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敏 包智明
與西方發達國家相比,中國是世界現代化進程的后發者與追趕者。如果說1840年鴉片戰爭標志著中國現代化進程的開端,那么其所指也主要局限在中國東部沿海地區。中國民族地區,尤其是西部民族地區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化建設肇始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三線建設,[注]三線建設與西部地區工業發展及新興工業城市建設的相關研究,參見徐有威、陳熙:《三線建設對中國工業經濟及城市化的影響》,《當代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4期。在時間上滯后東部沿海地區百余年。為了趕超中國現代化進程,實現“跨越式發展”,民族地區的現代化建設在時間上的壓縮性更為明顯,并在實踐過程中體現出“資源開發導向型工業化”發展模式。[注]胡鞍鋼、溫軍:《中國民族地區現代化追趕:效應、特征、成因及其后果》,《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1期。這樣一種現代化追趕模式在帶來民族地區經濟增長奇跡的同時,也產生了一系列的生態環境問題與社會問題。筆者在內蒙古西部阿拉善[注]作為地區概念,“阿拉善”泛指內蒙古自治區阿拉善盟所下轄的地理區域。本文除需特別注明行政區域時使用“阿拉善盟”(如阿拉善盟統計局)外,均使用“阿拉善”來指稱本文研究的地理區域。的長期社會調查發現,西部大開發以來,由于過度依賴礦產資源開發和引進重化工企業來推動現代化建設,致使當地面臨突出的沙漠污染等生態環境問題,反過來制約了現代化的可持續發展。
何謂現代化?不同的理論流派對其有不同的解釋和界定。一般認為,現代化是一場社會變革,并特指人類社會從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轉型的社會變遷過程。[注]馬敏:《現代化的“中國道路”——中國現代化歷史進程的若干思考》,《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9期。與西方社會自工業革命以來花費將近三個多世紀才完成現代化進程不同,東亞新興工業國家或地區僅僅用了30年左右的時間便基本完成了這一發展進程。為此,韓國社會學者張慶燮(Chang Kyung-Sup)運用“壓縮型現代化”(compressed modernity)這一概念,來對東亞地區快速的經濟社會變遷過程進行闡釋,并認為這種“壓縮型的現代化”充滿了意想不到的成本和風險,威脅著東亞社會的可持續發展。[注]Chang Kyung-Sup,“Compressed Modernity and Its Discontents:South Korean Society in Transition,”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vol.61,no.3,2010,pp.444-464.張慶燮認為,“壓縮型現代化”是指一種文明狀態,在這種文明狀態中,經濟、政治、社會與文化變遷都以時間和空間高度壓縮的方式發生,不同的歷史與社會文化因素在這一文明狀態里動態共存,建構了一個高度復雜和流動的社會系統,同時也產生了高度的政治、經濟、環境與社會系統風險。[注]Chang Kyung-Sup,“The Second Modern Condition? Compressed Modernity as Internalized Reflexive Cosmopolitization,”Economy and Society,vol.28,no.1,1999,pp.30-55.
