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欣聲
劉禹錫作為唐代詩人里一個獨特的存在,一生被兩首關于玄都觀的詩(話多的證據)分成了三部分,他的一生正是毀在他賴以成名的才華——“嘴賤話多”上,卻始終癡心不改,他就是不肯放下深埋在骨子里的那份倔強:“我就話多,你怎么地?”
“嘴賤話多”要是在清朝的話,夠他被斬首八百回了,在唐朝他怎么就活下來了呢?
少年成名
劉禹錫少有才名、少年得志,21歲便進士及第(完虐五十多次中進士的孟郊),拿到了進入官場的入場券,還是VIP券。按照設想,劉禹錫接下來的人生,應該會在帝都娛樂圈、詩友會、京官群里混得風生水起、如魚得水,好歹也混個正部級官員當當,一開始他的仕途還是比較順利的。
21歲中進士后,劉禹錫進入官場,因為文采出眾、思路清晰,受到杜佑等人的重用,后來做過渭南主簿、監(jiān)察御史等官職。他在帝都的娛樂圈也是很有名氣,他的詩歌很受歡迎。這時,他的仕途一路順風順水,只要八面玲瓏地混下去,按照這種趨勢,他會到達帝國金字塔的頂部,飛黃騰達、光耀門楣、名留青史。可是理想大腹便便,現實骨瘦如柴,沒想到“不幸的是”,在33歲的時候,他遇到了王叔文——改變他一生命運的男人。
中年蹉跎
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唐德宗卒,唐順宗立。順宗做太子時候的侍讀王任和王叔文得到了重用,而兩人并不是混跡官場的老官僚,他們是有政治理想和抱負的政治家,素有改革吏治興除弊政之志,志同道合的劉禹錫、柳宗元、韓泰等人得到重用,成為王叔文革新集團的核心。劉禹錫覺得自己找到了一條不同尋常的人生之路,他既可以順從內心追尋政治理想,又能受到重用名留史冊。
然而,就像歷史上的多數改革終將面臨失敗的命運一樣,這場改革維持了不到半年時間,便以失敗告終,而參與者卻用了一生來償還,追夢的代價太大。結果,劇頃宗被迫讓位太子李純,永遠失去了帝位;王叔文被賜死、王侄被貶后病亡,永遠失去了生命;劉禹錫、柳宗元、韓泰等八人被下放偏遠地區(qū)的基層做一把手接受政治再教育,接著在赴任途中被加貶為司馬(地方閑差),永遠失去了實現理想抱負的機會。劉禹錫蹉跎的中年就從此刻開始。
三十而立的年紀,劉禹錫想要大展宏圖、大干一番,卻被剪去了羽翼、封住了嘴巴、趕出了朝廷。“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從他的詩歌里,我們看不出他的憂傷和不甘心,只有豁達和灑脫。“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他遭小人捉弄,住在狹窄潮濕的屋子里,依然“嘴賤話多”開心如此。直到十年后,他又重新回到京城,我們才看到他的內心不甘、不服和無奈。
十年的時間,當年那波革新的政治風云終于淡了,唐憲宗覺得劉禹錫這批人雖然刺頭,雖然話多,好在有真才實學,真的能干事,于是決定召他們進京等待分派工作。
被召回帝都的那個春天,心情舒暢、詩興大發(fā)的劉禹錫和柳宗元等人游覽了玄都觀,劉禹錫寫了一首改變諸人命運的詩——《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詩是好詩,可在好事者那里就會被翻譯成不同的版本,別有用心者會這樣翻譯:“別人看花很高興,我今兒看花有點鬧心,你說玄都觀里這么多桃樹,不都是我走后栽的么,物是人非啊……你說朝廷里那么多新人,不都是我老劉走后提拔的么,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啊。”
宰相武元衡肯定想:你發(fā)牢騷是吧,嘴賤話多是吧,不服輸是吧?唐憲宗肯定想:你劉禹錫的基層再教育是沒做好啊,還是那么喜歡說怪話啊,那行吧,繼續(xù)去支援邊疆開發(fā)吧。跟劉禹錫一起看花的諸君子也被打包貶謫,其中屬劉禹錫最慘,直接貶到了荒蠻的播州(貴州省),后來幸虧得裴度力保,唐憲宗念及劉禹錫是個大孝子,改到了廣東連州。沒想到,這一去又是14年,期間他的至交好友柳宗元死在任上,跟他政見不合的武元衡、對他不夠賞識的唐憲宗接連去世。
晚年淡然豁達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貶謫在外二十三年后,當年意氣風發(fā)的劉禹錫老了,這個時候,劉禹錫的朋友很多也都去世了,“訪舊半為鬼”“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的悲傷撞擊著他,好在在同一年回到洛陽的白居易,還常常可以相聚。《舊唐書,裴度傳》載:“視事之隙,與詩人白居易、劉禹錫酣飲終日,高歌放言,以詩酒琴書自樂,當時名流皆從之游。”
十四年后,回到長安的劉禹錫玄都觀故地重游,此刻他感慨萬千,頓覺人世滄桑,“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連給自己的生命帶來重大挫折的玄都觀都變化巨大。站在玄都觀里,回首往事,他的心里又冒出了一首詩——《再游玄都觀》:“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當年玄都觀那么多桃花,成為一時盛景,沒想到今天再來,已經一棵都沒有了,當年種桃的道士也不知去向何處,可是當年看花的劉郎我今天又來了,“嘴賤話多”的人很多,但像劉禹錫這么執(zhí)著的卻很少。
明知這首詩可能會繼續(xù)給他惹禍,他還是忍不住“嘴賤話多”,凡物不平則鳴,“嘴賤話多”者心中多多少少會為自己的遭遇感到不平,會為自己的才氣就這樣被埋沒感到不甘。只是,這次的詩里少了少年的銳氣,多了份滄桑與無奈,也多了絲豁達與超脫,畢竟年近六十,又一路坎坷不平看破,好斗之心也就淡了下去,然而能寫這首詩,畢竟還是需要勇氣的。
好在唐穆宗并沒有在劉禹錫的《再游玄都觀》里找茬,興文字獄這件事情,唐代皇帝是沒有多大興趣的,劉禹錫也就絮絮叨叨發(fā)發(fā)牢騷而已,且由他去吧。
以劉禹錫這么聰明的人,不會看不透官場的規(guī)則,可他依然倔強,依然要“嘴賤話多”,能發(fā)一份聲,他就不會沉默,在沉默中老去不是他的人生選擇。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看穿了這個世界,卻依然愛它。”正是因為太愛自己的人生理想,太想做出點事,他才那么不甘心,才在看穿一切后,依然那么倔強的“嘴賤話多”。是啊,人不能總被打了左臉,就把右臉伸過去給人打吧,還是需要一些倔強的。
我要說,正是這份倔強打動了對手,正是這份才氣(話多也得才氣支撐啊)折服了對手,也更要感謝他生活的開明包容的大唐,讓他依然能夠在“嘴賤話多”后安度晚年,在經歷一生的坎坷后在詩歌的世界里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就是劉禹錫:才氣橫溢,懷抱理想,不肯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