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曜老先生已經離開我們十二年了。一直以來,我都想寫一點文字懷念馬曜先生,只恐于自己才疏學淺,遲遲不敢下筆。最近,偶然的機會,有幸認識了馬榮邦先生。馬先生是馬曜先生的堂侄,雖已退休多年,卻老當益壯,一直忙于馬氏家族文史資料的收集整理工作,他告訴我,準備出版《紀念馬曜教授逝世十二周年文集》,要我寫篇文章。馬先生之囑,我欣然應允了。
其實,在中學時代,我就聽說馬曜先生的大名了。我高中老友玉山家在洱源大果村,是馬曜先生地地道道的老鄉,平日從他那里我就了解到很多有關馬曜先生的事兒。他告訴我,馬曜先生是革命家、教育家、史學家、學者和詩人,天資聰穎,少承家學,“自幼受化于先君,十四學為詩”。那些年,上學之余,常和老友回大果村玩,見過村里的“馬氏祠堂”。當時,祠堂已改為大果小學,墻垣門屋雖有些破舊,但精雕細琢、工藝精湛的“王謝人家”,足以彰顯馬家祖上的顯赫。聽村里老人講,村口本來還建有一個非常氣派的“文獻坊”,可是,“破四舊”給毀了,已然沒了痕跡。因為那個時候信息閉塞,資料缺乏,還得一門心思考學,我對馬曜先生的了解只能停留在泛泛的、碎片化的層面,盡管如此,馬曜先生已經成了我內心深處一位欽佩不已的大學者了。當然,一個鄉村少年,我是不敢奢望見到馬曜先生的。可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幾年后我見到了馬曜先生,認識了馬曜先生,就在大學校園里。
我是1992年上的大學,那一年,我成了云南民族學院的一名新生。初到省城,感覺一切都是那樣新鮮和愜意,滇池的煙波浩渺、翠湖的垂柳依依、龍門的神工鬼斧、鳴鳳山的銅瓦金柱、筇竹寺的五百羅漢、太華山的暮鼓晨鐘……還有市井喧囂的古街老巷,學子莘莘的大學校園,所有這一切都給我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進校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老鄉。民院的老鄉特別多,似乎隨便敲開一個宿舍就能找到,校園里遇到說白族話的人簡直就是易如反掌。如此鄉情,對新生而言,有一種“家”的溫暖,能很快驅散遠離家鄉的孤獨。正是通過找老鄉,我不僅認識了不同年級的老鄉同學,也認識了在民院工作的洱源籍老師。第一個認識的老師是楊榮昌先生,楊先生是演講家,國家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上大學前曾在老家山區教書多年,家鄉感情深厚,他見到老鄉非常熱情,總會用洪亮的白族話打招呼,叫人感覺他就是鄰家大叔。
“學貴得師,亦貴得友”,我和楊先生一見如故,接下來的日子,我有空會去楊先生住的北院,找他借書問道、吹牛聊天,無拘無束,“亦師亦友”。記得有一次,我和楊先生走在院子里,邊走邊說,突然,他帶我拐了個彎,朝蔭道上一位正在散步的老人走去。“馬曜先生,您出來走走。”楊先生恭敬地問候,拍了拍一旁的我:“馬曜先生,這是我們一位小老鄉。”我突然反應過來,這位老人就是馬曜先生了,心里一下子有些拘謹。聽說是老鄉,老先生熱情地和我握手,問我在哪個系?哪一級?老家在哪里?他雖然沒說白族話,但濃郁的白族鄉音,令我倍感親切。我仔細端詳,馬曜先生身材高大,身上灰色的中山裝已經洗得有些發白,左上衣口袋上別有一支鋼筆,腳下穿一雙普通的布鞋,素發紅顏,長者之風。看著馬曜先生的裝束,不知為什么,我腦海里一下子浮現出季羨林先生曾被北大新生錯認為“看門老頭”,請他代看行李的趣聞軼事。誰能想到,這樣一位樸實無華的老者是云南民族學院原院長、著名學者!
