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義龍
你無愧地品味了每一天,
這就是你的歷史,也是我的。
——博爾赫斯
A
時至今日,劍川的匠人仍然傳承有序,他們瘦削的身影閃爍在曠野和都市之中。
在無邊無涯的宇宙中有粒藍色的星球,人類是生長于斯的靈長類動物,其有別于其他物種的標志之一,就是會使用工具,技術純熟的人稱為匠人,民間稱為“手藝人”。
劍川的匠人,具有濃郁的文化情結,這與儒家文化有關,“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這是很多家庭中堂上懸掛的楹聯。而讀書耕田之外,就是外出務工。劍川人外出務工也很有文化氣息,大多是木匠和石匠,“麗江粑粑鶴慶酒,劍川木匠到處走”,這是民間俗諺,其流傳之廣,遍及三迤。
按照流行的說法,劍川木匠是具有“工匠精神”的,他們對工藝的癡迷和專注,以及千年來的堅持,或許只能用“信仰”來詮釋。
是的,劍川的匠人,已將自己的信仰注入手藝,“一兩刨花一兩銀”,足見劍川木匠工藝之精細,以及為之澆灌的心血。
B
乘船穿過劍湖的碧波,沐浴著麗日輕風,柳嶼沙洲、鷺飛魚躍,劍川調子在葦蕩間穿行。再多的憂傷,也會在曠野和村莊之上飄散。
如今的木雕產品展示,品種已日益繁復多樣。格子門窗、云木家具,這是傳統產品。多層鏤空雕的格子門窗,彰顯匠人的心細如發。據說外科醫生縫合血管是在人體上雕花,這個比喻甚為恰當。我見過外科醫生的手,纖長、柔韌,為了保證其靈巧度,甚至不能練啞鈴。而劍川匠人的手,卻是粗壯厚實的,在與鋼鐵和木石材的磨礪中結滿老繭,有時也會被工具扎破而鮮血長流,很難想象那么粗糙的手指能雕出細膩精巧的圖案,可這是事實。近年,人們囊有余錢,木雕的審美功能凸顯,根雕大行其道,依樹根的形狀取勢,龍頭拐杖、木頭南瓜、煙灰缸、蟾蜍蝙蝠、獅象鹿馬,按收藏界的說法,叫雜件。傳統民間樂器是劍川木藝的強項,“龍頭三弦響錚錚,曲如流水不斷根;三股絲弦拉一起,悄悄訴心聲。”這首白曲,唱出龍頭三弦在劍川人生命中重如磐石般的地位,因此劍川人制作的三弦堪稱上品。這其中雕工倒在其次,一把優質三弦的制作是件系統工程。然而劍川人不僅能制作三弦,古琴和古箏這種高難度的古雅樂器也在墻上一溜懸掛下來。琴身烏黑或棗紅,泛著清亮的光。
木雕產品的集中呈現,需要懂得并欣賞的人,也需要熱鬧的看客。劍川人對工藝的熱情,可以從絡繹不絕的人群感受。在那些臨時搭建的展室展棚邊,男女老少各有取舍,哪怕是來過過眼癮,總比悶在家里好。成交的往往是來自縣外和省外的團隊,慕名而至,不會空手而歸。這種將精巧的劍川木雕工藝與天然的大理石畫結合的家具,普通工薪階層應當是望而卻步的。即便對于殷實的大戶而言,也算是奢侈品。如果木材用的是紫檀、花梨或是酸枝,鑲嵌的大理石畫意悠遠,那么土豪也得掂量下袋內銀子的份量。網傳劍川木雕藝人施家順聚兩年之力雕成的木雕四條屏用材為紅酸枝,售價28萬元,這位匠人還舍不得賣。八仙桌、茶幾、龍椅、花架、屏風、掛屏合稱10件套, 倘若備齊,著實需要一定的購買實力。
