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改革開放40年來,我國的東方文學及東方文學史建構可以劃分為三種模式,其中長期流行的第一種“社會學模式”,其特點是把“非西方”的文學(亞非文學)作為一個整體加以把握,將來自西方的社會歷史學框架模式運用于東方文學,使文學史從屬于一般社會歷史。第二種“文化學模式”則把一般社會歷史作為文學史背景,既承認社會歷史對文學的影響,更注意文學性、審美性的凸顯,其本質視角是審美文化,其宗旨是揭示東方文學不同于一般社會歷史的獨特發展規律。“東方學模式”可以作為第三種模式,是把東方文學作為“東方學”的一個分支,研究和揭示文學的東方元素、東方特性以及文學中的東方認同,總結東方文學的共同性和共通性,包括共同發展規律、共用語言、共同題材或主題以及共同詩學,從而由第一種模式的“非西方的”文學史、第二種模式的“在東方的”文學史,直至發展到“東方的”文學史。
關鍵詞?東方文學?東方文學史?社會學模式?文化學模式?東方學模式
〔中圖分類號〕I0-0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9)02-0001-11
一、東方文學總體研究與學科成立
談到“東方文學”,正如談到“東方哲學”“東方文化”一樣,首先要“正名”,要說清楚作為一個學科概念的“東方文學”究竟是什么。
從歐洲的東方學學術史上看,“東方文學”這一概念的產生,比起“東方宗教”“東方美學”“東方哲學”等概念的產生似乎要晚些。作為東方文化中最精致也最為復雜的部分,西方人對“東方文學”的了解和理解的難度要更大一些。在這方面,18世紀英國東方學家威廉·瓊斯(1746-1794)可以說是東方文學最早的“發現者”。他在有關研究著作《亞洲詩歌評論》(1774)、《東方詩歌論》(1770)及法語論文《東方文學論》(1771)等成果中,明確使用了“亞洲詩歌”“東方詩歌”“東方文學”之類的概念,據于俊青博士在其博士論文《威廉·瓊斯與英國的東方學》第四章中的研究,“瓊斯‘發現了東方文學,也讓西方人‘發現了東方文學。雖然東方文學源遠流長,但長期以來西方人卻對此所知甚少。在他們眼里,只有西方才有文學,東方根本沒有文學,更沒有偉大的文學。瓊斯的工作第一次真正打破了歐洲人的這種偏見……在對東方各主要民族文學的作家作品進行單獨譯介、研究的基礎上,瓊斯還初步從總體上觀察整個東方文學,使分散的各民族文學第一次聯系起來成為真正的‘東方文學,讓歐洲人第一次有了完整的東方文學乃至世界文學視野,這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于俊青:《東方文學的發現——威廉·瓊斯與英國東方學的興起》,博士學位論文,北京師范大學,2010年,第4章,第82~83頁。但是,在此后19世紀至20世紀的200年間,像威廉·瓊斯這樣的從整體上全面譯介和把握東方文學的學者,在西方十分罕見了。能夠繼承和光大威廉·瓊斯的人也鳳毛麟角。畢竟文學的研究需要以語言的學習和掌握為基礎,在譯介尚未達到一定規模時,東方文學的研究很難深入全面地展開。至于我國學界,對東方文學的了解與研究當然早于歐洲。例如,就印度文學而言,相比之下,西方雖然有很多的梵學家翻譯介紹了許多梵語文學著作,但又怎能與我國在長達八九百年中譯出的佛典(含很多的文學作品)相比呢?同樣的,西方的日本文學研究雖然也不乏其人,又怎能擁有中國人這樣的對日本文學之理解與譯介的便利呢?說到底,東方文學研究的真正實力派還是在中國,在東方。
但是,在“西化”的大背景下,從19世紀末開始到整個20世紀,主流的學界實際上是緊盯西方的,西方學界對“東方文學”概念的淡漠態度也勢必影響了我國。對此,早有研究者指出:“盡管從20世紀初,我國學術界就頻頻使用所謂‘東方文化‘東方哲學之類的概念,但卻很少使用‘東方文學這一概念。查閱那一時期的文獻資料,雖然有不少研究東方各國的國別文學的文章,但卻找不到一篇有關‘東方文學或‘東洋文學綜合的或比較研究的文章,可知當時‘東方文學(東洋文學、亞洲文學)的概念及學科意識還沒有形成。”③王向遠:《東方各國文學在中國——譯介與研究史述論》,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01、1~2頁。