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里的南潯

苗煒

《鹿鼎記》的主角，是不識幾個字的韋小寶，可第一章出現的都是大知識分子，最開始是呂留良，給兒子解釋鹿鼎兩個字的含義，然后黃宗羲、顧炎武來訪，三個知識分子吟詩賞畫，感嘆大明滅亡，如此江山落入夷狄之手。

他們還談論了“明史案”。金庸在這個章節中講述的明史案，是真實存在的。說的是清朝順治年間，南潯鎮上有一大戶人家，公子莊廷龍患有眼疾，想效仿左丘明那樣，眼睛瞎了還能寫出史書，他購得一部書稿，又花重金請許多知識分子來增刪潤色，據說每千字稿費30兩白銀，寫成了一部《明史輯略》。莊廷龍死后，他爹刊印此書，后來被吳之榮告發。說這本書里涉及年代的地方，都是按照明朝皇帝的年號記載，而不是按照大清皇帝的年號記載。吳之榮告狀告到鰲拜那里，莊家就遭了殃。

涉及莊廷龍明史案的共計千人，有70余人被處死，其中14人被凌遲。莊家父子兩人當時都死了，可還是被從棺材里挖出來，尸骨掛到杭州城外示眾。被處死的人當中有刻字工湯達甫、印刷工李祥甫，書店老板王云蛟、陸德儒。刻字工、印刷工、書店老板，這都是出版業的人士。

南潯鎮上有一座殺莊橋，據說是紀念莊家的。鎮上的名勝小蓮莊，有一部分土地就是原來莊家的。改朝換代，對富裕人家肯定會有極大的影響，我看一本書上說，松江這個地方，原本有67個望族，明清之際，三分之一的家族敗落了。這個比例其實還不算太高，沒有趕盡殺絕就不錯了。

文明改造野蠻，細水長流，千回百折，磨磨蹭蹭，時進時退……

江南這地方，有錢有文化，皇上應該喜歡這樣的地方。其實不然，清朝皇上對這塊地方是一種矛盾心理。我們看乾隆皇上怎么說的：滿洲風俗素以忠君親上、樸實誠實忠敬為根本。自騎射之外，一切玩物喪志之事，皆無所沾染。可一些滿人，近來多效仿漢人習氣，往往稍解章句，即妄為詩歌，動以浮夸相尚。乾隆皇上所說的“往往稍解章句，就妄為詩歌”，就是剛認識幾個漢字，懂得平仄，就開始寫詩了。其實，乾隆皇上自己沒少寫詩。據說他一輩子寫了3萬多首詩，但他不愿意官員沒事飲酒作詩，他說縱情詩酒，最為當官惡習。有一個官員，在盛京工作，寫了首詩，說半輪秋月西沉夜，應照長安你我家。皇上看了很不滿意，說你在沈陽工作，那是我們清朝的龍興之地，月亮為啥不應該照在沈陽？要照在漢人居住的長安城呢？

康熙乾隆都曾做過批示，要當心江南的奢靡之風，提倡勤儉質樸的生活。清代的文人袁枚記載過這樣一個故事，說一個一品大員，在街上看見一婦人，穿紅戴綠，一打聽是個泥瓦匠的老婆，抓起來。泥瓦匠就把自己的房子賣了，去打探消息。好不容易見到大官，說您為什么把我媳婦抓起來啊。大官就給他講了一通勤儉質樸的生活美德，然后把自己的老婆叫出來，一品夫人出來，破衣爛衫蓬頭垢面，大官說，你看我媳婦，一品夫人，還穿得這么樸素，你一個泥瓦匠，憑什么把媳婦打扮得那么好看。袁枚說，勤儉是美德，但要求所有人都過苦日子，那就是壞的德行。

人們想過富足的日子，那么富人都干了些什么，就會起到榜樣的作用。南潯的富翁們都干了什么？辦義莊，這是一種家族內的慈善事業。辦學校，這是搞教育。

如今我們在南潯鎮上走上不遠，就能從殺莊橋走到小蓮莊，走到嘉業藏書樓。我記得有一位上海作家說過，野蠻戰勝文明，通常非常簡單，一把大火，一個深坑，指日竟功。文明改造野蠻，細水長流，千回百折，磨磨蹭蹭，時進時退，誰也說不準哪一天文明之樹才能真正深植不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