在劍川,木雕大師眾多,何建生、段國梁、李士榆、張金星、王雙喜等人早已名聲赫赫。何建生承擔過北京中華民族博物館、上海科技城、生物館等裝飾工程,還有大理古城五華樓、西城門的設計施工,單此幾項,就難以望其項背,在皇城根下“動木”,非庸常之輩所能為。段國梁長期從事古典家具木雕工藝,他組建的古典木雕家具廠曾參加人民大會堂云南廳的修復,其古典家具已批量出口美國加利福尼亞、俄亥俄等7個州。段國梁木雕題材廣泛,他敢于挑戰大制作,比如古典名畫《清明上河圖》和大理國《張勝溫畫卷》,皆為云南木雕藝木珍品。甚至挑戰《彼德的祝福》《最后的晚餐》等世界名畫,白族木雕和歐洲古典油畫結合是怎樣的效果,無論如何都是巨大的挑戰。李士榆曾任云南藝術學院木雕室主任,應是學者型工藝師,主要制作旅游精雕小件,計有作品《白族漁歌》等三千多件。張金星主要作品為《鳳穿牡丹》《九龍戲珠》《百鳥朝鳳》等定型產品。王雙喜承建的建水朱家花園修復工程、昆明金馬碧雞坊木雕建筑工程都廣為人知。他們都先后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或是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授予“中國民間工藝美術師”稱號。此外,優秀的匠人不斷成長,在前輩的基礎上將木雕藝術推向高峰。而在民間,生產木雕門窗、屏風、家具、工藝品的工匠逐日增多,木雕工藝已劃分出線雕、淺浮雕、濃浮雕、圓雕、透漏雕,透漏的水平已達到五層,其精湛不言而喻。
C
獅河木雕村,名聲很大。獅河之名,有幾分霸氣。村邊有河,雨季時聲如獅吼,故名獅河。
我沒有見到吼聲如雷的小河,卻見到了家家戶戶的木雕。那些粗礪的大手,在紙上有模有樣地繪制草圖,其精細的程度堪比設計院的技術人員。格子門的半成品,倚靠于墻或躺倒在地,已經雕出了大致的輪廓,仍需打磨修改上漆,三層或多層鏤空雕,心駕馭手,手持刻刀,在鋼鐵與木材的親密接觸中,木屑紛紛四散,鮮活的圖案呈現,心賦予靜默的木材以靈動的生命。那些藝人,老的、年輕的、男的、女的,他們臉上,浮現專注的安詳,世界就在此刻,世界就在指尖,心中儲備的智慧,血液中燃燒的激情,通過指尖傾注到木材。麒麟銜著靈芝仙草、祥云飄落天際、梅花鹿在林間踱步、喜鵲登上梅枝、鳳凰棲落梧桐、蝙蝠在暗夜中飛舞,游龍在天際徜徉,四君子“梅蘭竹菊”顧盼生姿。更為復雜的,《紅樓夢》人物,或是《清明上河圖》、大理國《張勝溫畫卷》,如此龐大的設計和制作,需要的不僅是精細,還考量著堅韌與勇氣。繁復艱辛的進程,成就著匠人向大師的進程。仰望蒼穹的米開朗基羅、羅丹,舉起刻刀的魯迅,用油彩詮釋生命的達芬奇,這些巨匠用他們起起落落的工具,在歲月的風中塑造永恒。劍川藝人,不也如此?他們的生命或許短暫,但是經得住歲月侵蝕的木雕作品,或許會在數百年乃至千年后,出現在世界博覽會的展臺,他們的名字或許被人們忘記,但是作品會在歲月長河中閃光。正如達芬奇已逝,蒙娜麗莎的微笑永存。唯美的《斷臂維納斯》,雕塑作品的工匠早已湮滅在歲月之河。大理三塔永鎮山川,建造三塔的壯舉仍在史料中稍見端倪,但是那些用生命澆筑偉大建筑的工匠,他們的名字早在風中消失。
在相當漫長的時光中,家傳的技藝往往傳子不傳女,這很可能與女子外嫁有關。在政治、軍事、經濟等重大領域,更是如此。煌煌史冊沒有留下幾個女人的名字。而事實上,女性爆發的巨大能量足以撼動青史。代父從軍屢建戰功的花木蘭,大破天門陣的楊家將穆桂英,寫出“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的李清照,將諾貝爾獎牌扔給女兒玩的居里夫人。她們的壯舉、豪情、淡泊常令男人汗顏,她們不是沒有能力,也許她們只是缺少野心。在獅河木雕村,那些面龐黝黑的婦女,早已成為木雕行業的有生力量。善良的心、柔韌的手、獨到的眼光,使劍川木雕多了溫婉細膩的元素。
