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以“天在內,人在外”的天人關系理解為基礎,強調齊生死,一壽夭,萬物無足以攖其心,出入人間世且作逍遙游。逍遙游實質上是自然而然,它反對逞其私智而以生事為能,也反對執著于有為之跡而累心,但自然無為并非不事事,逍遙游也不是在浩渺之鄉孤芳自賞。道之為用,始于養生治身,而終于治天下,也就是說,由己之身而至國家、天下,無處不逍遙矣。莊子思貫孔、老兩家,而其究竟處更近孔子之意在此處最為顯明。
莊子其人多被列在老子之后,合稱“老莊”。然而,鐘泰稱“其學貫孔、老二家,而又益之以恣肆”[1](P42),或為允當之論。莊子“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故而“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2](P1091),其意本自難知。不過,說莊子掊擊儒家,然《人間世》《德充符》諸篇明明對孔子多有致意;說莊子與老、釋同于出世之思,然《莊子》內七篇終于《應帝王》,而《天下》篇則明言內圣外王之道;或舉《列御寇》篇“或聘于莊子。莊子應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叔(菽),及其牽而入于太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2](P1057),然而,此處明言“或”,勢不必然矣,而被世人目為入世的孔子又何嘗沒有過“道不行,乘桴浮于?!盵3](P77)的感嘆。故而本文以“逍遙游”為例,試對莊子作近孔子闡釋,聊備一說。《漢書》載《莊子》有五十二篇,現存僅三十三篇。其中,內七篇條理清晰前后連貫,應是出自莊子本人。而余下之外、雜篇,或為其下門人所附益,作為理解內七篇之輔助材料可矣。
天人關系問題作為整個中國傳統哲學的核心問題,自然也是莊子哲學的核心問題。根據《周易》,天地萬物乃是陰陽之道所生,其“生生”關系為:
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4](P549)
這段話可做宇宙生成論的理解,就此而言,大致類似于“盤古開天地”之于宇宙起源的某種解釋。不過,《周易》中的這段話還可以做哲學的理解,也就是說,其間的先后關系不是時間上的先后關系,而是邏輯上的先后關系,即天地對萬物、萬物對人類的先在性,說的是天地萬物相對于人類而言,構成后者存在的前提。這在莊子那里得到明確,所謂“天在內,人在外”[2](P587),意思是說,最為內在的東西是天地生生不息的力量和規律,而人所有的思想和行為都是一種外在的東西。這是莊子關于天人關系的思想核心,也是莊子整個哲學思想的邏輯起點。
天即天道,莊子多言天,于道所言不多(內七篇大抵如此,外、雜篇言道處明顯增多)。然《大宗師》明確說: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2](P252)
這與老子所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5](P62-63),“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5](P31-32)相類,說的都是道的無形無狀,不可以見聞得知的超經驗性及其作為萬物之宗而存在的本體性。
本意既然相類,那么,為什么莊子不順承老子而多言“道”,何必非得多言“天”,并且倡言“大宗師”呢?對此,鐘泰有一個非常精準的解釋,茲錄于下:
所謂“大宗師”者何也?曰:道也?!黄湓弧按笞趲煛闭吆我玻可w道者,虛名也,惟實證者得而有之,故曰:“有真人而后有真知?!闭嫒思创笞趲熞病!短煜隆菲唬骸肮胖^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不離于宗,謂之天人。不離于真,謂之圣人?!倍酒础洞笞趲煛罚咦ⅲ┑谝徽Z即曰:“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倍K又引許由之言曰:“吾師乎!吾師乎!赍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于萬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泵鞯酪?,真人也,大宗師也,名雖有三,而所指則一也。特以其本體言之,則謂之道;以其在人言之,則謂之真人,謂之大宗師耳。[1](P43)
就人而言,莊子還有“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2](P20)這樣的說法,實際上同樣是名三實一的一貫路數,正如成玄英所作之如下疏解:
至言其體,神言其用,圣言其名。故就體言至,就用語神,就名語圣,其實一也。詣于靈極,故謂之至;陰陽不測,故謂之神;正名百物,故謂之圣也。一人之上,其有此三,欲顯功用名殊,故有三人之別。[2](P25)
莊子即人言道,比較孔子言仁、老子言道,明顯有貫通兩家、自成高格的恢宏氣象在,體明而用備的特點可見之于全書,讀者應于此處用心體會。
而之所以必須“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是因為道“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莊子講過一個輪扁斫輪的故事,以示此意,故事是這樣的:
桓公讀書于堂上,輪扁斫輪于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痹唬骸叭粍t君之所讀書,古人之糟粕已矣?!被腹唬骸肮讶俗x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則可,無說則死?!陛啽庠唬骸俺家惨猿贾掠^之。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于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已夫?!盵2](P493-494)