這次見面,就算認識了。我開始關注馬曜先生,讀他的著作,《云南各族古代史略》《云南簡史》《白族簡史》《馬曜學術論著自選集》,記得他在《白族異源同流說》一文中說:“白族是以生長于洱海地區到商代就進入青銅文化時期的‘洱濱人為主體,不斷同化或融合了西遷的僰人、蜀(叟)人、楚人、秦人——漢人以及周圍的一些民族的人,同時吸取了大量漢族及其他民族的文化,而形成一個開放性的民族共同體。它的形成有其自身社會經濟發展規律的內在趨向,不能因為曾有他族的一部分人加入其中,而認為他是各族的混合體。”可能是同族同鄉的情結,馬曜先生關于云南,特別是有關大理的文章我尤為偏愛,盡管那時年輕,不太理解,但每每讀來,心懷敬意。
應該說,真正和馬曜先生接觸是我讀大三那年,九一級的老鄉要畢業了,大伙決定搞一個歡送會(那個年代大學里很流行搞同鄉會),要我去請老師,我最先去的就是馬曜先生家。記得,馬曜先生明白我的來意后,非常高興,答應一定參加,我問馬曜先生能否給我們寫幾個字,鼓勵一下同學們,他欣然應允了,說寫好后會通知我。沒過幾天,馬曜先生就托人帶話,要我去取字,我興致勃勃地向北院跑去……使我想不到的是,他知道我喜歡書法,特意給我也寫了一個條幅:
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 。紹恭學友喜書,法錄蔡邕筆論以勉之,馬曜。
捧著這幅字,激動不已,馬曜先生的字返璞歸真,質樸中盡顯文氣,我真是愛不釋手,“紹恭學友喜書,法錄蔡邕筆論以勉之”的落款使我尤為感動,稱呼我這樣的晚輩后學為“學友”,“勉之”,馬曜先生是何等地謙虛!馬曜先生還送我一本詩集——《茈湖精舍詩注》,這是一本舊體詩集,初版于1946年,書前有羅庸、王燦、錢基博、徐嘉瑞、劉文典、閻毅等名家作序及馬曜先生自序,共收入詩作二百六十一首,確實是一本珍貴的好書。春風化雨,潤物無聲,這兩件禮物,對我實在是莫大的鞭策、鼓勵,這就是大家風范啊!這本書,我一直放在書柜,常讀常新;這幅字,我做了精心裝裱,多年來懸于書房,就像有一位和藹可親的儒者在注視著我,令我不敢懈怠,始終跋涉前行。
歡送會那天,馬曜先生如約而至,一同參加的還有原學院學生處處長李螽琪先生,二位老先生在教室里和我們這些小老鄉們座談,氣氛熱烈,其樂融融。看得出來,先生們有些激動,也許是見到朝氣蓬勃的同學們,回想起自己的青春年華吧。馬曜先生打開話匣子,從自己的青年求學、革命歷程、治學研究、教育工作……一直講了近兩個小時,我們擔心老先生年事已高,身體吃不消,可是,又不好打斷,只有認真聆聽。作為青年學生,能聽馬曜先生一席話,實為三生有幸,受益良多,直到現在仍余音繞梁。今天,曾經的同學們已赴五湖四海,但我相信,馬曜先生的教誨,大伙肯定永生難忘的。
有件小事,念茲在茲。一天,楊榮昌先生找到我說,馬曜先生分了新房搬家,要找幾個人幫忙。我告訴楊先生,此事就包在同學們身上了。于是,我約了幾個老鄉,決定利用周末時間幫馬曜先生搬家。然而,到了馬曜先生家,我們才發現,家里頭家具不多,書卻太多,反正我是第一次見家里有那么多書,領略了什么是“汗牛充棟”。因為書籍很重,又擔心損壞,是一個細心的力氣活,好在我們都是年輕力壯的讀書人,干這樣的活計不在話下,下架、打包、裝車、爬樓、拆包、上架,風風火火,一氣呵成,一個上午就圓滿完成了任務。過了兩天,楊先生告訴我,馬曜先生很感激,想請同學們吃個便飯。本來,大伙覺得,學生幫先生搬家不是什么大事,何況年事已高的馬曜先生,可是馬曜先生卻一直放在心上,再三邀請,大伙推脫不過,也就去了。于是,蓮花池邊的小飯館里,馬曜先生愉快地和我們吃了一餐飯,當然,馬曜先生做東。