“壓縮型現代化”是一個基于對東亞社會現代化建設及其問題研究而產生的社會學概念。盡管該理論目前還不成熟,但其問題意識與分析框架對于理解東亞社會的現代化進程及其問題仍然十分富有啟發性。在關于中國現代化進程及其問題的分析中,相關學者也借鑒了這一概念。例如,有學者研究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珠三角地區“壓縮型現代性”過程中的社會文化變遷,認為香港的市場經濟文化對珠三角地區的社會文化形態產生了重要影響,出現了工人階級的生活世界與正在崛起的中產階級消費主義生活方式等多個社會文化形態彼此并置并相互影響的社會現象。[注]Eric Kit-wai Ma,“Compressed Modernity in South China,”Global Media and Communication,vol.8,no.3,2012,pp.289-308.亦有研究視富士康企業為中國“壓縮型現代化”的典型例子,認為富士康的快速資本積累過程,不僅重塑了全球生產和消費結構的時空性,而且通過生產體制具體地影響到了工廠的新生代農民工。由于重復性動作以及計件計時算工資等所帶來的多重壓力,新生代農民工的生活世界受到嚴重影響和擠壓,進而產生勞資沖突和員工自殺悲劇。[注]Ngai Pun and Huipeng Zhang,“Injury of Class:Compressed Modernity and the Struggle of Foxconn Workers,”Temporalités.Revue de Sciences Sociales Et Humaines,vol.26,2017,URL:http://journals.openedition.org/temporalites/3794,DOI:10.4000/temporalites.3794.此外,還有學者使用“壓縮型工業化”這一概念對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生態環境問題進行了系統地分析和闡述。[注]李建新:《中國經濟高速發展的“壓縮型”環境問題特征》,《社會科學》2000年第4期;王文軍、李蜀慶:《壓縮型工業化社會中的環境問題分析》,《中國工業經濟》2004年第9期。
作為自然資源豐富、生態環境脆弱、少數民族聚居的欠發達地區,西部民族地區是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生態環境保護與經濟社會發展內含矛盾和沖突最集中、最劇烈的交匯點。[注]包智明:《社會學視野中的生態文明建設》,《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14年第1期。實施西部大開發戰略以來,少數民族地區的工業化進程加快,工業化帶動區域經濟快速發展的同時,也引起民族經濟關系的新變化,如城鄉差距進一步擴大、少數民族群眾轉產就業困難、資源開發造成生態環境破壞等問題。[注]黃健英:《快速工業化進程中協調民族經濟關系的思考》,《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換言之,相比中東部地區,在生態環境脆弱、經濟社會發展落后、工業體系尚不完善的現實背景下,西部民族地區的現代化建設任務更艱巨,其所受到的資源和環境約束也更顯著。
現代化的基礎與核心是工業化,即經濟的現代化。本文研究使用“壓縮型現代化”這一概念,來分析和理解2000年西部大開發以來,西部民族地區從傳統農牧業社會到現代工業社會轉型的快速社會變遷過程,以及在這一過程中所產生的生態環境問題。由于生態環境脆弱,以及工業化建設的時間高度濃縮,西部民族地區的生態環境問題在一定程度比東部地區現代化進程中的環境污染問題在空間上更為集中和復雜,既包括與當地人傳統生計生活方式相關聯的毀林開荒、過度放牧、草原退化與沙漠化等生態環境破壞問題,也涉及東部地區工業化進程中出現的空氣、水、固體廢棄物污染等現代工業污染問題。