桓公讀圣人之書,與孔子“畏圣人之言”說的都是一個意思,即言以表意,圣人之言的真理性足以表現天道。就此而言,桓公欲以體天道之真意而讀圣人之書,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但在輪扁(莊子)看來,這是行不通的,圣人已死,圣人之言亦是糟粕,因為道“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言語文字中的可傳、可見之道已非本然之天道,糟粕而已矣??梢悦黠@看出,這是老子“道可道,非常道”[5](P1)思想的繼承與發揮。
因言語之中的可傳、可見之道并非“常道”,“常道”之“得”與“受”只能是“應乎于心”,故而除了求道者亦是一“(將)得道者”,而授道者身兼“圣人之道”與“圣人之才”這一極端情形外,道幾不可學。故而,莊子記錄的另一個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久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無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無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2](P257-258)
據成玄英所作疏解,這里所謂的“南伯子葵”,即《人間世》中“游乎商之丘”的“南伯子綦”[2](P257),“其道甚尊,堪為物長,故謂之伯”[2](P181),這樣一位得道之人,在古之另一懷道之人女偊眼中,卻“非其人也”,而且自視“有圣人之道而無圣人之才”,道“不可受”“不可學”之意,明矣。
道雖“不可受”“不可學”,但確實“可傳”“可得”,故而得道之人實不可誣也。莊子曾經講過一個藐姑射之山的故事,以明此意:
肩吾問于連叔曰:“吾聞言于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边B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磅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誰肯以物為事!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菒然喪其天下焉?!盵2](P30-35)
藐姑射之山所居“神人”的內外德行雖然與世情相去甚遠,但并非狂而不可信,《大宗師》里“真人”自利利他之德行與利物為政之方的描寫多與之相類,詳錄此一,可概其余。綜合而言,均是得道之人,于天人之際多有體會,要點有三。
第一,明于天人之分,“無以人滅天”。莊子曾借河伯與北海若之問答明確此點:
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2](P589)
牛馬稟賦于天,生而自然有四足,非關人事,所以謂之天;羈勒馬頭,貫穿牛鼻,出自人為,所以謂之人。天,自然之謂也;人,人為之謂也。所以莊子又說:
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2](P408)
然而,人之生不可不伏牛乘馬,且馬首可落、牛鼻可穿亦是牛和馬的天命,自然之常,所以,落馬首、穿牛鼻雖然寄托于人事,終究還是本于天命,并非“以人滅天,以故滅命”?!耙匀藴缣?,以故滅命”說的是另外的情況,莊子所講的那個伯樂治馬的故事是其典型:
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龁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雖有儀臺路寢,無所用之。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馽,,編之以皁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饑之,渴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2](P338)
全馬之真性,在于安排任性,不矜不企,若有意治之,一乖天理,則死者已多;馬之性雖然并不厭乘,但如果不能安其駑驥之素分,而求其過能之用,則不堪其用而死者愈多矣。前者即是“以人滅天”,后者則是“以故滅命”。
第二,“不以人助天”。莊子說: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褯然而往,褯然而來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2](P234)
古之真人安排任化,自然無為,所遇無不適,所受無不喜,復之不出于識,悠然而忘,“不用取舍之心,捐棄虛通之道;亦不用人情分別,添助自然之分”(成玄英疏)[2](P235),這方面的反例可見于下面這個故事:
子貢南游于楚,反于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機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 為圃者仰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后重前輕,絜水若抽,數如泆湯,其名曰槔。”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有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弊迂暡m然慚,俯而不對。[2](P438-440)
