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尋常最奇崛

馮淵

一首小詩，以細節為中心組織全篇，往往顯得凝練、集中、韻味無窮。請看下面的這首小詩：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這是唐代元稹的小詩《行宮》，寓引古鑒今之意，抒憑吊今昔之情，極負盛名。《唐詩別裁》說：“只四語已抵一篇長恨歌矣。”《養一齋詩話》稱：“一十個字，足賅《連昌宮詞》六百字，尤為妙境。”究竟妙在何處？在于“小處寄慨，倍覺喝嘆有情”（紀昀）。詩人只是選取了白頭宮女“閑坐說玄宗”的細節組成全篇。按說，這些宮女從紅顏到白發，在冷宮痛苦熬煎了一生，其罪，非玄宗而誰？她們應該怨玄宗、怒玄宗、恨玄宗。然而，詩人拋開了許多激烈的事情不用，只是讓這些宮女，閑坐無聊，數說玄宗昔時的繁華，以消磨時光。如今，她們既不憤激，也沒有感嘆，只是麻木地說說而已，甚至談起自己的過去，像談論別人的故事一樣，心如死水，無怨無恨。“閑坐說玄宗”看似輕筆帶過，卻厚積薄發，蘊含了詩人多少不勝今昔之感慨！沈德潛贊曰：“只說玄宗，不說玄宗長短，佳絕！”看似尋常最奇崛，這就是細節的力量。

理論認識

抓住詩中的細節描寫，是深入領會詩意的一個重要環節。細節是“文學作品中描繪人物、事件和環境的最小組成單位”，但它絕不是瑣屑的毫無意義的細枝末節，它具有于細微之處深刻點化人物、事件、環境及情感的特征。細節也叫“有包孕的片刻”（萊辛語），也就是最有情趣、最耐人尋味、最能引起人們想象的片刻，它可以使讀者賞心悅目，獲得審美愉悅。“細節有兩個作用：一是“推微知著”，從小處看到大的意義，也就是能看到事物的苗頭;……一是“搜間傳神”，搜求一般人不在意處，即找到好的細節，把它寫出來，起到傳神寫照的作用。”（周振甫《文章例話》）真實、深刻、新穎、富有特征的活生生的細節，常常使作品藝術感染力增強，收到奇妙的藝術功效。細節描寫在詩歌描寫中的地位看似閑筆或贅筆，信手拈來，無關緊要。但都是作者精心的設置和安排，不能隨意取代。

細節描寫最能打動人，也是最能創造感人意境的表現方式。動態的細節的描寫能突出“個性”，渲染氣氛，使詩歌更富有意境，構建起一幕幕立體而逼真的畫面。我國優秀的古典詩歌中的細節描寫，往往只用極傳神的一兩筆，便如畫龍點睛，神態活靈活現，躍然紙上，達到使所狀之物“如在……故其措一意;狀一物，往往運思，中與神會”。

《詩經》中就有很多篇目注意用生動細節的描寫來展示人物性格和內心情感。《衛風·氓》中有：“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不正是通過臉部表情變化的細節，表現女子的癡情嗎？《邶風·靜女》也有一處：“（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這細節描寫將靜女的調皮、青年男子的焦急，生動形象地展現在讀者眼前。

魏晉南北朝時期許多詩歌往往“句有可擇”，通篇缺乏渾成感，鮮有靈動生輝的細節。只有部分詩人作品的存在，讓后人存有念想。曹操等建安詩人的作品中還能見到“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式的細節描寫，是對現實的關注、民生的關懷。謝靈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陶淵明“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的細節描寫，抓住了對自然與生命的剎那感悟，表現出一種對自然永恒的新鮮感和對生命永恒的詩情。唐人詩歌則開始大量關注細節的描寫。如李白《長干行》“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這些細節寫出了男女兒童天真無邪的游戲動作，活潑可愛。唐詩到杜甫是一大轉變，題材轉向寫時事、寫底層百姓的生活;寫法上采取敘事和細節描寫相結合并進行抒情。如：“長者雖有問，役夫敢伸恨？”（《兵車行》）不僅揭示了那個役夫“敢怒而不敢言”的痛苦心情，而且也揭露了封建統治階級的殘酷壓迫。又如用“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石壕吏》）這一細節暗示出老婦竟被拉走的慘劇。唐以后的詩篇，細節描寫越來越多，詩歌情感的抒寫也趨于微細。

細節要講究真實，這對于詩歌的創作是非常重要的。清況周頤說，“真字是詞骨”，情真景真，事真意真，“其詞必工”“所作必佳”。（《蕙風詞話》）杜甫的詩之所以被稱為“詩史”，與他對社會生活的深切體驗離不開的。杜甫一生中大部分時間是在窮困潦倒中度過，生活在社會的下層，不但目睹了百姓生活的悲慘，自己更是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所以他能知道社會的苦難，真正地理解同情百姓，用他的筆和血淚為廣大百姓高呼，忠實又藝術地記錄了一個朝代的興衰。只有親歷了離妻喪子的痛苦才能將“三吏”“三別”寫得那么深沉痛苦憤怒而感人，自己沒有房子住才使得那“安得廣夏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精神那么令人肅然起敬。