本文研究的實證資料來源于筆者自2011-2017年在內蒙古自治區阿拉善盟的阿拉善經濟開發區、騰格里經濟技術開發區等地進行的長時段、追蹤性社會調查,資料收集方式主要有深入訪談、參與觀察。本文作為個案研究,并不希望對西部民族地區的現代化本身達成整體性評價,而是旨在梳理和分析阿拉善“壓縮型現代性”的形成過程及其產生的生態環境問題,以期對西部民族地區現代化進程中的結構性障礙給予特定視角下的反思。
阿拉善地處內蒙古自治區西部,自然生態環境脆弱,是中國生態環境問題突出和經濟社會發展水平落后地區之一。自2000年西部大開發以來,在中央的資金投入與產業政策的支持之下,阿拉善現代化建設成就顯著,工業發展迅速,許多經濟指標都大幅度、甚至是成倍增長。該地區主要工業產品包括原鹽、鐵礦石、聚氯乙烯、發電量、鐵精粉、石墨及炭素制品等,并基本形成了以礦產資源開發和重化工產業為基礎的現代工業體系。
在內蒙古地區,傳統“靠天吃飯”的農牧業生計有其合理性,但也存在不可持續發展的內在危機。例如,在內蒙古東部赤峰地區的社會調查過程中,費孝通發現,傳統“靠天吃飯”的農牧業生計方式中的濫砍、濫牧、濫墾、濫采等行為,不僅容易引發農牧矛盾,同時也造成人與自然關系的惡性循環,致使植被破壞和水土流失加劇,草原退化和沙化問題嚴峻,甚至引發了民族矛盾。[注]費孝通:《赤峰篇(1984年10月)》,《行行重行行——中國城鄉及區域發展調查》,北京:群言出版社,2014年,第138-168頁。改革開放后,現代市場經濟體制滲透到西部民族地區已成為不可逆轉的趨勢。隨著草原產權制度改革和牧民理性的增長,牧民對待自然的態度及行為也隨著市場因素的入侵逐漸發生了變化,這就進一步加劇了北方草原的生態危機。[注]參見陳祥軍:《本土知識遭遇發展:游牧生態觀與環境行為的變遷——新疆阿勒泰哈薩克社會的人類學考察》,《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
阿拉善在其境內自西向東依次分布巴丹吉林沙漠、騰格里沙漠和烏蘭布和沙漠,是中國沙漠面積最大、沙漠化問題最為嚴重的地區之一,也是中國北方主要的沙塵暴源頭區域。2000年,該地區土地沙漠化總面積超過366萬平方公頃,占土地總面積的15.48%。[注]姚正毅、王濤、朱開文:《內蒙古阿拉善盟2000年土地沙漠化遙感監測》,《干旱區資源與環境》2008年第5期。除地理區位和氣候變化等原因外,當地居民的傳統生計方式也是造成當地自然生態環境惡化和強沙塵暴的主要原因。正如相關研究指出的,由于過度放牧、濫肆樵采和擴大農耕土地,破壞了阿拉善脆弱的生態平衡,加劇了荒漠化進程,從而為沙塵暴形成提供了豐富的沙塵物質。[注]劉景濤、鄭明倩:《內蒙古中西部強和特強沙塵暴的氣候學特征》,《高原氣象》2003年第1期。
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以糧為綱”的口號下,極度干旱缺水和當時完全不具備農業耕種水土條件的阿拉善,也曾數次掀起大規模毀地開荒的浪潮。當地政府和民眾大量抽取地下水,開發了腰壩灘、查哈爾灘、格靈布隆灘、西灘等多個井灌區來發展農業種植基地。地下水灌溉導致灌區許多耕地的鹽堿化與荒廢,而灌區地下水位的快速下降則進一步加劇了周邊草原的退化和沙化。除此之外,當地居民的生活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土地的退化和沙化。在20世紀80年代煤炭成為主要燃料之前,梭梭林及草原灌木叢一直是當地居民柴薪的主要來源,當地植被遭受著人為的破壞。[注]參見惠小勇、包秀文:《沙漠“決口”,何去何從——來自沙塵暴源頭的見聞與反思》,《環境保護》2006年第8期。
到20世紀90年代,阿拉善的沙塵暴問題呈現強度加劇、破壞程度加大之勢,多次席卷河西走廊、寧夏平原和華北地區。相關研究顯示,到2000年春季,沙塵暴愈演愈烈,連續出現19次,其中8次影響范圍廣、強度大、災情重;僅4月19日、5月10日的兩次沙塵暴,在阿拉善盟境內持續時間就長達13-14個小時,造成全盟經濟損失達數千萬元。[注]尤莉、王革麗、吳學宏、王國勤:《近40年來阿拉善地區的沙塵暴天氣》,《干旱區資源與環境》2004年第S1期。而2000年的時候,全盟的地區生產總值還不到21.773億元。[注]阿拉善盟統計局:《阿拉善盟統計年鑒2004》,阿拉善盟統計局,2004年,第26頁。
