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海云
馮煦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有言:“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妙。”“古之傷心人”,點出了晏幾道敏感多情、柔婉妍美的感傷特質;“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則點明小山詞用語清麗婉轉、淡而有味、意蘊深長。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也寫道:“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詞中正聲,而其詞則無人不愛,以其情勝也。情不深而為詞,雖雅不韻,何足感人?”言為心聲,有至情之人,方能有至情之文。僅以《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為例,窺其至情至性之一二。
一、“古之傷心人”:至情至性
晏幾道的詞作仍承傳“花間”傳統,固守著小令的陣地,書寫著令人回腸蕩氣的男女悲歡之情。雖為宰相之子,他“貴人暮子,落拓一生”,家庭盛衰變化所引起的抑郁落寞、失戀訣別之后的悲愴凄婉,成為其詞作的題中之義。晏幾道詞中的盛衰今昔之感,卻不免仍停留在對蓮、鴻、蘋、云之歌舞愛情的追懷思念中。“家道中落,仕宦連蹇,成為時代生活的落伍者,孤獨者,于是用詞來構筑他的審美世界,用與蓮、鴻、蕷、云四位歌女可望而不可即的愛戀柔情來撫慰他寂寞孤獨的心靈。”其“清新凄婉,高華綺麗”詞境外表之下,掩藏的是“蒼涼落寞之心”。
如果把《臨江仙》只理解為詞人在寫他和小藏纏綿哀婉的愛情,則顯得有些狹隘,還不能夠體現晏幾道至情至性的深刻性。晏幾道表現的不僅僅是對一位或者幾位歌女的愛,而是體現出了對這一類群體的尊重和憐惜。宋代歌伎大都是貧苦人家的女子被迫走入青樓,她們的地位和婢女是一樣的“沒有人身自由,更沒有獨立的人格,可以被主人隨意遣去、贈人、買賣,甚至殺掉。一般的達官貴人、士大夫們,多是把他們當作玩賞的對象,逢場作戲而已,少數人也只是對她們的不幸給予同情。可是晏幾道卻把她們當成了與自己完全平等的人當作傾心相愛的對象,甚至在她們身上寄托自己美好的理想、人生的希望。這種感情,在當時的時代,實屬難能可貴”。“在諸名勝中,獨可追步花間,高處或過之”。花間鼻祖溫庭筠詞中的女性形象或用“美人”“謝娘”等直接點名,或用女性的衣著服飾、外貌形體特點或居室環境來暗示人物。從形象特征上看,這些女性形象都是模糊的,缺乏鮮明的個性特征精神生命。晏幾道雖步武于“花間”老路,流連于女性王國。但他情癡,情真,沉迷,執著于對上述四位歌女的憶戀與懷想,沒有感官聲色的玩弄,只有精神心靈上的“生死戀”。他的戀情世界是一個純真執著近乎圣潔的審美的情感世界。
回到《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晏幾道的至情至性則通過多重意象展現。詞作以“夢”起筆,卻是夢后,午夜夢醒,頤望高樓,四周樓臺閉門高鎖,宿醉方醒,重重簾幕低垂到地。晏幾道的詞善于通過夢境來重溫往日的甜蜜,這首詞雖未寫出夢境是什么樣子,但這一定是一個難以忘懷的甜美的浪漫的夢。詞人通過夢后的悵惘表達對小蘋的思念,即使與小蘋不能相見,他仍然一往情深地苦戀對方,他寧愿自己永遠停留在夢后的傷感中。因為晏幾道的詞不是表現擁有愛情的歡樂,而是追憶已失落的往日愛情和表現刻骨銘心的相思,并把愛情當作一種純精神性的追求,這成為晏幾道戀情詞的一大特色。“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此句被清人譚獻評為“名句,千古不能有二”。佳人已去,孤獨的詞人,久久站在庭中,對著飄零的片片落英;又見雙雙燕子,在霏微細雨中輕快地飛來飛去。以燕子雙飛,反襯愁人獨立,以至在夢后酒醒時分,仍然令人惆悵不已。“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由明月興感,如今之明月,猶當時之明月,可是如今的人事情懷,已大異于當時:月光,你什么時候能再照著小蘋回到我的身邊?李白《宮中行樂詞》“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飛”之意境,被小山巧妙利用,寫出了空寂之中的苦戀,明月依然,彩云安在?這種執著的情境正是小山詞的藝術勝于“花間”之處。
“夢”揉進了晏幾道對往昔歡樂時光追憶、對美好時光逝去的傷痛;“雙飛之燕”與“獨立之人”則更顯孤獨凄涼;明月當空,彩云歸去,曲終人散的清冷,天各一方、相見無期的悲哀,含蓄蘊藉,意韻悠長。晏幾道在自己圍建的夢城中一如故我的多情著,上演著緣自夢幻中的單向情思。“他的詞,就內容而言,不是在前人的基礎上向水平面的寬廣方向發展,而是沿著內心感情的垂直線向狹深的方向發掘,因此,他是北宋有獨創成就的純情詞人”。