見到張月堂時,這位木雕藝人正埋頭雕刻。他是獅河木雕村的領頭人。他家門口停著兩輛輕卡,滿載木雕產品。這些木雕幾天后,將會出現在遙遠的都市。而張家的院子里、廳堂間,匠人和學徒凝神雕刻,冰冷的鐵器在溫暖的木材上舞蹈,木屑紛飛、時光流逝,祥云獻瑞、鳳舞九天、龍游太虛,木材在疼痛中涅槃。
張月堂生于1955年,現已六旬有余。他的首堂木雕課是在本主廟里學的。本主是白族的崇拜神,意為“本境福主”。本主可以是歷史人物,可以是德高望重的祖先,可以是佛教的菩薩,也可以是動物、植物,乃至石頭,體現了白族“眾生平等”的觀念。供奉著神靈的本主廟,村民自然是很敬畏的,因此幾個朝代以前遺留的格子門就成了張月堂學雕格子門的樣品。1976年,張月堂悄無聲息地將雕好的格子門拉到“漁潭會”出售。“漁潭會”又稱“嫁妝會”,當年結婚的女子都要到此置辦嫁妝,會期是中秋節起一周。想不到他的格子門喜愛者眾多。1978年,他開始在村里帶起徒弟,農閑時節,是他在木頭上見證奇跡的時刻,五十堂格子門,是農閑時節的饋贈,按百元上下的售價,也足以激發創造的力量。1986年伊始,每年雕刻兩百堂,銷至下關、巍山、昆明等地,供不應求。家庭作坊應運而生,格子門的框架由專業作坊制作,木雕活分至左鄰右舍,攤子如滾雪球般,平日工匠五十多人,忙時有數百人。他的弟弟張月秋頭腦靈活,在眾人中脫穎而出,成了木雕營銷的好手,在張家的帶動下,如今獅河村木雕生產營銷戶便有數十家。
張月堂的木雕工藝亦有獨到之處,他親手雙面雕的《紅樓夢》屏風在天津獲得“金雞獎”,九龍璧、八駿圖、貴妃床頗受青睞,1999年,他參與了昆明世博園和金馬碧雞坊的雕花工作。張月秋1979年高中畢業后隨大哥張月堂學木雕,1982年,他就收了24名徒弟,開始獨立創辦木雕作坊。大理州政府辦公樓“猴王出世”木雕屏風和大理市政府辦公樓內的市徽市花屏風都出自他手,大理萬永林博物館內收藏的50多座屏風也是張月秋的佳作。“紅樓夢”雙面屏風走到了天津,格子門窗進入遼寧通化,北京的九龍璧、日本的“二龍抱柱”、新加坡的“八駿圖”屏風、澳大利亞的花鳥掛屏、泰國的貴妃床、香港的“四大美女圖”和“松鶴延年”屏風,都來自于張月秋木雕作坊。或許張月秋的雙腳未曾抵達這些國家和地區,但是他的作品卻已在遙遠的異國他鄉登堂入室,他的靈魂、他的血液、他的生命都已抵達了更為渺遠的時空。
關于張月堂,劍川學者張笑自有一番說法。劍川木雕藝人以前集中在木邑村、中登村、西中村,生活困頓卻又耕讀傳家,不齒于經商。在傳統的儒家思想中,士農工商,讀書做官最為風光,若是生活拮據,那就學點手藝做技術工人,經商是最末位的。張笑說,張月堂賣格子門,應當始于乃父。張父原在農機廠謀生,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到鳳儀出差,同行請他訂套雕花格子門,張父許諾幫忙。哪知回到劍川,見店鋪里并無賣木雕產品的,問了幾處也缺貨。張父是個守信的人,只好帶著幾個兒子琢磨著雕琢。他將粗糙的格子門送到鳳儀,只為兌現自己的承諾,不料同行卻用欣喜的目光在格子門上撫摩,當即付了張父三百塊錢。那時,三百元絕非小數,金錢大為刺激了老頭敏感的神經,便在家里經營起木雕作坊,讓長子張月堂經營。為了制作一套成熟的格子門,他帶著幾個兒子到村里的本主廟,照著古老的格子門學習木雕。張家從此成了獅河村最先靠木雕富起的家庭。然而村里人并不認可,罵他家傷風敗俗。罵累了,村人終究經不住錢的誘惑,漸漸跟著張月堂干起來,形成了今日的木雕專業村。