隨著當地環境危機加劇,地方政府和農牧民也逐漸意識到自然生態環境保護的重要性。為將農牧民從高度依賴自然生態資源的傳統生計生活方式之中解放出來,在阿拉善,地方政府主要采取兩種政策途徑,一種是人口轉移的生態移民與牧區城鎮化,另一種則是發展方式轉型的工業化建設。
阿拉善的生態移民開始于20世紀90年代初,其邏輯在于將牧民從生態環境脆弱的沙漠、戈壁等地區遷移出來,通過在新的安置地從事灌溉農業或以城鎮就業的方式,來改變傳統的牧業生產方式,在此基礎之上解決草原生態問題,實現自然生態環境的休養生息。盡管阿拉善的生態移民取得了保護生態、反貧困、促進民族團結和經濟社會發展等多方面的良性效應,[注]焦克源、王瑞娟、蘇利那:《民族地區的生態移民效應分析——以內蒙古阿拉善移民為例》,《西北人口》2008年第5期。但生態移民的后續產業發展仍然存在著諸多問題和困難。特別是在稅費改革后,地方政府財政能力有限,能夠用于生態移民后續產業的專項扶持資金十分有限,其結果是生態移民后續產業帶動能力弱,經濟效益不明顯。[注]張麗君、吳俊瑤:《阿拉善盟生態移民后續產業發展現狀與對策研究》,《民族研究》2012年第2期。有鑒于此,通過工業化來實現“靠天吃飯”的傳統發展方式轉型,成為阿拉善現代化建設的現實需要。
阿拉善是少數民族聚居的邊境地區,由于該地區基礎設施建設滯后、生態環境脆弱、產業結構單一,因此,相比中東部地區,阿拉善的工業化發展并不具備優勢。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阿拉善都是內蒙古乃至全國經濟條件較為落后的地區之一。如何在偏遠邊疆地區發展現代工業和建設現代化,成為阿拉善經濟社會發展進程中的現實難題。
早在1988年7月18日召開的阿拉善盟干部座談會上,費孝通曾指出當地農牧民依靠抽取地下水來發展灌溉農業的不可持續性,并強調發展工業才是阿拉善現代化建設的可行出路。“你們依靠電抽地下水,開發了腰壩,這就是很好的例子。但地下水抽干了怎么辦?所以必須工業跟上去,你來原料我制造,工業不容易有限制,農牧業限制很大,今年靠雨水可以多養一些羊,明年雨不來就吃不了飼料了。需要把自然的局限打開,就要抓工業,搞原料加工,原料自己沒有可以從外邊引進來。這樣,這里的經濟就穩了。”[注]費孝通:《阿拉善之行(1988年7月18日)》,《行行重行行——中國城鄉及區域發展調查》,北京:群言出版社,2014年,第403頁。
費孝通還指出,因為商品經濟觀念差,為此,少數民族地區不能發展得太快。阿拉善要建設現代化,可以在發展牧業的基礎之上發展多層次、多種類的加工業,同時緊緊抓住鹽煤等礦產資源,對其開發利用,最終形成有民族特色的現代經濟體系。[注]費孝通:《阿拉善之行(1988年7月18日)》,第410-411頁。然而,與費孝通所建議的漸進式、有民族特色的現代化發展思路不同,在阿拉善,地方政府秉持現代主義的觀點,走上了一條通過礦產資源開發帶動地方經濟快速發展的道路,將現代化建設的標準放在了實現工業化等一系列指標上。[注]麻國慶、張亮:《進步與發展的當代表述:內蒙古阿拉善的草原生態與社會發展》,《開放時代》2012年第6期。
進入21世紀以來,與西部大開發同時進行的是東部沿海地區的產業結構調整。“長三角”“珠三角”等地區受土地、融資、勞動力成本以及能源原材料價格逐年增加和環境容量指標逐年削減等因素的制約,資本、產業向西部民族地區轉移的規模不斷擴大,速度逐漸加快。通過承接東部發達地區的產業、產能轉移,來實現外來工礦企業的落戶和發展,成為西部民族地區現代化建設的重要途徑。