判斷細節的價值，一要看它是否有益于主題思想的闡明，二要從作品的整體來考察，看它是否是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

閱讀鏈接

古人論細節

1.請閱讀下面兩則材料，分別指出其中的細節描寫部分，并用原文的話分析這一細節的作用。

（A）顧長康畫裴叔則，頰上益三毛。人問其故？顧曰：“裴楷俊朗有識具，正此是其識具。”看畫者尋之，定覺益三毛如有神明，殊勝未安時。

（B）顧長康畫人，或數年不點目精。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選自《世說新語·巧藝》）

A細節：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用：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B細節：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用：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鑒賞指津

一、賞析細節中的人物形象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唐·金昌諸《春怨》）詩人從一個平常的生活細節“打起黃鶯兒”宕開筆去，寫出了一個少婦對遠戍遼西的丈夫無盡的思念，人物形象生動、豐滿，躍然紙上。透過這個立體的人物形象我們可以感受到她對丈夫歸來的強烈期盼，在空守閨房的日子里，女主人公和丈夫再次團圓的情景只能發生在夢中，所以才會出現了前面富有戲劇性的一幕。從婦人對征夫的思念中，我們或可感覺到詩人對頻繁戰事的不滿及對和平回歸的熱切呼喚。

詩人在刻畫詩中的抒情主人公時，經常使用動作、心理、肖像的細節描寫。賞析時切莫忽視。如同樣是寫淚水，“江州司馬淚濕青衫”，是琵琶女撥動了白香山凄苦之心弦，讓讀者體會到天涯淪落之感。而稼軒之“揾英雄淚”令人豪情頓生卻又肝腸寸斷，體味到壯志難酬之悲壯。這“揾淚”動作與“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幾個生動的細節，形象地展現出人物的內心世界：胸懷大志、身有奇才，卻又報國無路、憂憤滿腔。

二、賞析細節中的詩人情感

“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散關三尺雪，回夢舊鴛機。”（李商隱《悼傷后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詩人因娶李黨王茂元之女而得罪牛黨，長期遭到排斥，仕途潦倒。盡管如此，他與王氏始終情篤意深。可是王氏突然病逝，李商隱悲痛欲絕。這首詩寫于妻亡這年冬天詩人離家遠行，從軍赴東川途中，詩人孑然一身，行囊單薄，使人產生苦寒之思，又自然地使人盼望家中妻子寄棉衣來。可是，詩人的妻子已經不在人世，有誰寄棉衣呢？“無家與寄衣”，一路風霜，萬般凄苦，都蘊含在這淡淡的一句詩中了。詩人就善于用具體細節表達抽象的懷念，用寄寒衣這一生活中的小事，表達出自己心底悲痛的潛流和巨大的哀思。

三、賞析細節中的意境創設

細節描寫還可以創設意境。意境是詩詞的最高境界，能用寥寥幾個細節甚至一個細節點染出意境的，當屬絕妙。“鵝湖山下稻粱肥，豚柵雞棲對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社日》）一詩就全篇對社日的活動未著一字，卻盡顯其熱鬧之境。農家“半掩扉”當是農人匆匆奔社日而去，唯恐去遲錯過熱鬧之事;未見去時情景，但見日影西斜“家家扶得醉人歸”，可以想見節日的推杯換盞、熱鬧盡興，充分表露出祭社時盡情歡樂、酒醉飯飽的熱鬧情景。后人常用這一句詩來形容農家生活的富裕歡樂。這還不夠，放眼四境，山下桑柁林密，田間稻粱豐實，村中“琢棚雞棲”。這樣的豐裕之地、桃源之所，將讀者也帶入恬淡清新之境，不飲也當自醉了。

古詩文中的細節描寫

2.閱讀下面的文字，然后回答問題。

（A）謝公與人圍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小兒輩大破賊。”意色舉止，不異于常。（《世說新語·雅量》）

（B）王藍田性急。嘗食雞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舉以擲地。雞子于地圓轉未止，仍下地以屐齒碾之，又不得，瞋甚，復于地取內口中，嚙破即吐之。王右軍聞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猶當無一豪可論況藍田邪（《世說新語·忿狷》）

[注]安期，王述父王承的字。王承曾任東海內史、從事中郎。豪，通“毫”。當時士族名士尤重從容不迫，故王羲之對王述性急有此貶評。

（1）解釋下列加點的詞語。

①謝公與人（圍）棋________________

②以（箸）刺之________________

③（徐）向局

④復于地取（內）口中

⑤不異（于）常

⑥（以）屐齒碾之

（2）請給B段中畫線文句加上標點符號。

（3）任選一段，分析其中分別運用了哪些細節描寫，刻畫了怎樣的人物形象？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3.閱讀下面這首詩，然后回答問題。