原因之一是東方各國的國別文學剛剛起步,人們只注意文學的國別屬性或語言屬性,故而使用“印度文學”“阿拉伯文學”“日本文學”“波斯文學”等具體概念,尚未把這些國別文學作為一個區域性的整體加以看待。實際上,我國對東方國別文學的翻譯、評論與研究,在20世紀初期就已經起步,筆者曾對20世紀一百年間我國的東方各國文學的翻譯、評論和研究,做過目錄學上的統計。據粗略統計,在東方各國文學中,僅單行本譯本(含復譯本)而言,日本文學的譯本最多,達兩千余種;印度文學居第二位,近五百種;阿拉伯-伊斯蘭及其他中東各國文學的譯本居第三位,共二百來種(如果算上《一千零一夜》的各種改編、改寫本,則有四百來種)。其他東方國家,如蒙古、朝鮮等東亞各國和越南、印尼、泰國等東南亞各國及巴基斯坦、斯里蘭卡等南亞國家文學的譯本也有二百來種。以上東方各國文學的譯本加在一起,有四千種左右。在評論和研究方面,一百年間,我國學者發表的有關東方文學(不含有關中國文學與東方文學的比較研究)的研究論文有四千多篇。其中,1904年至1979年近80年間,平均每年發表約15篇;1980年至2000年的20年間,平均每年發表130多篇。1980年以來,出版的各種東方各國文學研究方面的教科書、專著等已有近百種。其中,有關“東方文學史”類的東方文學總體研究的著作和教材,也有三十來種。③
在這個歷史過程中,中國人從總體上把握外國文學,是從對“西洋文學”的把握開始的。“西洋文學”的概念自覺早于“東方(洋)文學”,例如,1906年王國維在《奏定經學科大學文學科大學章程書后》一文中,對大學中的“經學”“文學”兩個學科,其中在文學科中,他主張分“中國文學科”和“外國文學科”兩個學科,而在兩個學科的課程(科目)中,都有“西洋文學史”一門。王國維的建議在當時并沒有立刻被近代新型大學完全采納,但卻產生了深遠影響。王國維:《奏定經學科大學文學科大學章程書后》,《王國維文集》第3卷,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74頁。值得注意的是,在王國維的課程系統中,有“西洋文學”,也有“中國文學”,卻沒有與“西洋文學”相對的“東洋文學”,顯然是以“中國文學”代“東洋文學”了。王國維曾留學日本,對日本文學的情況并非完全不了解,他也讀過佛經,對印度文學的情況也不是全然不知,但他還是沒有主張在文學學科要講授“東洋文學”,表明20世紀初中國知識界在文學的空間分布上,早早就確定了“中西文學”的觀念,以“中國文學”來對“西洋文學”。但是,另一方面,既然“西洋文學”的概念被明確提出來了,實際上也有助于“東洋文學”概念的誕生。但是,“東方文學”這個概念,一直到1950年代才開始使用。
由于對東方國別文學的翻譯、評論與研究有了相當的基礎,對東方各國文學進行總體的、比較的研究,已勢在必行。進入1950年代,在蘇聯學術界的影響下,我國外國文學界開始嘗試將外國文學劃分為“西方文學”(或稱“歐美文學”)、“東方文學”“俄蘇文學”(還包括東南歐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文學)共三個部分。將俄國及蘇聯(簡稱俄蘇)的文學在東方文學、西方文學之外單列,一方面是因為俄國介于東西方之間的地理、歷史的特殊性;另一方面是因為當時國際意識形態的大環境使然,即是為了使俄蘇文學與西方的資本主義世界的文學相區分。這種劃分格局,一直影響到20世紀后期的我國文學教學課程與研究的布局。例如1950年代后期,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外國文學教研組開始編纂《外國文學參考資料》。1959年,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外國文學參考資料·東方部分》,這是我國出版的第一本有關東方文學的專書。該書共分九篇。依次為“緒言”“朝鮮文學”“越南文學”“蒙古文學”“印度文學”“阿拉伯文學”“印度尼西亞文學”“日本文學”“土耳其文學”,收集了新中國成立后直到1958年我國報刊、書籍上發表的有關東方文學的介紹、評論文章、研究論文、譯本序言、譯后記、報道等共一百篇,共55萬字。1959年初版的“前言”中說:“本書只包括歐美和東方各國文學的參考資料,蘇聯及東南歐社會主義國家文學的資料另行編選。”