在具體實踐過程中,阿拉善地方政府主要依靠兩種途徑推動工業化發展。第一,大量引入各類礦產資源開發企業,進行境內礦產資源開發。阿拉善原鹽、煤、鐵礦石、石墨等礦產資源豐富。因此,在工業化發展過程中,吸引外來企業進行礦產資源開發成為招商引資的“重中之重”。第二,建立境內經濟技術開發區和工業園,重點發展重化工產業。依托礦產資源開發與重化工產業發展,阿拉善經濟發展迅速,工業體系也逐步完善。據阿拉善盟統計局的統計數據顯示,相比國家啟動西部大開發的2000年,2014年阿拉善地區生產總值增長了近20倍,工業增加值翻了近44倍。[注]2000年,阿拉善盟地區生產總值(GDP)為21.4323億元,三次產業結構比例分別為18:41:41;其中工業增加值7.65億元,占地區生產總值的35.7%。2014年,阿拉善全盟實現地區生產總值456.03億元,三次產業結構比例為3:80:17;其中工業增加值達到345.13億元,同比上年增長9.7%,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率為87.95%,占地區生產總值的75.7%。2014年以后,隨著環境治理的推進,阿拉善經濟下行壓力較大。2015年地區生產總值增速為322.58億元,2016年為342.32億元,2017年為355.67億元,增速放緩。工業增加值2015年下降迅速,僅為197.85億元,2016年為203.84億元,2017年則為220.15億元。到2017年,阿拉善盟三次產業結構的比例為7:60:33,工業所占比重下降。數據來自阿拉善盟統計局《阿拉善統計年鑒2004》,以及2014年、2015年、2016年、2017年《阿拉善盟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根據騰格里經濟技術開發區一位政府官員的說法,“我們是在沙漠中建工廠”,并創造了所謂的“沙漠工業奇跡”。
正是依靠這些從東部地區轉移過來的資源開發和重化工企業,阿拉善逐漸成為西部地區新興大型能源重化工基地。然而,地方工業的快速發展大大壓縮了傳統農牧業的生存與發展空間,農牧民的現代化發展又該如何實現?在工業發展實踐中,為了促進人口、資源等生產要素向工業集中,地方政府針對農業、牧業出臺了一系列政策措施,目的在于加快資源轉移與工業化的原始資本積累,推動農牧業經濟形態向工業經濟形態轉換。
我們這個地方(指阿拉善),農業、畜牧業,還有工業發展都在一起。現在牧民和農民共同存在的問題是他們需要更加富裕,這對我們來講也是一個新課題。我們現在的做法就是改變農牧民獲得收入的方式,這個方法就是工業。所以我們現在農民也好,牧民也好,都在讓他們積極轉產,轉到工業上去,成為產業工人,讓農牧民在發展工業的過程中產生大量經濟效益。(地方政府官員訪談,編號KDR-20130730)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地方政府能夠有效組織和動員農牧業資源投入到工業建設中,如通過水權轉換將稀缺的水資源從農業配置到工業領域,以實現工礦企業落戶,[注]參見劉敏:《“準市場”與區域水資源問題治理——內蒙古清水區水權轉換的社會學分析》,《農業經濟問題》2016年第10期。但在資源利用效率、產業技術水平及工業體系完善方面,尤其是引導少數民族農牧民向企業工人轉型上,仍然面臨很大挑戰。一方面,外來礦產資源開發和重化工企業無法有效解決當地農牧民轉產就業問題。這些外來企業大多將工廠建在移民搬遷后的草原或沙漠腹地等偏遠區域,距離農牧民居住地遠;加之企業勞動強度大、工作時間長、薪酬待遇低、污染問題重等原因,農牧民自身并不愿意去這些企業上班。此外,依靠西部民族地區較低的污染成本和人力資本投入來實現快速盈利,本就是外來資源開發企業的經營策略。[注]邵帥、齊中英:《西部地區的能源開發與經濟增長——基于“資源詛咒”假說的實證分析》,《經濟研究》2008年第4期。因此,這些外來企業大多從外省貧困地區招聘工人,對當地農牧民勞動力吸收有限。另一方面,雖然地方政府寄希望于建立農牧民產業園來實現工業的內生發展,進而實現農牧民向企業工人的轉型。但在當地農牧民看來,工業項目投資風險大,因此參與積極性并不高,農牧民產業園建設同樣面臨困境。