二、“初見”書寫:曲折深婉
執著于傳達纏綿幽深情感的晏幾道,在他的戀情詞作中,在與意中人分別之后,常回想起與對方第一次見面時的美好場景,形成了一種“初見”書寫形象。《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中借由夢境的牽引,呈現、品味與小藏初見的現實回憶。再如《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詞中兩次提到“相逢”,分別指上片極盡細陳的初見特寫與而今的重逢場景。初見時那種“恰向柳綿撩亂處”的難平心緒,如慣性般持續在時間的流逝中,乃至生出莊周夢蝶般不知何為夢、何為真的錯亂感。顯然,這兩首詞作中的所記之事,歷經時間的淘洗,已然脫去歡宴歌娛、杯酒佐興的娛樂性質,轉而升華為一種生命年輪的沉痛標記。
黃庭堅曾在《小山詞序》中高度評價晏幾道的心性:“余嘗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人。愛叔原者皆慍而問其目,曰: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乃共以為然。”天真純粹的赤子之心應是小晏詞作執著于別后回想初見情景的原因,據此發酵出的諸多纏綿、朦朧的美好回憶,并讓這份美好在時間的熬煮下愈發醇香。對“初見”的執著并非詞人對人性本真的皈依,而是在歷經現實中的人性殘缺之前的短暫視盲,又或者說,是體察到人性缺陷之后的一種情感上的逃避。晏幾道察覺到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只恐多時不似初”,但內心向善、求美的心理傾向使得他憑借第一印象的片段,將潛意識中最溫暖、最純真的那一部分加工成歷史存在,封存于腦海中。這段記憶若以作者最熟悉、最擅長的感知方式進行書寫,便賦予了記憶為美好增值的極大可能。
向善、求美的主觀判斷,使得晏幾道在陳說心底的巨大悲痛時,不會毫無顧忌,而是傾向于隱忍、克制、適度的規避,欲待陳說又低回婉轉。因現在與過去、現實與回憶、希望與遺憾、快樂與傷感的交互作用而勃現張力,進而產生出一種隱約朦朧的審美感受。我們可以把《臨江仙》全詞作看作是一個人的成長歷程。“去年春恨卻來時”,作者強烈的悲傷之情呼之欲出;回憶初見的美好情景淡化了情感的強度和烈度,轉而變得綿長深厚;“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則又轉入微妙而復雜的心境抒寫。與其說這一時期的心境復雜難以琢磨,不如說是一種風暴過后的從容與淡定,只剩下感慨而已了。這樣的處理方式展現了作者回憶往事時的平淡心境。詞的基調無疑是感傷的,然而我們聽到的是作者輕微的喟嘆,而不是撕裂的哀號。初見的回憶,它輕柔綿軟又無處不在,揮之不去也無從割舍,不易察覺又如影隨形地彌漫于詩人的周圍,在靜默中撩撥著他情感的神經。
晏幾道于北宋小令衰微時重整旗鼓,憑借其至真至純的赤子之心和曲折深婉的筆觸,于細微處見精神,進一步開掘小令幽微要眇的審美特色。他在詞中對與閨閣佳人歷歷初見的執著與抒寫,對空間化的過往進行時光的雕琢。在人情變易中徜徉于流年之外的晏幾道,是忠實于“初見”的情感遺民,語淡情深,精微深邃。晏幾道“在回流的嗣響中,為歌筵酒席的艷詞開拓出了一片綠波容與、花草繽紛的美麗天地”(葉嘉瑩《靈谿詞說》)。
學法指導
一、吟詠中品味
詩歌的語言非常精煉,如果只是用眼睛看或泛泛地讀,就不能全面而深刻地理解詩文的意境和情感。而當拖長聲音吟誦的時候,隱藏在文字后面的詩歌意蘊就會在拖長的聲調中慢慢浮現出來。詩歌的語言是為表現內容服務的,但作為形式又具有相對獨立性。詩歌語言本身講究節奏和韻律,吟誦起來便具有音樂之美。劉勰《文心雕龍·聲律》中對吟誦做過形象的描述:“聲轉于物,玲玲如振玉;辭靡于耳,累累如貫珠。”在抑揚頓挫、富有感情的誦讀中,詩的韻味、詩的意境、詩的情感才能被深刻地品味出。
二、想象中感知
詩中的世界已不同于實際生活中的客觀世界,總是經過詩人有意無意地“改造”,投上了詩人在特定情境中的感情色彩。想象是引發情感的橋梁,在想象中還原詩歌給我們描繪出的形象畫面,在感悟中體味作者的詩情。如《臨江仙》詞中的前三句是抒情主人公的“憂愁難遣”圖;“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展現的是一幅“春恨孤寂”圖;下闋前三句是“溫情回憶”圖;“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則是一幅“遙望感嘆”圖。
三、群文閱讀
群文閱讀與古詩教學相結合,有著很大的優勢。古詩語言簡練、字數較少,同一個問題或話題,同學們可從不同層次、多種角度來思考,在作答的同時讓學生展開聯想,讓腦海中的畫面一點點清晰起來。從單篇閱讀轉向群文閱讀,不但增加了閱讀量,開闊了視野,而且從根本上打破了傳統閱讀教學的僵化格局,為多方面、多角度理解文本提供了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