②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外國文學教研組:《外國文學參考資料(東方部分)》,高等教育出版社,1959年,“前言”,第1、2頁。而對于“東方文學”范圍的界定是:“東方文學,包括亞洲社會主義國家(朝鮮、越南、蒙古)的文學,亞洲民族獨立國家(印度、阿拉伯)的文學,以及亞洲資本主義、半殖民地國家(日本、土耳其)的文學。”②也就是說,東方文學包含了亞洲一切社會形態的國家的文學,所采取的主要是地理上的亞洲-東方的概念,而且顯然是作為“西方(歐美)文學”的對蹠、對稱部分被設立的,從這一角度看,20世紀初王國維提出的“西洋文學”的概念,有助于“東方(東洋)文學”的概念成立及理論建構。
《外國文學參考資料·東方部分》出版后,北京師范大學、東北師范大學、遼寧大學等校的中文系率先開設了東方文學課程。稍后,華北和東北的十幾所大學的教師聯合編寫的教材《東方文學簡史》書稿已成形,但是此后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而未能問世,東方文學的學科研究和學科建設也不得不停頓下來。直到1980年代初期才開始恢復。1981年,東方文學作為世界文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被寫進了國家教育部頒發的大學中文系外國文學教學大綱,這也就意味著,在中文系基礎課外國文學課程中應該講授東方文學。由此,近百年來我國的外國文學教學與研究中的“以西洋文學代外國文學”的狀況得到了扭轉,“歐洲中心論”在文學研究中不言而喻的“合理性”得以改變,這在外國文學學科建構的歷史上,是極有意義的。1982年,以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外國文學教研室為中心,應教育部的委托舉辦了全國高校東方文學講習班,由季羨林、李芒、陶德臻、劉安武等專家主講,為一百多位教師做了專題講座培訓。1983年,以陶德臻教授為會長的全國性的東方文學學術組織——“全國高等學校東方文學研究會”成立,并在師資培訓、教材建設方面做了大量工作。由此,東方文學的教學研究與學科建設由此開始走向正軌。
二、社會學模式的東方文學史
東方文學的學科建設,主要是由各大學文學專業的教學需要來推動的,目的是為了將完整的由東西方文學構成的世界文學呈現給學生。因此,東方文學的學科建構最初也體現在東方文學史教材的編寫上。而東方文學史教材編寫作為一種文學史的建構,必然要有歷史觀、文學史觀的依托。在當時社會意識形態的大背景下,“東方文學史”觀也必然是社會學、政治經濟學的,其理論依據就是當時人們所理解的馬克思列寧主義關于物質決定精神、文學反映社會的基本理念。而且,進入20世紀以來,在我國的歷史學研究領域,長期受西方史學與俄蘇史學的影響,也都是以“古代-中古-近代(近現代)”的模式來敘述歷史的。在這種總體的歷史敘述中,文學史是被作為歷史的一個分支或組成部分來看待的,文學史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說明整體的歷史演進規律。
這一點,最早體現在我國第一部內容比較完整的東方文學史專著兼教材中,那就是1983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由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南開大學等十幾所院校的專家教授分工合作完成的《外國文學簡編·亞非部分》(朱維之、雷石榆、梁立基主編)。《簡編》雖然稱作“簡編”,但所采用的卻是縱向的“文學史”的結構,分“古代”“中古”“近代”“現代”四編,在各編中按國別分為若干章,在各章之下又按“概述”和重點作家,分成若干節,以此方式評述了從古到今的亞非文學,作為首部東方文學專著,在結構體例、內容選材、觀點和方法各方面,都具有獨創性、開創性,此后出版的有關東方文學教材的編寫,在章節結構上,基本上不出此例。隨后,1985年,陶德臻主編的《東方文學簡史》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執筆者大多數也是《外國文學簡編·亞非部分》的作者,是第一部以“史”(簡史)的名稱撰寫的東方文學教材,分“古代文學”“中古文學”“近代文學”“現代文學”“當代文學”五編。