農牧民產業園不行,那個弄不成。上次開會說讓投資那個風積沙造紙廠,讓老百姓一戶出10萬元入股,以后廠子賺錢了再分紅給我們。但我們這里沒有人愿意去投資工業項目,一家子羊全賣了,賣個十萬八萬,投資到那里面,最后全都賠掉了,你說怎么辦?再一個問題是造出來的紙往哪里銷?沒有現成的銷售渠道。政府說是讓我們自己找銷售點,我們這些人連漢話都說不溜,去哪里去找?(牧民訪談,編號SLD-20170715)
景天魁認為,在西歐的現代化過程中,傳統性、現代性和后現代性基本上是一個取代另一個的過程,不存時空壓縮問題。與之不同,改革開放后,中國由傳統社會急劇地轉變為現代社會,以及計劃經濟快速地轉化為市場經濟、農業社會急驟地轉化為工業社會,前一過程尚未結束,后一過程業已開始,傳統性、現代性與后現代性等不同時代的特征都擠壓在一起,從而形成了時空壓縮的現代化建設格局。[注]景天魁:《時空壓縮與中國社會建設》,《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期。在阿拉善,西部大開發后,傳統農牧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的轉型過程加快,少數民族農牧民難以在短時間內實現傳統生計方式的轉型,進而也就難以適應現代工業生產方式和實現由農牧民身份到企業工人身份的轉型。由于時間的高度濃縮,當地農牧民并沒有參與到工業化的發展過程之中來,而是成為了現代化建設的旁觀者。無論是農牧民個體,還是農牧區村落,仍然保留著與現代工業社會所不同的傳統的生計方式,使得傳統性與現代性、甚至是后現代性等不同的時代特征在同一空間或地域中擠壓。為此,阿拉善的現代化建設不僅呈現時間的高度壓縮性,同時也呈現出空間的擠壓性。
基于時空的高度壓縮,雖然阿拉善的工業化進程明顯加快,地方政府的財政收入也得到成倍增長,但當地農牧民卻沒有得到相應的發展成果,一種“富饒的貧困”現象在該地生成。不僅農牧民“靠天吃飯”的傳統發展方式及農牧區社會建設落后的狀況沒有得到根本改觀,因資源開發和重化工業所引發的生態環境問題和環境抗爭事件也在該地區大量地集聚。
隨著西部大開發的推進,中東部和西部地區經濟聯系日益緊密,東部地區向西部地區進行污染轉移的現象也更為突出。相關研究指出,從目前政府主導的東部地區環境治理政策及其實踐情況來看,主要以控制東部煤炭消費、東部污染產業轉移,以及向西部購買電力、煤制氣等治理措施為主,極有可能加速西部地區的環境污染進程。[注]林伯強、鄒楚沅:《發展階段變遷與中國環境政策選擇》,《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5期。在阿拉善長期的實地調查過程之中,筆者也發現,隨著東部地區工業污染問題治理力度加大,污染企業在東部地區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許多重化工企業轉移到西部民族地區,在推動當地工業化發展進程的同時,制造了嚴重的生態環境問題。
進駐阿拉善的資源開發及重化工企業在生產過程中會制造大量的廢水和殘渣,因此必然面臨排污問題。中國中東部地區人口稠密,企業違規排污不僅極易對周邊居民的生產生活產生影響,同時,環境監管者的存在也使得污染問題很容易被發現、被舉報與被治理。阿拉善地廣人稀,長期的生態移民和牧區城鎮化,使得牧民大量移居城鎮,牧區常住人口的減少使得當地的環境監管者進一步缺乏,這也在一定程度上使得企業的環境污染行為毫無顧忌。
在內蒙古和寧夏交界之處的阿拉善盟騰格里工業園區,荒無人煙的騰格里沙漠更是為重化工企業的違規排污行為提供了天然的隱蔽場所。一方面,沙漠滲水能力相對強,污水滲漏速度快,加之沙漠地區風沙大,排污現場很容易被風沙掩蓋,形成監管盲區;另一方面,沙漠周邊生活的居民非常少,與其他地區相比,違規排污及其造成的環境污染問題對居民的直接影響少,一般也難以被發現、被舉報。正是因為具備高度的隱蔽性,騰格里沙漠及周邊地區成為重化工企業的天然排污場。
