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政偉
(蚌埠學院文學與教育學院 安徽蚌埠 233030)
清代紀昀總纂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45《史部》指出:“劉知己《史通·外篇》謂貞觀中詔,前后《晉史》十八家,未能盡善,敕史官更加纂撰。自是,言《晉史》者皆棄其舊本,競從新撰。”[1][P1249]晉代會稽余姚人虞預所撰的《晉書》就是其中的“《晉史》十八家”之一。根據唐代魏征等撰《隋書》卷33《經籍志二》記載:“《晉書》二十六卷。本四十四卷,訖明帝,今殘缺。”[2][P955]房玄齡《晉書》卷82《虞預傳》謂其“著《晉書》四十余卷”。[3][P2147]清代嚴可均《全晉文》亦謂虞預“有《晉書》四十四卷”。[4][P1935]此書后來逐漸散佚,部分內容殘留在《三國志》裴松之注、《世說新語》劉孝標注、《文選》李善注、《北堂書鈔》、《太平御覽》等文獻中。
魯迅先生非常重視古籍佚文的挖掘與整理工作,尤其是鄉邦先賢的典籍,他從十八家晉史中專門選擇虞預《晉書》進行精心輯錄,并從上述類書及相關古書注文中輯錄并整理出虞預《晉書》新輯本一卷,共計40條佚文。魯迅不僅為之作序,而且標明相關佚文出處,還就一些問題或直接勘正其誤,或存疑以俟后賢。至于虞預《晉書》的卷數,魯迅于序言中亦言房玄齡《晉書》本傳“四十余卷”之說“與《隋志》合,《唐志》溢出十余卷,疑有誤”。[5][P215]
顧農先生《讀〈魯迅輯校古籍手稿〉札記》一文充分肯定魯迅先生在輯錄虞預《晉書》時取材宏富、注重比勘不同來源的資料等取得的成就,同時也指明其中尚有遺文可輯、校勘尚有不夠精細處等問題。[6]林辰先生主導編校的《魯迅輯錄古籍叢編》第三卷收錄了魯迅輯錄的虞預《晉書》,且在編校時已依據魯迅手稿及原引據書進行了初步的校勘,其于輯文中共計出校四次。但還有一些遺存的輯校等問題,學界有必要進一步整理研究,以盡可能地還原古籍之原貌,接近相關的史實,同時在斷句、標點等方面尚待更為精確,以利于讀者更好地閱讀與研究。今以《魯迅輯錄古籍叢編》第三卷為校勘依據,擇其校勘、斷句、標點等問題加以探討,以便其再行修訂出版時加以參考借鑒。
1.時毋丘儉孫女適劉氏,以孕系廷尉女母荀,為武衛將軍荀顗所表活,既免,辭詣廷尉,乞為官婢,以贖女命。曾使主簿陳咸為議,議曰:“大魏承秦漢之弊,未及革制。所以追戮己出之女,誠歡殄丑類之族也……臣以為在室之女,可從父母之刑,既醮之婦,使從夫家之戮。”朝廷從之,乃定律令。[“何曾”條][5][P218]按,此文是魯迅為“在家之女,從父之制;既醮之婦,從夫之戮”所補充的注文,引自《魏志·何夔傳》注引干寶《晉紀》。但細讀上文,發現其存誤有三:
其一,“主簿陳咸”之說,檢核陳壽《三國志》卷12,卻作“程咸”[7][P382],疑二者有一誤。其實盧弼《三國志集解》早已指明:“宋本陳作程,《晉書·刑法志》作程,此誤。”[8][P360]是之。《晉書》卷30《刑法志》[3][P926]、《資治通鑒》卷76《魏紀》記此事皆作“程咸”。[9][P2425]嚴可均《全晉文》卷44“程咸”條曰:“咸字延休,魏正元中為司隸校尉府主簿,入晉,歷黃門郎、散騎常侍、左通直郎,累遷至侍中,有集三卷。”[4][P1709]魯迅輯錄的虞預《晉書》中“陳咸”疑因音近致誤,當校改為“程咸”才是。