張笑說,讀書、種田、當工匠,構成了劍川人基本的生存方式,木匠在劍川地位之高,超過了商人。正因如此,劍川木匠不低于3萬人,他們孤獨的身影行走在中華大地。這對于人口不足20萬的劍川而言,其比例之高,超乎人們的想象。
然而,熱衷于匠藝和恥于經商,似乎在某個階段會形成矛盾。匠人游走四方,卻不能形成產業,是因為不善經營,或者不愿經營。如同閃爍在時空星河中的藝術巨匠,生前默默,死后赫赫。這在當今急功近利的時代,劍川匠人的堅持顯得有些不識相。而這種不識相,恰恰是劍川木雕傳承千年的“武林秘籍”。這可能會在某些時段損傷幾個人的利益,卻是木雕行業的幸事。用近乎苛嚴的態度專注地堅持,使木雕產品日臻完美,并躋身中國十大木雕之列,這是劍川歷代匠人的功勞。中國的木雕,揚名立萬的有東陽木雕、樂清黃楊木雕、泉州木雕、潮州金漆木雕、臺灣木雕、湖北木雕、曲阜楷木雕、蘇州紅木雕……幾乎都處沿海或是中原地帶,唯有劍川木雕存在高原少數民族地帶,真是彌足珍貴。
明代文人李元陽,是典型的白族人,當時不叫白族,叫“白子”“白伙”“白尼”,或是“民家人”。他是嘉靖五年進士,任荊州太守時,發掘了后來的內閣首輔張居正。李元陽罷官歸隱后纂《嘉靖大理志》,稱劍川木雕“古造精致,今不逮”,并記載了劍川木匠設計建筑的五華樓概況:“唐大中十年,南詔勸豐佑所建,以會西南夷十六國,廣五里,高百尺,下可建五丈旗……國初兵始廢。”明、清時期的北京故宮、承德避暑山莊的木雕裝飾,昆明金馬碧雞坊、圓通寺、華亭寺、建水孔廟、晉寧盤龍寺、大理大慈寺、杜文秀帥府、保山飛來寺、中甸歸化寺(松贊林寺)等眾多寺宇和公民用建筑,都出自劍川匠人之手。清代張弘《滇南新語》載:“滇之七十余州、縣及鄰滇之黔、川等省,善規矩者,隨地皆劍民也。”即便在今天,仍是如此。北京、上海、天津、西安、臺灣,只要有古建木雕工地,皆有劍川匠人的身影,白族鄉音、黑臉濃眉、高鼻深目,便是他們的標簽。
D
中華民國時期,云南有個牛人李根源,其人是國民黨元老,朱德的教官。他有著述《滇西兵要界務圖抄》,將劍川匠人推而廣之:“人習石木工,精良而有法度。故迤西建屋宇者,皆劍川木石工匠之。”由此可見,劍川不獨木匠,石匠也很厲害。絕無僅有的千獅山便是劍川石匠的杰作。
提及千獅山,不能不說陳永發,正是由于他有些偏執的堅持,才使得“滿賢林”成了千獅山,濃郁的人文氣息,使得這座山谷成了大理具有標志性的旅游景區。滿賢林原名蟒歇嶺,大概是蟒蛇經常出沒之地,《徐霞客游記》中,記載過蟒歇嶺的文章。或許劍川文人們覺得不雅,便將之更名為“滿賢林”,頗為自負,但也寄托著劍川賢人倍出的愿望。也是那個民國大人物李根源,來到他恩師趙藩的故鄉劍川,大筆一揮題了“買閑林”。或許這位仁兄軍政事務繁忙,來到這里,頓時神清氣爽,有了閑情逸致,將世間的煩心事扔在一旁,頗有“買得浮生半日閑”之意。而在劍川白語中,卻呼為“滿銀谷”,百姓有百姓的想法,金滿倉,銀滿谷,人人盼富貴!