為了減少成本與方便排污,這些企業在沙漠腹地修建了許多巨大的化工污水池,并通過一根根插入沙漠里的排污管道將不經處理的工業污水直接排放到沙漠里,然后挖坑將污染沉淀物直接填埋入附近沙漠。隨著時間推移,污水慢慢滲入地下土層,對附近的土壤和地下水資源造成嚴重污染。沙漠污染不僅影響周邊荒漠草原植被的正常生長、造成土地退化,而且也影響到周邊牧民的基本生產生活,牧民只能額外花錢從農區購買飲用水,以滿足自身生活和牲畜飲水之需。
許多來阿拉善投資建廠的企業其本意并不是進行固定資產投資,而是希望以“投資”來獲得礦產資源的開采權。根據內蒙古自治區《關于進一步完善煤炭資源管理的意見》規定,裝備制造項目、高新技術項目固定資產投資每20億元可以配置煤炭資源1億噸,一個項目主體配置煤炭資源最多不超過10億噸。此外,經批準符合國家產業政策的PVC項目(包括電石),由自治區經濟委員會協調組建1-2個配套蘭炭合資企業,根據內蒙古自治區政府確定的生產規模,按1:1的比例配置煤炭資源。[注]內蒙古自治區人民政府:《內蒙古自治區人民政府關于進一步完善煤炭資源管理的意見》(內政發〔2009〕50號),2009年6月12日。換言之,許多企業是靠“固定資產投資”之名,來行“礦產資源開發”之實。
正是因為“以資源換投資”的政策,使得許多前來阿拉善投資建廠的企業大多集中在礦產資源開采及精細化工等能源化工下游產業。誠如相關研究中指出的,在資源開發過程之中,由于國有的礦產資源所有權事實上由地方政府和各級資源管理部門來行使,這些政府部門會利用資源開采的許可權來謀求局部利益或集團利益,可能導致尋租活動和腐敗現象的盛行;而礦產資源開發企業為盡快獲得收益,以及彌補尋租過程中的各種損失,會選擇通過急功近利的開采行為和不遺余力地加大開采力度來實現利益最大化。[注]徐康寧、王劍:《自然資源豐裕程度與經濟發展水平關系的研究》,《經濟研究》2006年第1期。在阿拉善礦產資源開發過程中,同樣面臨這樣一種開礦邏輯,并在這一過程中產生了生態環境破壞問題。
綜合看來,在阿拉善進行礦產資源開發的企業,其礦產開發形式主要有深井鉆探、大中型露天礦及小型露天礦三種類型。三種采礦類型中對草原破壞最大的是小型露天礦,這也是該地區最為常見的一種開礦形式,被當地農牧民稱之為“雞窩礦”。之所以叫“雞窩礦”,是因為這種采礦形式零星、分散、規模小,是否勘探到礦藏具有較大的不確定性。礦企通常循著露頭的礦脈在草原上到處挖掘、爆破,但卻并不能保證每次都能獲得理想的礦藏。因此,礦企通常遍地撒網,在草原上東一個、西一個的進行爆破挖坑,一旦發現某處沒有礦藏,便繼續更換地點重新采挖。
在阿拉善廣袤無垠的荒漠草原上,礦企這種通過增加采挖數量來獲取礦藏的開發形式,其效率非常低下,不僅造成資源的嚴重浪費,而且帶來自然生態的直接破壞。撒網式勘探和破壞性開采在荒漠草原上留下一個個大型的坑洞,破壞了草原地形與地質結構,坑洞周邊植被無法生長,這不僅嚴重影響草原生態,也時常發生牧民和牲畜跌落受傷的情況。同時,開礦過程中散落的土石、灰塵堆積、飄散在草原上,進一步加劇了草原退化和生態環境破壞問題,同時也影響到了周邊牧民的生產生活。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隨著礦產資源開發和重化工業的發展,阿拉善的水資源短缺問題也日趨嚴峻。阿拉善地處亞歐大陸腹地,為干燥的非季風區,降水稀少,年降水量在200毫米以下。水資源以地下水為主,除過境黃河外,基本無地表徑流。礦產資源開發及重化工業都是高耗水產業,需要消耗大量的水資源進行洗礦、降溫、印染等。在阿拉善,火電和重化工企業成為繼農業灌溉之后的第二大用水部門,產能持續擴張和農業灌溉水權的轉換,直接造成工農業之間的水資源競爭日益加劇。例如,相關研究指出,在水權轉換過程中,由于農民的用水權益在一定程度上被忽視,灌溉水資源由農業向工業轉換損害了農戶的利益,使其陷入生計困境,引發水事糾紛。[注]石騰飛:《灌溉水權轉換與農戶利益的關聯度》,《重慶社會科學》2015年第1期。此外,許多重化工企業由于沒有用水指標,私自抽取地下水維持生產,導致騰格里沙漠地區地下水位下降和周邊生態退化嚴重。