可見,以人助天者,機事見于外,機心藏于內,則心神不定,道無所載。這點與上面一點都在于強調天人之分,這有點類似老子,但莊子還有另外一面,這一面強調天人一也,有類于孔子,但都有所創新和發展。
第三,“人與天一”,“人與天不相勝”??鬃痈F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擊木而歌獂氏之淳風,顏回正身回目而視,孔子恐其未悟而妄生臆度,招而誨之曰:
回,無受天損易,無受人益難。無始而非卒也,人與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誰乎?[2](P688)
意思是說,天有窮塞之損,知命之人,安之即可,易矣;人有爵祿之益,忽而來寄,推之則難。終始之間變化無窮,損益也莫不如是,就教跡而言自有分別,然至理凝處,無不自然,無不一也,故任其自然而歌者非我也。顏回未悟,尚自有問,就“何謂人與天一邪?”孔子答曰:
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體逝而終矣。[2](P692)
“晏然體逝”,安排任化之謂也。安排任化,即自然而然,自然而然,則人與天一也。其實質則在于“人與天不相勝”。莊子說:
古之真人,……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2](P239)
意思是說,古之真人(既不會以人滅天,以人助天,也)不會以天滅人,使天勝人劣。古之真人常無心而順彼(人,俗),故而好與不好、所善所惡,與彼(人,俗)未嘗有二,所謂真俗不二、天人不二之意是也。
合上述三點而為一總結,即是所謂“天在內,人在外”,即是以人就天,人與天一。莊子借北海若之口而說道:
知道者必達于理,達于理者必明于權,明于權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寧于禍福,謹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躑躅而屈伸,反要而語極。[2](P587)
這段話由道而人,說的是得道之人明于時變,隨順自然,不以物害己,亦不以己迫物,能安于命運之所遇,審去就之非己,天然之性蘊于內,人事之跡本于天而不出自然之分,故有得于位,雖混跡人間而能與物相應,或屈或伸,無有定執,常居樞要而返本歸源(所謂“動不乖寂”),所有言語皆發乎虛極(所謂“語不乖默”)。這是莊子之真實學問,莊子有得由此,乃能思貫孔、老兩家而自成高格,乃能齊生死,一壽夭,萬物無足以攖其心,而得出入人間世且作逍遙游矣。
人間世上,人情泛濫。而人情生則計利,死則計名。計名則德蕩,計利則知出。知、德之所論者多矣,而莊子追根溯源,將其歸為物我之分、是非之論兩類。所以,物我之執不破,是非之論不除,而以言道,進而言出入人間世與逍遙游,言養生與治外,都不可得也。此為莊子《齊物論》之所以作也。
《齊物論》是要破除物我是非之執,但只理解到這一層還是落在一邊了,有所執滯,未為通美,還是未達莊生之旨。理解《齊物論》是要明白:
夫囿于物我是非,則物我是非道之賊也。通于物我是非,則物我是非道之用也。故“齊物論”者,始于破物我是非之爭,終于順物我是非之應。其破也,謂之以明;其順也,謂之因是。知夫以明因是之說,而物論無不齊矣,而道無不明矣。[1](P44)
《齊物論》先說“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以明彼是之無定。又曰“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這是由彼是之無定,而推知彼是、是非之實有,并由彼是、是非之執的破除而顯明道樞之真。
然而,真既顯明,妄亦非妄矣。妄者,彼是、是非之論,彼是、是非無定,無實有,離真即妄,合真即真。故而又曰: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不可方可,方可方不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2](P42)
前一句明是非之相因,后一句說圣人不由此是非之途,而照之以自然之智,故知無生無死、無可無不可,無是無非,然而不是“奪有而別證無”(成玄英疏)[2](P73),而是即有而證無,這是由是非之相因而證是非然可之本然,所謂“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2](P73)。由此反復相喻,莊子最后得出結論說:“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薄拔ㄟ_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鐘泰釋之曰:
蓋因其是非而是非之,我無容心焉;因其然可而然可之,我無容心焉。則有是非,而是非未嘗有也;有然可,而然可未嘗有也。其有是非然可者,庸也,以應無窮也;而未嘗有是非然可者,不用也,樞之得其環中也。有而不有,用而不用,是則和也,天鈞之休也。[1](P45)
物我是非之執破除,物論無不齊,道無不明。然“道行之而成”[2](P75),文字上的理解還只是最為粗淺的一步,要想得道還有很多重要的階次要走。女偊答南伯子葵(子綦)問道曰:
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2](P261)
