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雅玲 王 玥 張愛玲 王丹陽
(綏化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黑龍江綏化 152061)
唐宋時期是我國文學創作極度繁榮的時期,寫作教育也因此有了進一步發展,出現了較有影響的寫作教材,如謝枋得的《文章軌范》、真德秀的《文章正宗》等文選類寫作教材,李耆卿的《文章精義》、陳骙的《文則》等寫作知識類教材,陸德明的《經典釋文》、孔穎達的《五經正義》、顏師古的《急就篇注》《漢書注》、李善的《文選注》、顏元孫的《干祿字書》等文字、音韻、訓詁學類教材,韓愈、柳宗元、朱熹、歐陽修、蘇洵、王安石和蘇軾等諸多唐宋教育家、文學家的作品中也包含著豐富的寫作教育思想。唐宋時期的諸多寫作教育思想久驗不爽,對我們當下的寫作教育依然具有啟示意義。
古代語文教育的特點是讀寫結合,讀是基礎,以讀促寫。唐宋教育家、文學家勤讀書的故事很多,白居易“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瘡,手肘成胝”(唐·白居易《與元九書》);韓愈“究窮于經傳史記百家之說,沈潛乎訓義,反復乎句讀,礱磨乎事業,而奮發乎文章”(唐·韓愈《上兵部李侍郎書》);歐陽修“藏書一萬卷,雖至晚年,暇日惟讀書,未嘗釋卷”(宋·歐陽發《先公事跡》)。蘇軾在《東坡志林》中寫孫莘老曾向歐陽修請教寫文章的事,歐陽修也說:“無它術,惟勤讀書而多為之;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懶讀書,每一篇出,即求過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作自能見之?!?/p>
從唐宋文人的讀書、寫作經歷中可以看出,要寫出好文章,需要先讀經典,大量地讀,長時間地讀,有了一定量的積累,“胸中之言”才能“日益多”,有了想寫的欲望,這時候,還要“再三讀之”,之后,寫文章才會覺得易如反掌了。
唐宋時期的教育家、文學家不僅倡導學生大量閱讀,而且注重讀書方法的引導?!爸袊糯逃浅V匾晫W生的讀書指導,尤其是宋代書院興起以后,教育家們更注意引導學生自學書本知識(六經為主),并總結出一整套讀書的方法。”[1]這些讀書方法是唐宋時期教育家、文學家讀書治學經驗的總結,也是我國古代教育的智慧結晶。朱熹非常重視讀書,有豐富的讀書經驗,弟子們把他提出的讀書方法編成《朱子讀書法》,如循序漸進、熟讀精思、虛心涵泳、切己體察、著緊用力、居敬持志等方法仍被后人奉為圭臬。其實,寫作既需要豐富的外在生活,也需要豐富的“內心生活”,即精神層面的生活,而精神生活的豐富來源于大量的經典閱讀。因為寫作不僅是一個物化的過程,更是內化、意化、外化的過程,而這些過程的完美實現靠的是寫作主體敏銳的思維能力與豐富的想象、聯想能力,這些能力的獲取依賴的則是經典閱讀。
唐宋時期教育家、文學家也重視向古人學習寫作。黃庭堅在《與王立之》中說:“若欲作楚辭,追配古人,直須熟讀《楚辭》,觀古人用意曲折處,講學之,然后下筆。譬如巧女繡妙一世。若欲作錦,必得錦機,乃能成錦耳?!秉S庭堅借巧女需借助錦機才能織出錦緞來打比方,指出寫作也是如此,寫作者要想寫出經典作品,需先學習經典作品中的寫作技巧。
“文章成于?。#┓?,古今之大作者,其幼時率皆力效前人,節節規撫。初僅形似,繼則神似,其后逐漸變化,始能自出心裁,未有不由摹仿而出者也?!盵2]張衡的《二京賦》仿班固的《兩都賦》,韓愈的《進學解》仿揚雄的《解嘲》,吳偉業的《圓圓曲》仿白居易的《長恨歌》,仿寫成功的例子頗多。朱熹強調初學寫作者要向前人之作學習成法規矩,揣摩前人文章的法度,了解寫作的形式與規律。但朱熹認為這種模仿多是形式上的效仿,前人經典作品的神韻是模仿不來的。他說:“淵明詩平淡出于自然。后人學他平淡,便相去遠矣?!保ā吨熳诱Z類·論文下》)因此,寫作既要模仿前人的行文規范,又要不拘成法,有自己的獨到見識,切忌人云亦云。