其二,“所以追戮己出之女”之“己”實“已”之形誤。“已出之女”即已經出嫁之女,程咸此謂已嫁之女可“從夫家之戮”,不宜“從父母之刑”,意在為荀氏女免受連坐而求情。《三國志》卷12[7][P382]、《晉書》卷30《刑法志》[3]P926記此事皆作“已出之女”。《藝文類聚》卷54《邢法部》引程咸《適人不從坐議》亦然。[10][P973]
其三,魯迅引文中“以孕系廷尉女母荀”一句斷句不當,易致誤解。此本謂毋丘儉孫女因有孕在身而暫免連坐,其母荀氏也因武衛將軍說情而保命,當依中華書局標點本《三國志》于“廷尉”后逗斷,“以孕系廷尉”成一句,且其后施以句號[7]P382,而“女母荀”三字當屬下句。《晉書》卷33《何曾傳》載此事為“荀所生女芝為潁川太守劉子元妻,亦坐死,以懷妊系獄。荀辭詣曾乞恩曰……”[3][P996]《資治通鑒》記此事作“儉孫女適劉氏,當死,以孕系廷尉。司隸主簿程咸議曰……”[9][P2425]皆可證之。
2.陔及二弟韶,茂,皆總角見稱,并有器望,雖鄉人諸父未能覺其多。少時同郡劉公榮名知人,嘗造[武]周,周謂曰:“卿有知人之明,欲使三兒見卿,卿為目高下,以效郭,許之聽,可乎?”公榮乃自詣陔兄弟與共言語,觀其舉動。出,語周曰:“君三子皆國士也。”[“武陔”條][5][P223]
按,此事由魯迅輯自《吳志·胡志傳》注。但“雖鄉人諸父未能覺其多”于文不協,實為斷句不當所致。
《世說新語》卷8《賞譽》劉孝標注引虞預《晉書》記載此事,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斷作“鄉人諸父,未能覺其多少。時同郡劉公榮名知人”。[11][P505]徐震堮校箋本《世說新語》斷作“鄉人諸父未能覺其多少。時同郡劉公榮名知人”。[12][P232]明代何良俊《語林》卷15“識鑒”條引虞預《晉書》斷作“雖鄉人諸父,未能覺其多少”。[13]《晉書》卷45《武陔傳》:“雖諸父兄弟及卿閭宿望,莫能覺其優劣。”[3][P1284]一作“多少”,又作“優劣”,“優劣”義同“多少”甚為顯明。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多少”條列有“高下,優劣”一義,例證恰好為虞預《晉書》此句。[14][P1940]《辭源》“多少”條也列有“高下,優劣”一義,例證亦然。[15][P654]此處實謂武周三子皆才俊,劉公榮一時難以品評各自優劣,故以“君三子皆國士也”之語答之。復檢中華書局標點本《三國志》,“少”字亦屬上句,且其后施以句號。[7][P742]故魯迅輯錄的虞預《晉書》“雖鄉人諸父未能覺其多少”當自成一句,并于“少”后施以句號。
3.陳敏作亂,以[賀]循為丹陽內史,循稱疾固辭,敏不敢逼。于是江東豪右,無不受敏爵位,惟循與同郡朱誕,不掛賊網。后除吳國內史不就。[“賀循”條][5][P227]
此事由魯迅輯自《吳志·賀邵傳》注。今核《三國志》,亦作“惟循與同郡朱誕不掛賊網”。[7]P1459不過賀循與朱誕“同郡”之說并不合史實。
按,賀循為會稽人,而朱誕乃吳郡人。《晉書》卷68《賀循傳》曰:“賀循字彥先,會稽山陰人也。”[3][P1824]并言:“是時州內豪杰皆見維縶,或有老疾,就加秩命,惟循與吳郡朱誕不豫其事。”[3][P1825]鄭樵《通志》卷126《賀循傳》記此事亦作“吳郡朱誕”。[16][P1972]《世說新語》卷10《規箋》注引《賀循別傳》言:“循字彥先,會稽山陰人。”[11][P664]又卷8《賞譽》劉孝標注曰:“朱誕字永長,吳郡人。”[11][P512]其實對于《三國志》此誤,清代盧弼《三國志集解》早已提及:“潘眉曰:《晉書·賀循傳》作‘吳郡朱誕’,賀循,會稽人,非同郡。”[8][P1136]