秋思

張籍

洛陽城里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

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

王安石評論張籍詩歌的風格是：“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試析張籍此詩寫了生活中哪個“尋常”的細節？表達了他什么樣的情感？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4.閱讀下面這首詞，然后回答問題。

點絳唇

李清照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有人來，襪劃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1）請結合詞境簡要分析“慵整”一詞的妙處。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2）“露濃花瘦”是全詞唯一的景語，請結合全詞分析它的作用。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3）“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這一細節反映了女主人公怎樣的心情？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教材擷英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這首詩中，王維見到故鄉來的人，本來可以問很多問題，但詩人只敘述了一個看似簡單又平淡無奇的生活細節，即獨問寒梅，卻能把一個久居異鄉的游子的思鄉之情表達得殷殷切切。用的是極經濟的語言，但它表達的情韻卻意味深長。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過華清官》）杜牧僅攝取楊貴妃看到跑馬飛送荔枝的人發出會心一笑的細節入詩，一切盡在不言中。詩人的隱諷態度在于“妃子笑”與“無人知”，由此可見，千里迢迢飛送荔枝，完全是為了博得一人的歡心，至于外人是不知內情的，看到快馬飛馳的緊急情況，或許以為是為了軍國大事呢？正是“妃子笑”這一細節，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有力地諷刺了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淫逸誤國。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李白《送友人》）人們只注意“蕭蕭班馬鳴”這一典故的使用，稱贊其達到“鬼斧神工”佳境，卻只字不提“揮手”這一淡到極點的細節描寫。其實，淡到極點，也就妙到極點，你看，無論是行人還是送別的人，大家都沉浸在深深的別情中，盡管心中有“不盡長江滾滾來”般的別情，但為如刀似的別愁所割斷，心知“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卻只能“欲說還休”，欲哭無淚，把千言萬語都融在這一“揮手”之中，達到“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最佳境界。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雨鈴霖》）柳永選取了分手在即的一個細節，以特寫的方式呈現在讀者眼前。男女主人公緊緊握住對方的手，互相注視，淚眼汪汪，他們一句話也沒說，已經到了哽咽不能語的地步。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靜態的畫面一下子具有了生動的活力，在這種相對無言的靜默中，離別的惆悵卻似陰霾一樣，從一雙有情人的心間彌漫開去，遮蔽了整個世界，此一去，天涯相隔，前路迷茫，愁云慘淡，怎一個相思了得！正是這種最具生活意味的細節的選取，才使詞作有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內涵，深深地震撼讀者的心靈。

探究發現

請從上文提及的張籍《秋思》、李清照《點絳唇》“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柳永《雨鈴霖》“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的幾個細節中任選一例，擴寫成50字左右的散文語段，然后與原詩比較，體會細節描寫“推微知著”“搜間傳神”的效果。

參考答案與解析

1.（A）細節：“頰上三毛”，作用：“如有神明，殊勝未安時”;（B）細節：“點目精”，作用：“傳神寫照”

2.（1）①動詞，下圍棋;②筷子;③慢慢地;④通“納”，放入;⑤介詞，比;⑥介詞，用（2）王右軍聞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猶當無一豪可論，況藍田邪？”（3）（A）細節如“默然無言”、“小兒輩大破賊”、“意色舉止，不異于常”寫語言神態，“徐向局”寫動作，刻畫了謝公的鎮定自若，胸有城府。答“虛偽”也可以。（B）“以箸刺之”、“舉以擲地”、“以屐齒碾之”、“復于地取內口中，嚙破即吐之”寫其一連串的動作，“大怒”、“嗔甚”繪其神態，描寫王藍田急躁而可笑之態。

3.詩中作者寫了這樣一個細節：家書將要發出時，又覺得有話要說，故“又開封”。作者客居洛陽見秋風起，從而引起對家鄉親人無限的深切思念，所以又打開信封補寫。

4.（1）“慵整”寫出少女的嬌憨，點染出少女片刻無拘無束的歡樂和歡樂后尊重封建禮儀無奈的心境。（2）①烘托了人物的嬌美風貌;②巧妙地暗示出女詞人因青春覺醒而羞澀萬分的隱微心理;“花瘦”二字正是詞人青春發育的隱喻形式。（3）它以極精湛的筆墨描繪了這位少女怕見又想見、想見又不敢見的微妙心理。“嗅青梅”這一細節是少女對自己的掩飾，以便偷偷地看“客人”幾眼。無聲的“嗅”字，使人物顧盼神飛，既使讀者感受到封建禮教約束下少女文靜、羞澀、悄然無聲的一面;又使讀者感受到少女天性的活潑、機靈，渴望自由鮮活的生活的一面。這一細節既以靜襯靜（意境），更以靜襯動（心理），在前面細節的渲染下，不經意而又極細微地刻畫了人物驚詫、惶遽、含羞、好奇以及愛戀的心理活動，使這一少女形象更加生動傳神、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