1987年,季羨林主編的、由北京大學東語系東方各國語言文學的專家執筆撰寫的教材《簡明東方文學史》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將東方文學分為“古代文學”“中古時期的文學”“近現代文學”三編。1988年,朱維之主編的高校教材《外國文學史·亞非部分》由南開大學出版社出版。該書的編選者與上述人大版《簡編》大多相同。1990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梁潮、麥永雄、盧鐵澎撰寫的《新東方文學史》(古代中古部分)。1991年,張朝柯主編的《亞非文學簡史》由遼寧大學出版社出版。1994年,郁龍余主編的《東方文學史》教材由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接著,斷代的東方文學史著作也出現了。1994年,高慧勤、欒文華主編的《東方現代文學史》由海峽文藝出版社出版,它既是我國第一部東方斷代文學史著作,也是那時為止篇幅最大的東方文學史著作。1995年,由季羨林主編、劉安武為第一副主編的《東方文學史》(上下卷)由吉林教育出版社出版,基本上是上述北大版《簡明東方文學史》的擴寫,在框架結構上與《簡明東方文學史》也大體相同。總的來看,在1980-1990年代20年間,各種版本的東方文學教材已近20來種,為我國的東方文學教學和推廣普及做出了貢獻。但各書在結構框架、資料、觀點上,大致相似或相同。
從根本上看,上述東方文學史著作教材的共同之處,就是文學史建構模式的相似,都是“社會-歷史學”層面的東方文學史,都把東方文學視為東方社會歷史的直接反映,因此堅信東方文學的性質是社會-歷史學的,東方文學史的發展演進從屬于東方社會歷史的發展演進,于是在“古代-中古-近代”的時代劃分中,將東方各個國別文學簡單地相加,給讀者的印象就是把東方各國的文學史按這個時代順序編輯在一起。
但是,盡管如此,我們的文學史建構一旦擺脫國學范疇的“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之類的改朝換代的線索,則一時不知所從。20世紀中期來自蘇聯理論界的人類社會發展五階段論,就成為文學史架構的最方便的依托。“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社會(共產)主義社會”與“原始-古代-中古-近代-現代”相對應,既可以清晰地表明文學的社會屬性,又可以很方便地將幾千年來的文學史按時段劃分,這樣看似簡便而又穩妥。
但是,實際上,這種“社會-歷史”模式的東方文學史架構模式發源于西方,而且主要被黑格爾、馬克思等19世紀經典思想家用來描述西歐的歷史,是由明確的社會性質來對應的。具體說,“古代”是特指“古典古代”,即古希臘羅馬,其社會性質是奴隸社會;“中古”也稱“中世紀”,指的是日耳曼國家,其社會性質是封建社會;“近代”是指公元1500年后的時段,其社會性質是資本主義。這個模式對描述西方社會歷史顯然是有效的,但挪用它來描述東方社會是否合適,學術界頗有爭論。實際上,馬克思的“亞細亞生產方式”理論,主要是把東方視為“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社會,是資本主義之前的三種社會類型——亞細亞生產方式、古典古代的生產方式、日耳曼的生產方式——之一,以馬克思的唯物史觀看來,即從生產力與生產方式上看,東方社會文明最早起步,卻在幾千年來缺乏根本的變化,作為“亞細亞生產方式”,沒有西歐社會那樣明確的階段性。同樣的,非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學家斯賓格勒在《西方的沒落》一書中,也同樣反對用“古代-中古-近代”來描述包括東西方在內的世界歷史,但卻不反對用“古代-近代”這樣的演進邏輯來描述西方文化。