據范曄《后漢書·郡國志二十二》“會稽郡”條記載:“秦置,本治吳,立郡吳,乃移山陰。”[17][P3488]又“吳郡”條曰:“順帝分會稽置。”[17][P3489]沈約《宋書》卷35《郡國志》曰:“會稽太守,秦立,治吳。漢順帝永建四年,分會稽為吳郡,會稽移山陰,領縣十。”[18][P1030]《資治通鑒》卷94《晉紀》胡三省注:“漢置吳郡;吳分吳郡置吳興郡;晉又分吳興、丹陽置義興郡,是為三吳。酈道元曰:‘世謂吳郡、吳興、會稽為三吳。’”[9][P2956-2957]清代何焯《義門讀書記》亦謂:“吳郡至[漢]順帝時始分立。”[19][P405]可見魏晉時會稽、吳郡已非“同郡”。元代馬端臨《文獻通考》卷318《輿地考四》列及“古揚州”在“晉時為郡國二十二縣二百有五”,其中分別列及“吳郡十一縣”“會稽郡十縣”[20][P2495-2496],尤可資證。魯迅輯錄的虞預《晉書》“惟循與同郡朱誕”之“同”疑“吳”之形訛,故“同郡”當校作“吳郡”為是。
4.賀氏本姓慶氏。齊伯父純,儒學有重名,漢安帝時為侍中,江夏太守;去官,與江夏黃瓊,漢中楊厚俱公車徵。[“賀齊”條][5][P232]
此事由魯迅輯自《吳志·賀齊傳》注。不過魯迅輯錄的謝承《后漢書》“楊后”條又曰:“楊后字仲恒,廣漢人。”[5][P195]楊厚、楊后實即一人,故魯迅注曰:“范書作厚。”無獨有偶,《通志》卷120《賀齊傳》記此事亦作“漢中楊厚”[16][P1831],而卷107《楊厚傳》又謂:“楊厚,廣漢新都人。”[16][P1549]對于楊厚籍貫,一謂“漢中”,一作“廣漢”,疑其中必有一誤。
按,楊厚當為廣漢人,其例甚夥,如《后漢書》卷61《黃瓊傳》曰:“公卿多薦瓊者,于是與會稽賀純、廣漢楊厚俱公車征。”[17][P2032]又卷79《任安傳》曰:“任安字定祖,廣漢綿竹人也。少游太學,受《孟氏易》,兼通數經。又從同郡楊厚學圖讖,究極其術。”[17][P2552]東晉袁宏《后漢紀》[見《兩漢紀》下冊,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345頁]卷18《孝順皇帝紀》曰:“三月戊申,詔征南陽樊英、江夏黃瓊、會稽賀純、廣漢楊厚。”[21][P345]《資治通鑒》卷51《漢紀》曰:“時又征廣漢楊厚、江夏黃瓊。”[9][P1650]
《后漢書》卷30《楊厚傳》明謂:“楊厚字仲桓,廣漢新都人。”[17][P1047]故盧弼《三國志集解》指出:“潘眉曰:‘漢中當為廣漢。《后漢書》本傳云‘厚,廣漢新都人也。’《蜀志·周群傳》‘舒學術于廣漢楊厚。’”[8][P1086]嚴可均《全后漢文》卷11“楊春卿”條亦謂:“春卿,廣漢新都人。”又同卷“楊厚”條曰:“厚字仲恒,春卿孫。”[4][P531]又據《后漢書·郡國志二十三》所記載,漢中郡為秦時所置,而廣漢郡乃漢高帝時所置,其下轄恰有新都[17][P3506-3508],足勘“漢中”之誤。今檢核中華書局標點本《三國志》卷60《賀齊傳》注,發現其已校改為“廣漢”[7][P1377],魯迅輯錄的虞預《晉書》亦當校之。
除上述四處外,在魯迅所輯錄的虞預《晉書》“何楨”條中,其文尾還有兩處卷次標注存在錯誤:其中第一段輯文后魯迅注曰:“《御覽》二百三十二。”[5][P231]今核《太平御覽》,其卷233有此輯文[22][P1108],唯文句稍異,《北堂書鈔》卷57孔廣陶校注曰:“考《御覽》二百三十三引虞預《晉書》無‘少而’句,余與舊鈔同。”[23][P186]可證。又第二段輯文后魯迅注曰:“《書鈔》三十二。”今核孔廣陶校注《書鈔》,其卷33有此輯文[23][P77],魯迅標注的卷次皆當校改。