當下學生寫作文雖也模仿,但模仿的往往不是優秀經典的作品,而是作文選上的所謂高分作文,這些作文大多雖辭藻華麗,卻內容空洞,空話套話連篇,實在不配作范本。學生效仿這樣的作文,只能使自己的寫作走上歧途。更有甚者把模仿當成了“抄襲”,有的幾乎不作更改,又不加引號,就把別人的作文當成了自己的作文,這種風氣是教師要極力扭轉的。
杜牧認為:“凡為文以意為主,以氣為輔,以辭采章句為之兵衛?!且砸馊珓僬?,辭愈樸而文愈高;意不勝者,辭愈華而文愈鄙。是意能遣辭,辭不能成意?!保ㄌ啤ざ拍痢洞鹎f充書》)意是文章的主帥,氣為之輔佐,辭采章句只是兵丁衛士。立意完美了,文辭越質樸,文章越高超;立意不完美,文辭越華麗,文章越粗鄙??梢?,“意”能遣用文辭。蘇軾也強調寫文章重在立意,南宋洪邁的《容齋隨筆》中有《東坡誨葛延之》一文,記錄了葛延之向蘇東坡請教寫作文有什么方法,文中寫道:“儋州雖數百家之聚,而州人之所須,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攝之,然后為己用。所謂一物者,錢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經、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攝之,然后為己用。所謂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錢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蘇軾這段話通過打比方,深入淺出、通俗易懂地說明作文的重點在于立意,立意為上,要以“意”馭物。蘇軾認為,天下之事,千姿百態,分散在經、子、史書之中,不能白白地得到使用,必須用一個東西把它們統攝攫取過來,才能為己所用。也就是說,沒有“意”,就不可能使材料得以凝聚。陳駭甚至提出“辭以意為主”,認為文中每句話中文辭的取舍都是由“意”決定的,“故辭有緩有急,有輕有重,皆生乎意也?!盵3]
現在很多中學生寫作文不重視立意,觀點陳舊不說,常常作文寫完了,卻不知自己文章的中心是什么,構思時不善于圍繞中心取材,行文時又不能用平實、自然的語言把自己要表現的主旨表述出來。因此,教師應引導學生提升理論素養與思辨能力。但更重要的是,教師要引導學生努力提升自身的人格品味,因為人品決定文品,學生思想修養、道德理念的高低決定其作文“意”的高低。
言為心聲,文品映襯人品,思想修養是寫作的根本,作者有什么樣的氣質和品格,就會寫出什么樣的作品?!霸谡n程改革的當下,在人文精神滑坡的今天,我們似乎更應該回歸‘為道’的語文教學,不是為了功利,而是必須保護好我們民族文化的‘根’,扎扎實實地完成素質教育的人的內在精神的提升。”[4]
自由的表達就是隨物賦形、姿態橫生的“平易自然”,也是中國哲學所推崇的一種審美理想。真正大家的文章都是深入淺出、通俗易懂的?!独献印吩疲骸盀闊o為,事無事,味無味。”(《道德經》)這里的“味無味”就是“尚淡”,以無味為至味,運用通俗易懂的質樸語言將復雜、厚重的人生真諦傳達出來,這也是一種以“無味為至味”的藝術魅力,教師應引導學生領悟并展現這種平易自然之美。
李德裕在《文章論》中指出:“文之為物,自然靈氣,惚恍而來,不思而至。杼軸得之,澹而無味。琢刻藻繪,彌不足貴。如彼璞玉,磨礱成器。奢者為之,錯以金翠。美質既雕,良寶斯棄。此文之大旨也?!蔽恼乱凶匀坏撵`氣,就像璞玉,要順其自然形態磨成珍器,用金翠涂飾,珍寶就等于被拋棄了。朱熹也喜歡平易、自然的寫作風格。他說:“詩須是平易不費力?!薄白魑暮伪乜嗔粢??”“歐公文章及三蘇文好,只是平易說道理,初不曾使差異底字換卻那尋常底字?!保ā吨熳诱Z類·論文上》)歐陽修、蘇軾等也都主張寫作風格的自然、平淡,如蘇軾曾說:“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答謝民師推官書》)蘇軾認為寫文章如同行云流水,本就沒有一定的格式,當行則行,當止則止,文理毫不做作,千姿百態,舒卷自如。蘇軾的這種寫作理念在其作品中就有體現,如《記承天寺夜游》雖然寫的是作者被貶黃州后的心情,但卻寫得自然、閑適,毫不費力,可謂將“平易自然”的寫作理念運用得爐火純青了。歐陽修主張“文從字順”,王安石也反對為文而文,認為“辭為器之容”,形式應為文章內容服務,反對虛華、晦澀。陸游在《何君墓表》中也曾說:“大抵詩欲工,而工亦非詩之極也。鍛煉之久,乃失本旨,斫削之甚,反傷正氣?!笨梢?,陸游也不贊成寫文章過分雕琢,語言要“工”,但“工”不是寫作的終極目標,作品的思想內容高于形式,“本旨”和“正氣”是寫作的重點,如果在語言上過分雕琢,就會影響思想內容的表達。
