊蟲卵,對人體有害,不能吃的。劉明典仍沒說話,但心里卻在翻江倒海。他又何嘗不知道米豬肉不能吃,可是,這是他一年的血汗和盼頭啊!且不說這一年豬吃了他多少糧食,光這一年來,他起早貪黑從地里割回的青草,恐怕也要成幾噸的來算了。有些話他不好意思對兒子說,兒子工作后,據說每月有六七千元的工資,但除了過年過節給個一二千塊錢,平時沒有給家里交過一分,劉明典只能靠地里的莊稼賣點錢,但現在糧食不值錢,一年到頭,實在沒有幾個收入。因此,當局長同學答應給他五千塊錢時,劉明典嘴上客氣,心里卻很是高興了一陣子。可今天竟遇上了這樣倒霉的事,劉明典的心里像堵上了一團亂麻,這兩天來的喜悅煙消云散,人像一下子掉到了冰窟窿里。
看劉明典垂頭喪氣的樣子,劉三道,其實老哥你也不用這么難受,我殺豬這些年,哪年不遇到幾個米豬,有誰會傻到去銷毀,還不是都處理出去了。我認識一個做火腿腸的老板,死豬肉都敢收,米豬算什么!我跟他說一下,讓他來收走就行了,不過價格可就沒有這么高了。劉明典有些猶豫,說,讓我想想。偏偏這時,劉明典的手機響了,是那個局長同學打來的。劉明典看著,知道是同學催問豬肉的事,因為昨天他已告訴了同學今天要殺豬。而現在竟遇到了這樣的事,劉明典不知如何跟同學說,一時竟不敢再接電話。等同學掛斷了手機,望著眾人疑惑的目光,劉明典道,是我的局長同學打來的,并向劉三簡單介紹了事情的來由。劉三一聽,用刀在桌子上一拍道,那就更沒有問題了,直接把肉給你局長同學,送禮的話,幾圈轉下來,早都不知道轉給誰了。再說城里人又沒見過殺豬,哪知道什么是米豬肉,吃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就這樣,這豬肉一半給你同學,一半賣給做火腿腸的,比你原先打算賣的錢還要多。現在這年頭,吃的東西里毒多啦,咱這算得了什么!
劉明典仍沒說話,但臉色漸漸地好起來。老伴兒的臉上則露出了笑容,對劉三道,還是三兄弟你辦法多,這事就靠你多操心了。實在不行,咱都賣給做火腿腸的也行。
不行。這時,兒子劉遠平說話了。明知米豬肉有寄生蟲不能吃,咱還賣給別人,萬一給人吃出毛病來,就算追不到咱頭上,咱這心里能安生嗎?嚴格地說,這可算是違法呢!劉遠平看看爹娘,又將目光盯在劉三的臉上,眼中竟是老兩口兒從未見過的堅毅。劉三一時有些尷尬,訕訕道,大道理誰都懂,我這不也是為你們家著想嗎?你們把它扔了、埋了,我又受不了一分損失。劉遠平道,我也知道這豬肉要不銷毀能賣幾千塊錢,但錢和命哪個重要,這個賬還算不清嗎?劉明典急忙插話,遠平,可不能跟你叔這么說,你叔可是為咱好。劉遠平道,三叔,我不是說你,我只是說這個道理。劉三笑笑,開始收拾東西,道,你在機關工作,思想自然比咱老農民高,懂的道理也比咱多。剛才的話就算我沒說,這里的活兒也拾掇個差不多了,我就先回去了。剩下的事兒,你們一家人商量著辦吧!劉明典急忙道,三兄弟,怎么也得吃完飯走啊!按照規矩,殺完豬后,東家要請殺豬人吃一頓殺豬菜,喝上一壺,臨走時,再帶上五斤肉。但現在這樣的情況,劉明典自然無法再讓劉三拿豬肉走,不過吃飯的事無論如何還是要讓一下。劉三道,本來是想在你這里喝壺好酒的,可碰上這么個事,大家哪里還有這個心思。算了,咱哥倆兒還是下次再喝吧!說完,劉三自顧走了出去。
送走劉三,劉明典本來想再說兒子幾句的,但回到院子里面對兒子時,劉明典一下又不想說話了。四個人沉默著,看著掛在鐵鉤上的豬肉各想各的心事。半天,黃莎莎說話了,是對著劉遠平說的,她說,其實,這肉賣掉也沒什么,畢竟只是一頭豬。咱每天吃的東西里,誰知道又有多少不干不凈的東西,只是咱看不到而已。叔叔阿姨花了一年時間才養這么一頭豬,其實挺不容易的。這話讓劉明典老兩口兒心里一下子舒展了很多,覺得黃莎莎關鍵時候真是挺懂事的。劉明典正想說點什么,兒子卻說話了,對黃莎莎道,你知道什么,現在的社會風氣之所以這么壞,就是你這樣的人太多了,都像你這么想、這么干,那還有個好?咱管不了別人,至少要管好自己,你不要在這瞎說了。黃莎莎白一眼劉遠平道,就你是好人,別人都是壞人,懶得理你。說完,扭身進了屋子。院子里再次陷入沉默。劉明典從口袋里掏出煙袋,點了一鍋兒抽上。長長吐出一口煙后,對兒子道,遠平,爹想好了,你是干部,是有身份的人,是給別人講道理的人,咱辦事不能給你抹黑,給共產黨抹黑,這豬咱不賣了。一會兒我就給局長同學打電話,把事情給人家說清楚。劉遠平問,那咱這豬咋處理呀?老伴兒也用一雙迷惑的眼神看著劉明典。劉明典說,你別管了,我來處理就行,反正肯定是不賣了,這個你放心。劉遠平說,爹,你心里沒有不高興吧!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好受,不過這事咱真不能干。你說怎么弄,我來幫你吧。劉明典說,不用了,這點活兒我慢慢鼓搗吧!今天天氣挺暖和,你帶莎莎去縣城轉轉吧,順便給莎莎買兩件衣服。劉遠平問,你自己能行嗎?劉明典說行。于是,劉遠平進屋換了衣服,帶著黃莎莎去了縣城。
逛縣城的時候,劉遠平遇見了高中同學,被拉住吃了晚飯,喝了一肚子的酒。回到家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一進屋,劉遠平竟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肉香。爹娘正在忙活著,將一塊塊切好的熟肉放進一個壇子里。你們在干什么?劉遠平問。劉明典扭頭看兒子回來了,道,我和你娘把肉煮了,煮了一下午,好幾個鐘頭,再命大的寄生蟲也煮死了。一時半會兒吃不完,我們把它腌起來,只怕一年都吃不完呢。你放心,咱老農民不像城里人嬌貴,吃不出毛病。說這話時,劉明典的臉上安靜平和,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喜悅。他不好意思跟兒子說,其實他和老伴兒已經好幾個月沒吃肉了。
望著爹娘滿足喜悅的表情,劉遠平的心里咯噔疼了一下。他想說點什么,但他知道,這時候,說再多的大道理都沒用了。
(魏憲亮,河北巨鹿縣人,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在《人民日報》《解放軍報》《滿族文學》《小小說選刊》《散文百家》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等500余篇。)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