副墨,文字也;瞻明,神明洞徹也;聶,登也,亦是附耳私語也;役,用也,行也;玄者,深遠之名也;冥者,幽寂之稱;參寥,三絕也,一者絕有,二者絕無,三者非有非無,故謂之三絕也;始,本也。意思是說,初則依文生解,次則羅落誦之,而至靈府分明,心生歡喜,私自許當,附耳私語欲以告人。然而,雖是私心自許,但仍須依教循理,勤行勿怠才可,行勤則德彰,謳歌滿路矣,此六重階次層次分明,重在依文生解,依解而行,后三重在此知、行基礎上漸至玄冥,玄而又玄,以至疑無是始,成玄英疏釋之曰:“是以不本而本,本無所本,疑名為本,亦無的可本,故謂之疑始也?!盵2](P263)顯而易見,這九重階次中,“需役”一重最為重要,道不行不成,若不勤行,道無由致,這也是得道之人女偊久聞至道,內心凝寂,欲傳告于南伯子葵(子綦)之時,猶自守之的原因,所謂“我猶守而告之”[2](P258)。
行之重點在于“心齋”、“坐忘”。顏回見仲尼,請行至衛,一番對答之后,語及心齋,明心齋非不飲酒不茹貪的祭祀之齋后,仲尼曰:
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2](P152)
依俞樾之疏解,此處“聽止于耳”,當作“耳止于聽”。[2](P153)若此,文從字順,此文意思是說,心齋是一志于心,使無異端別緒混于其中,不與物合(符),凝寂虛忘而待物之自來之意。此處之關鍵是一“虛”字,所謂“虛室生白,吉祥止止”[2](P155)。而“虛”自“忘”來,由是而有“坐忘”之說:
顏回曰:“回益矣?!敝倌嵩唬骸昂沃^也?”曰:“回忘仁義矣?!痹唬骸翱梢樱q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痹唬骸昂沃^也?”曰:“回忘禮樂矣?!痹唬骸翱梢樱q未也?!彼?,復見,曰:“回益矣?!痹唬骸昂沃^也?”曰:“回坐忘矣?!敝倌彳A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敝倌嵩唬骸巴瑒t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后也?!盵2](P288-290)
忘仁義禮樂,是忘人的仁義之心及其外在表現,即社會行為規范,對顏回這樣的孔門高第而言,是極難的事情。然而,仁義禮樂畢竟不是天道本身,因此要想順天命而行,虛以待物,就必須加以忘卻。而且,不但要忘仁義禮樂,還要“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因為“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5](P29)。“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2](P562)故而“離形去知”而后能“同于大通”,所謂“大通”即是通于道,與道為一。這就是“坐忘”,仲尼尚自未達,請從顏回之后,可見是極高的境界,極難的功夫。
然而,一旦經此功夫達此境界,人即可出入人間世且作逍遙游矣。逍遙游就是自由。《莊子》開篇所講的鯤鵬寓言敞開的就是一個自由之境: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2](P2)
這是自由的境界,鯤與鵬,北海與南冥,隨化而游。然而,鯤鵬之大是自由的,而小如蜩與學鳩“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于地”[2](P10),斥鴳“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2](P10)也是自由的,因為“此亦飛之至也”[2](P17)。因物各得其化,小大均出乎性,只要無欣無羨,安排任化,則均作逍遙游矣。
《德充符》通篇講的都是一些形骸有缺陷之人,因其德充于內,物應于外,外內冥合,信若符命而至極高境界,“仲尼”尚且“將以為師”,“將引天下而與從之”,而況他人乎!重復言之,這里的關鍵是不以己之所知而妄生偏執:
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而惴栗恂懼,獖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獖獝狙以為雌,麋與鹿交,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
鯤鵬、蜩與學鳩等雖是自由的,但都有所待,因而其自由也就都是有限的。要想從有限的自由而達無限的自由,那就只能通過“心齋”“坐忘”等功夫,而達到“同于大通”的境界才可?!巴诖笸ā?,就是與道通而為一,實質是“無己”,并因“無己”而“無功”、“無名”。莊子曰: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2](P19-20)
如前所述,“無己”為體,“無功”為用,“無名”為名,故而就“無己”以明其真意。“無己”即是“吾喪我”[2](P50),“吾喪我”然后才能“無所待”,“無所待”才能達于逍遙游的絕對自由之境。何謂“吾喪我”?讓我們回到莊子提出這一論點的原初語境: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揚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弊郁朐唬骸百?,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2](P48-50)
郭象、成玄英都認為:耦,匹也,謂身與神為匹,物與我為耦也。而俞樾則認為,耦,身也,進而認為“喪其耦”即是下文所謂“吾喪我”[2](P49)。實際上這段話說的是南郭子綦的這樣一種狀態,即憑機而坐,凝神遐想,仰天而嘆,妙悟自然,離形去知,身心俱遣,物我皆忘,而這種狀態就是“喪其耦”“吾喪我”。由此觀之,釋耦為身并不確切,“吾喪我”并非僅忘其身,而必定是離形去知,身心俱遣;釋耦為匹較為恰當,“喪其耦”是身心俱遣,物我皆忘,不過這種“忘”必有所留,留下的就是“吾”,是謂“吾喪我”。
換一種講法來說,“吾喪我”意近英文I lost me,“吾”相當于英文主格“我”(I),而“我”則相當于英文賓格“我”(me);“我”與me所喪愈多,意味著自己的私情私意、私心私智愈少,與物對待愈少,因而“吾”與I所是愈真,愈與大道相通。再換句行話來說,“吾喪我”意即“小我”之喪是“大我”實存的必要條件,“我”無一己之私(無己)是“吾”享自由而作逍遙游的必要條件。