“社會學模式”的東方文學史是對社會歷史的詮釋與延伸,可以把文學作為研究社會歷史的一種文本資料,在一定意義上,這種模式的文學史也能揭示文學現象及文學發展史的某些屬性,是有一定價值和意義的。但是,這種模式的東方文學史,用“古代-中古-近代” 這一西方史學模式來整理和闡釋東方文學史,則勢必要在東方社會中,努力劃分出與之對應的“奴隸社會-封建社會”這樣的發展階段,并以此作為東方文學性質的依據。例如,季羨林先生在印度文學及兩大史詩的研究中,就用了大量篇幅,來辨析印度的大史詩時代究竟是屬于奴隸社會還是封建社會。又如《外國文學簡編·亞非部分》前言寫道:古代東方文學“記載了人類歷史上最早的重大變革,尤其可貴的是它還最早傳達出社會階級斗爭的信息,反映了奴隸們對奴隸制度的不滿與反抗的情緒……由于生產力的發展,亞非一些國家,在公元前三、四世紀,就開始跨進了封建社會,創造了燦爛的封建文化。”朱維之、雷石榆、梁立基主編:《亞非文學簡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1頁。可見,“古代-中古”或“奴隸-封建”,不僅是東方文學發展史的階段劃分依據,也是文學批評與文學研究的價值標準。按照當時人們所理解的“唯物反映論”,東方文學之所以有價值,是因為文學反映了社會,而判斷一個作家作品之所以是名著,是因為它不但反映了社會,而且還會反映了“社會的本質方面”,亦即反映了、描寫了階級與階級斗爭。也就是上面引述的那段文字的基本語境,是頗有代表性的。事實上,如上所說,東方社會固然都有西方社會那樣的“奴隸社會”或“封建社會”中某些相似的歷史現象,但并不存在西歐那樣嚴格意義上的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及其明確的階段演進。除了日本是個特殊的例外,東方傳統社會的特點恰恰在于其社會結構的高度穩定性。這也是史學家,包括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們大體共同的結論。學術理論界在東方社會性質這個問題上曾展開了持續不斷的論爭,有些問題之所以長期爭執不下,原因在于拿西方的概念與模式套用于東方社會,往往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角度稍有不同,看法就有不同,于是聚訟紛紜、莫衷一是。
更重要的是,東方文學史自身的目的,是要揭示出東方文學作為“文學”獨特的發展規律,而社會學模式的東方文學史,卻往往用社會發展的總體規律來代替文學史發展的特殊規律,從而對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與文學史觀做了簡單化的理解。眾所周知,馬克思的唯物史觀也強調社會經濟基礎與作為上層建筑的文學藝術之間的不平衡性,認為文學藝術的發展并不總是與社會經濟的發展水平相適應的,認為文學藝術的發展具有自己的特殊規律。他說:“關于藝術,大家知道,它的一定的繁盛時期決不是同社會的一般發展成比例的,因而也決不是同仿佛是社會組織的骨骼的物質基礎成比例的。”[德]馬克思:《經濟學手稿(1857-1858年)·導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第48頁。從這個意義上說,之所以要有文學史,正是因為文學史之不同于社會史的特殊性,文學史上的現象有時可以用社會史加以說明,而有時則不能說明至少是不能很好地加以說明。社會史可以說明文學產生的基礎,可以揭示文學形成的背景,但難以詮釋文學的本體。
當用“古代-中古-近代-現代”的社會學模式中的“近代”和“現代”來說明19世紀后的東方各國文學時,也帶來了一系列問題,例如,“近代”是對應于資本主義的。然而,以中國為例,近代資本主義并沒有充分發展,很快就進入了朝著社會主義邁進的“現代”。1930年代后,中國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是左翼的、社會主義的,其性質是“現代”的。這樣一來,中國的“近代”即便從洋務運動算起,也只有幾十年的時間,作為一個具有五千年悠久歷史和兩千多年文學史的大國,若說幾十年就算作一個“時代”,將來是很難通過歷史檢驗的。同樣的,與社會主義社會相對應的“現代”,在日本、印度等東方大部分國家中也很難使用,因為日本、印度都固然曾有過社會主義思潮,但并沒有建立起社會主義制度,這樣一來,日本、印度便沒有“現代”的文學。換言之,在東方文學中,他們沒有這個意義上的“現代文學”,而只有“近代文學”。由此便會引發一系列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