馬曜先生不僅教書育人,潛心治學,對家鄉的文化事業也是非常關心。有一年暑假,我正準備回老家,馬曜先生捎話給我,托我帶點東西回去,我以為他老人家要帶點什么給老家親戚朋友,就匆匆去找他。我才進屋,他就把一個準備好的大牛皮信封遞給我,說:“這是我給大理玉洱園寫的碑記,你幫我帶回去,交給大理州文聯施立卓同志。”待出門時,又囑咐我:“路上要保管好。”我趕忙拍拍信封,請他老人家放心。在大理,我找到了施立卓先生,把《玉洱園碑記》鄭重地交到他手里,完成馬曜先生的重托。施先生也是我敬重的學者,學識淵博,著作等身,他收到《碑記》,很高興,告訴我這個《碑記》要刻于古城玉洱公園。“文之為德也大矣”,此行此景,我目睹了二位先生于文化之敬重,于做事的嚴謹,我收益良多,不虛此行。
仔細想來,我和馬曜先生接觸的次數也不是很多,但每一次見面、每一件事情都令我記憶猶新,幾十年后依然歷歷在目,我想,這應該就是馬曜先生的人格魅力之所在。我想起《史記》引以贊美孔子的句子:
《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我永遠懷念馬曜先生,一介布衣,一生鴻儒。
編輯手記:
楊義龍的《匠心》以劍川眾多的民族民間工藝大師著筆,講述他們將一輩子的光陰交付于手藝,專心于工作本分的故事;專注走心、追求極致的“匠人精神”融入了他們的血液之中,“術到極致,幾近于道”成就了劍川的山水人文,展現出中華民族的根和魂。作家在感受、論述的時候,注重將內心的敬仰、感動用波瀾不驚、沉穩有力的文字表達出來,如匠人運作,內心安詳,極致絲毫;文章折射出對大理乃至中國自身文化價值、文化理想的高度信心,堅守民族情懷,傳承中國“工匠精神”,時代需要“匠人”,需要所有人都修一份“匠心”,不忘初心,堅持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李曉的《血里的聲音》和以往寫至愛親情的文章不同,這篇文章寫得很痛,一位偏執、偏心的父親,一位缺乏關愛、敏感多思的少年,父子倆內心的隔膜猶如作者生命中無法逾越的坎,我們可以想見,寫出這些回憶,對于作者來說都是需要勇氣和強大的心理支撐的,但生命的狀態無法改變,血濃于水的親情一直都在,世事滄桑,遺憾和痛苦后,還報溫暖和愛,這也是一種對人性光輝的堅守。高正達的《桃花箐往事》寫得樸素感人,行文自然清麗,猶如桃花箐的桃花一般彌漫著浸人心脾的清香,桃花箐于作者而言有一種故鄉般的眷戀,作者記憶中的幾位主人翁,無需過多筆墨,卻個個形象鮮明,爽朗立于紙上,他們的善良、淳樸、真誠也透過作者的回憶溫暖著所有人的內心。
馬曜先生是我們大理洱源人,曾任云南民族學院院長、名譽院長、教授,是中國現代教育家、史學家、民族學家和詩人。楊紹恭于他既是晚輩、老鄉,亦是學生,在《懷念馬曜先生》一文中,楊紹恭用溫暖、敬仰的筆觸追憶了他和馬曜先生之間的交往,孜孜不倦的治學風范,真誠以禮的待人方式,對家鄉文化事業的關心扶持,確如作者在文中所言,馬曜先生真乃“一介布衣,一生鴻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