如此看來,這座山是盛行改名之風的鼻祖,現在,他又被劍川人陳永發成功易名,繼續為劍川旅游業效力,成了真正的“滿銀谷”。
頂著初夏的烈日,順著石階往上,一路上皆可看到依山就勢雕琢的石獅。關于滿賢林,徐霞客《滇游日記》中,對此有精致的描寫。滿賢林由迎仙橋、延青塔、意翠屏、大雄寶殿、仙人登天、仙人下棋、佛柏比高、觀音巖、飛來石等十數景點組成。清代以來,名人題刻頗多,如楊瓊的“磊坷英多”、董芳的“兩巖競翠”、何立言的“環宇神仙”、李培林的“龍津勝域”、李根源的“長劍倚天”等。“長劍倚天”四個摩崖大字與古柏相映襯。此柏筆直,與石壁上的佛祖站像爭高,想必這便是“佛柏比高”的由來。最為殊勝的應是“五云樓”,在險峻的石壁上凌空高懸,有大姚李寶書撰聯:“云去月來山自悒,松擎巖掛閣如飛”。此聯道出了樓閣懸空高聳,如欲飛去的氣勢。站在石壁對面的觀景臺上凝神注目,不由感慨劍川人的匠心,他們是如何將“五云樓”建在摩崖間的?當年的石木磚瓦又是怎樣搬運?在高原,類似于“五云樓”的懸空閣,懸空寺極少,其建造技術之高,非常人所能為。
想象匠人用繩索懸空吊在絕壁之上,用手中的鐵錘和鋼釬,錘打鐵釬,釬入石壁,火光飛濺,千錘萬釬,方才敲出幾個大字。之前還要依據書寫者的墨跡放大套在石壁上,鑿好字后還要上色。這需要多大的耐力和水準?若是山風吹來,繩索晃動,身體搖擺,更增加了作業的難度。彼情彼景,想想都后怕。
而今的滿賢林,卻以“千獅”取勝,據官方統計,有3268只石獅。從山門開始,便有左右侍立的雄獅,一路向上攀登,有各個朝代的獅子造型,具象、抽象、雄雌大小各具情態,都是根據石頭的形狀取勢雕成,集中展現了魏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多個朝代獅子造型的不同。不同造型已是難得,立、臥、蹲、仰、躍、縱、滾、撲、吼、嬉、戲,神態動作更是各異。令人心動的一組獅子,則是在楊瓊題寫的“磊坷英多”摩崖大字下的路邊,仰面朝天的母獅,露出祥和的笑容,調皮的小獅子爬到它的身上。距此不遠,雄獅趴在地上,小獅正欲爬上它的脊背。誰說獅子是百獸之王不可侵犯,天倫之樂盡現于此,充滿了濃郁的人間煙火味。
前行,山路愈險。古人云,風景常在險遠,更難得自然與人文相得益彰。一些人爬到“佛柏爭高”處,便已知難而止。而我興味正濃,縱然天熱,也要有始有終,便順著崎嶇的石徑向上攀登。曲折的石徑細瘦陡峭,總有棱角呼之欲出,已無半山的石階平整。揮汗如雨之際,一名七八歲的小女孩,正坐在林木掩映的石徑上朝我微笑,宛如嬉戲的小獅子。我力量陡增,腳下生風,快至山巔,拐彎處,便看見了號稱“獅王”巨型獅雕,正以祥瑞之氣俯瞰劍川城,護佑黎民眾生。
獅為瑞獸,又為山中王,其相兇猛,威震八方。地球上皆以獅為尊,獅子塑像在五大洲隨處可見。獅子固非中國獨產,但中國卻有獨特的獅文化,每逢佳節,各地都要耍獅舞獅,白族還有耍獅拜年的習俗。人們套上五彩繽紛的獅子外套,模仿獅子行走坐臥、俯仰跳躍,還有“獅子滾繡球”、“雙獅拜壽”、耍獅、醒獅、舞獅,玩法各異。獅子的形象還經常出現在佛教的經典文獻和佛教造像中,文殊菩薩的坐騎就是青獅。人類很奇怪,越是敬之畏之,越是戲之耍之。比如龍為神、獅為獸王,皆為祥瑞,人們頂禮卻又戲耍,不知是什么心理?