當下很多中學生寫作文追求的是語言的華麗,內容與思想卻極為貧瘠。很多學生的作文中冠冕堂皇的空話、套話很多,有的只會引用大量的唐詩宋詞等經典名句或眾所周知的名人逸事,表面看很典雅,仔細一推敲卻發現與主題毫不相干。華麗的語言掩蓋不了思想的貧瘠,這樣的作文沒有自己的觀點,也沒有真情實感,華而不實,讀完了常不知所云,是不可取的。
唐宋教育家、文學家大多重視文章的社會功用,主張關心世事,有為而作。讀白居易的詩,我們能感受到他所信奉的“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唐·白居易《與元九書》)的圣賢之道。王安石在《上人書》中提出:“且所謂文者,務為有補于世而已矣,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適用;誠使適用,亦不必巧且華。要之以適用為本,以刻鏤繪畫為之容也?!睔W陽修在《答吳充秀才書》中寫道:“夫學者未始不為道,而至者鮮焉。非道之于人遠也,學者有所溺焉爾。蓋文之為言,難工而可喜,易悅而自足。世之學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則曰:‘吾學足矣。’甚者至棄百事不關于心,曰:‘吾文士也,職于文而已?!似渌灾林r也?!碧K軾也曾說過:“文章以華采為末,而以體用為本?!保ā洞饐躺崛藛ⅰ罚╋@然,王安石、歐陽修、蘇軾都是倡導“學以致用”的,這里的“用”即用于社會、政治生活,也是王安石所說的“治教正令”,他們反對沉湎于文章的“精細工巧”,反對不關心任何世事的創作,文人不應僅“職于文”,而應有為而作,這樣才能達“道”的境界。雖然唐宋時期這種文以致用觀主要針對的是政論、奏議、書、序等應用類文章,但這種切合實際的務實的寫作精神還是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當下中學生的寫作大多是為應試而作,他們被各類試題、作業纏身,很少有時間關注時事新聞,對民生了解得更少,因而寫出來的議論文很少觸及現實問題,都是無關痛癢的老生常談,如《失敗乃成功之母》《不知足才常樂》等,這樣的寫作教育怎么能培養學生“兼濟天下”的人生抱負呢?高考作文試題應確立一個正確的導向,一是引導學生讀經典,通過經典鑒賞繼承傳統文化的精華,同時做到博古通今,博學多才,“博學”才能“濟雄文”,有了豐富的閱讀儲備,才能寫出內容豐富、立意深刻的文章。二是引導學生深入生活,體察民情。中學生的議論文也應心憂天下,了解百姓生活,提出建議措施,學會解決現實問題,寫出對社會有益的文章。陸游的“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保ā抖棺x書示子幸》)“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示子道》)都說的是寫作離不開生活。這種“實用”“濟世”目的會激發學生的寫作熱情,讓學生樹立“適用為本”“而恥空言”的寫作理念。
綜上,唐宋時期的寫作教育思想是豐富的,其中不乏真知灼見,值得我們學習、實踐與思考。目前,很多學者關注并研究古代教育思想,“在發展學生核心素養為課程目標的新背景下,梳理考察中國古代學習觀的歷史嬗變,深入發掘、弘揚古代傳統的學習思想精華,能提供諸多有益的啟發與借鑒?!盵5]確實,廣大教師如能努力提升自身的文化底蘊,深入學習并傳授古代教育思想,那么古代教育思想的傳承就能得以實現。對于唐宋時期的寫作教育思想,我們既要繼承,也要發展,取其精華,棄其糟粕,以期對當下語文教育改革具有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