雖然“吾”“我”二字都有“施身自謂”[6](P267)之意,但在《莊子》中,雖然兩者都有中性意義上的用法,但表示肯定意義用“吾”,而否定意義用“我”的例子比比皆是,我們就行文中出現的引文略舉幾例:借許由之言而明大宗師即道的“吾師乎!吾師乎!?萬物而不為義……”;伯樂治馬故事中的伯樂曰:“我善治馬”;得道之人女偊曰:“吾聞道久矣?!薄啊矣惺ト酥蓝鵁o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面對子貢之進言,為圃丈人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蜩與學鳩“我決起而飛……”、斥鴳“我騰躍而上……”等等。
除此文字上的提示之外,這個故事中接下來的天籟、地籟、人簌的討論,《應帝王》篇中壺子示見者四,即地文、天壤、衡氣與虛與委蛇,《齊物論》篇中所破之物我是非之執,其中心意旨無不與這里的“吾”“我”之別密切相關。
逍遙游實質上是自然,自然而然,它反對逞其私智而以生事為能,也反對執著于有為之跡而累心,但自然無為并非不事事,逍遙游也不是在浩渺之鄉孤芳自賞。莊子說:“道之真以治身,其緒余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2](P963)道之為用,始于養生治身,而終于治天下,也就是說,由己之身而至國家、天下,無處不逍遙矣。莊子思貫孔、老兩家,而其究竟處更近孔子之意,在此處則最為明顯。
著名的庖丁解牛的故事,講的是解牛,是養生,亦是逍遙游。故事說: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道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于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于硎。雖然,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盵2](P123-230)
刀本相同,而有月更、歲更、十九年而刃若新發于硎者,養與不養之別也。以類推之,生需養也。然而生何以養?必臨之以專,持之以慎,理明于心而功夫熟而后可矣。所謂“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2](P258),此之謂也。
然養生,既為己也,亦為天下也,正如養生可以逍遙,無為亦可以治天下矣。莊子曰:
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確乎能其事而已矣。[2](P297)
鐘泰以此語為核心疏解《應帝王》一篇,誠為精準:
惟以治外為末,故以經式義度為欺德。此其意于《天道》篇實發之?!┮哉笮写_乎能其事為內,故以治天下為不足感于其心。此其意于《天地》篇實發之。[1](P47)
前者意在破,后者意在立,一破一立,治道全矣。就前者而言,經式義度乃為欺德,以己制物,物失其真之意,故曰:
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仁義以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2](P475)
故《書》曰:
“有形有名?!毙蚊?,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語大道者,五變而形名可舉,九變而賞罰可言也。(五變九變之意參上面引文可知,引者注)驟而與形名,不知其本也;驟而語賞罰,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說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驟而語形名賞罰,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捎糜谔煜?,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謂辯士,一曲之人也。禮法數度,形名比詳,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2](P477-478)
就后者而言,《天地》篇曰:
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队洝吩唬骸巴ㄓ谝徽叨f事畢。無心得者而鬼神服?!盵2](P411)
《應帝王》篇引老聃之言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于無有者也。[2](P303)
《在宥》篇曰:
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貴以身于為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于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茍能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此明雖然名曰“應帝王”,而實際上從不以此而累心。其所矚目者,逍遙游而已矣,故曰:
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2](P402)
由此觀之,莊子生逢亂世,諸侯竟之以力,“以土苴治天下”尚且不為而作逍遙游,豈不宜哉!其人其學為后人所推重,固有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