下山途中,凝神再看獅群與山崖、樹木相互掩映,獅首和獅身上覆蓋著青苔和斑駁的水痕,那種滄桑恍若隔世。有人問千獅山上的石獅是否已逾千年?我如實作答:“這是近幾十年的事,千獅山的緣起,與一位叫陳永發的人有關。”
陳永發是畫家,不過年輕時藝名不顯。倒是在離休后,遍游名山大川,收集了2000多幅東漢以來各個朝代的獅子圖譜和兩百多只精雕的石獅實物。1991年重陽節,七旬老翁陳永發向劍川縣倡議,在峭壁巨石上雕刻歷代造型石獅。經過十數載艱辛,官方的支持,陳永發的創意,工匠們的付出,“千獅山”橫空出世。“石雕雙絕,千獅奇觀”將自然與人文結合,成為耀眼的中華文化景區。
開山鑿石,臨崖造像,執著的陳永發和劍川工匠方能吃得了這種苦。一群石刻藝人,舉起錘子鐵塹,風餐露宿,烈日下身如古銅,暴雨中體如峭巖,在“千獅山”成型的同時,陳永發的徒弟們也脫胎換骨,由技工成為大匠。
在劍川,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推崇備至的人,陳永發算得上一個。
他曾只身沿著當年劍川木匠“走夷方”的線路,到思茅、保山、騰沖、梁河、芒市城鄉,描摹當年劍川木匠的作品,一支畫筆,一副老花鏡,一把梯子,記錄劍川木雕精品。有次從腳手架上摔下,血流滿面竟至昏迷,被當地群眾送到醫院,簡單治療后,他又開始收集整理,直至匯成2000多幅木雕圖案,出版了《白族民間圖案集》。
他曾背起行囊,腳步遍及全滇,收集整理白族圖案和獅子圖譜,研究石獅雕刻藝術。
他曾在雨意綿綿的8月睡在滿賢林工地,連續28天,遇山洪暴發幾乎送命。他拿出自己的工資改善工匠伙食,自己卻吃方便面,直至胃出血,被工匠們抬到醫院搶救。病情稍好,他又上山。接著他又病倒,又送至醫院,醫生當即開出病危通知。然而稍微好轉,他又拄著拐棍上山了。這樣的日子,持續了9年。昔日的“滿賢林”,終于“千獅共舞”。
他相繼20多年舉辦木雕石雕培訓班,不僅義務施教,還自己掏錢編印教材,出版《歷代白族石雕圖案集》《歷代白族木雕圖案集》,為劍川的雕刻藝術吹響了集結號。
陳永發是大匠,是良師,是劍川匠人的典范!
如今,已經作古的陳永發葬于千獅山,他的魂靈已化作了仰天長嘯的雄獅,行走在大千世界。
E
值得慶幸,劍川的雕刻藝術依然活在當下,活在眾多工匠的手藝里。
在劍川,依然保留著唐代以來的古建筑群。石寶山古建筑群,包括石鐘寺、寶相寺、海云居、金頂寺,石鐘山石窟的造像藝術堪稱“南天瑰寶”。景風公園古建筑群,包括靈寶塔、景風閣、欞星門、文武廟,其木雕藝術精到之處,足以獨步全滇。滿賢林——金華山古建筑群,在建筑中體現了濃厚的儒家文化。劍川古城民居建筑,已經普查鑒定的有42座。以興教寺為核心的沙溪寺登街區域古建筑群,已列入世界建筑遺產名錄。全縣保留清代以前的大小廟宇200余座。其體量之大、分布之廣、建筑之美、文化之豐,都令人嘆為觀止。
事實上,很多地方也保留著古老的建筑群,比如距劍川不遠的麗江四方街,還有相隔數百公里的建水古鎮,遠在江南的周莊。然而劍川的優勢在于傳承弘揚,大量的工匠依然鮮活在光陰里。有很多民間故事中的神奇匠人,比如《魯班傳木經》中的阿生,《楊奎選的故事》中的楊奎選,《雕龍記》中的趙十斤,《楊山神的飛角》中的楊山神,《木匠翰林馬汝為》中的馬汝為,還有很多。明間金石碑文中的記載也不少,如明景泰元年《昭信校尉士官楊惠墓碑》中記載的雕刻藝人楊秋,明天順四年《阿布力僧李丸成墓面畫石》記載的雕刻藝人李天寶,明嘉靖四十六年李元陽撰《石寶山記》碑記載的雕刻巧匠楊添祖、楊受,清康熙三十年《重修石寶山祝延寺碑記》中記載的木藝大師張居垣,清光緒初年改建甸南“木龍倒吸”水利工程的木匠楊沛盛等,匠人的名字能載入史冊,也是劍川從古至今重視技術的表現。
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有篇《不朽》:“……我相信不朽,不是個人的不朽,而是宇宙的不朽。我們將永垂不朽,我們的記憶之外留下我們的行為,留下我們的事跡,留下我們的態度,留下世界史中這一切最美好的部分。”如星星般散落在劍川大地上的木雕、石雕藝人,眾多民族民間工藝傳承人,他們將一生的光陰交付給手藝,成就了獨有的人文景象。這種工匠精神必將浸染到人類的血液里,因此,匠心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