自2000年西部大開發戰略提出以來,西部民族地區的大開發、大發展已經走過了近20年的發展歷程。無論是從經濟意義上的工業體系形成,還是從社會意義上的人民生活水平改善來看,當下西部民族地區的現代化建設較之過往均有了較大進步。隨著現代化建設的速度加快,西部民族地區與東部沿海地區的“邊緣-中心”關系也在發生著深刻變化。在中國的經濟版圖之上,西部民族地區迅速崛起,并開始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
相比于東部沿海地區,中國西部民族地區現代化建設所面臨的情況更為復雜和多元。除了生態環境脆弱之外,西部民族地區原有的工業基礎薄弱,缺乏長期的資本原始積累過程。面對這種情況,地方政府主要通過發展資源密集型和資本密集型產業來推動原始資本的快速積累。然而,在西部民族地區農牧民人均收入水平較低的情況下,過度追求經濟趕超發展極易造成產業結構偏差。以資源開發和重化工企業為主導的產業結構通過扭曲社會發展成本和環境成本的方式,使得西部民族地區越來越多地承接了中東部地區“騰龍換鳥”所淘汰下來的重化工企業,逐步淪為中東部地區工業建設的原料地與產業升級的“廢料場”,從而加劇了西部民族地區現代化進程中的環境負擔。在內蒙古西部地區的阿拉善,由于趕超心理和追求“跨越式發展”,現代化建設走上了一條時空高度壓縮、主要依靠礦產資源開發和重化工企業入駐來實現工業發展的“壓縮型現代化”道路,并由此造成了沙漠污染在內的生態環境問題。
有學者研究指出,以犧牲生態環境為手段的發展觀念和發展方式,不僅不符合現代化建設的要求,更扭曲了人與自然、人與人、個體與社會、社會與國家、民族與民族的關系,最終會使個體、社會、自然、民族和國家都付出慘重代價,造成現代化的不可持續。[注]張海洋、包智明:《生態文明建設與民族關系和諧——兼論中華民族到了培元固本的時候》,《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17年第4期。阿拉善“壓縮型現代化”的實踐案例也表明,片面追求快速的工業發展和經濟增長,忽視民族地區生態環境的脆弱性,會導致當地的生態環境問題高發。因此,如何在穩中求進的基礎之上走具有民族特色的現代化發展道路,并妥善處理好西部民族地區資源開發、環境保護與社會發展之間的關系,不僅是中國經濟社會轉型的重要任務之一,也是中國經濟社會轉型的重要突破口。
近年來,阿拉善“壓縮型現代化”過程中引發的生態環境問題已經引起中央政府、各級地方政府、相關企業及當地農牧民的關注。在當地農牧民、新聞媒體、環保NGO等社會力量的參與和組織下,騰格里經濟技術開發區的沙漠污染問題被曝光,并引起中央層面的高度關注和重視。從2014年起,在中央政府的督導和社會力量的監督下,地方政府開始著手推進相關區域的環境污染治理工作,重污染企業的生態轉型也逐步展開。在這一污染治理過程中,推動企業采取清潔技術、加快清潔能源開發、建立生態工業園、進行綠色工業結構調整成為地方政府采取的主要治理措施。因為時間尚短,暫時無法對地方政府主導的環境治理實踐及其效果進行客觀評價,但在環境治理與重污染企業的生態轉型過程中,一種綠色發展取向的現代化模式也逐步建立起來,生態環境保護的重要性得以彰顯,“壓縮型現代化”進程中所產生的生態環境問題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治理和解決。
十九大報告指出,“我們建設的現代化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在時空高度壓縮的條件下,生態環境脆弱的西部民族地區的現代化建設,需要反思以犧牲生態環境為代價來盲目追求發展速度的“壓縮型現代化”建設模式,需要協調資源開發、環境保護與社會發展之間的關系,進而減少長期以來形成的對資源開發產業和重化工企業的工業發展路徑依賴。更為重要的是,西部民族地區的現代化建設要充分挖掘民族地區的經濟特色,朝著產業的多元化、多樣化和民族特色化的方向發展,進而建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